没落相逢(雨霈天青)

那是个水晶奖杯。
上面雕刻着一个徽章和一行字——“第十六届全国智能制造创新创意大赛 金奖”。
盒子底部还压着个四四方方的蓝色缎面本子，是获奖证书。
汤取拿出手机，用浏览器扫描识图的功能搜索了会儿，复制了个链接。
打开微信正准备发给易磐，才想起根本就没有加对方的微信好友，也没有他现在的手机号码。
他找到快递盒顶部贴着的快递单，上面果然写着收件人的全号码。
于是把号码一个个输入收件人栏，以短信的形式把链接发了过去。
易磐正和一群同样头戴安全帽身穿反光马甲的人一起查看室内新风系统的管网结构，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走到一旁的角落。
发件人是个熟悉的号码，短信内容是个网址链接。
点进去，很快跳转出来一个页面，标题写着——“亏本冲量 水晶奖杯 高档大气 免费刻字”。
紧接着，又一条短信发了过来：“在这家店定制的？40块？”
易磐神情没变，只是眼里浮上很浅淡的笑意，敲字回复过去：“不是。”
接着又回了一条：“这个贵了，淘宝那家30块包邮包刻字，还送烫金证书。”
汤取收到消息都气乐了，把手机放到旁边。
办公室的电脑正好没人用，他拿着证书过去，输入上面的比赛名字，搜索。
出来的页面第一条是比赛的百科介绍，第二条就是官网地址。
他略过第一条，点进官网，首页最醒目的一条信息就是“第十六届全国智能制造创新创意大赛决赛获奖名单公示”。
点进链接，获奖名单的第一行就是——“奖项：金奖；队名：所以爱会消失对不队；获奖成员：易磐、唐堂、崔晓、董平英、于天杰、肖鑫”。
汤取之所以相信奖牌的真实性，就是因为获奖证书上印着的这队名太过于非主流。
按照易磐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子，就算做假奖杯也不至于取一个这么无厘头的队名。
毕竟花了钱的。
他又拿起手机发短信过去：“队名你想的？”
那边很快回过来：“不是。”
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又问：“你是队长，竟然没有取名权？”
“我取的没人支持。”
汤取：“什么？”
这次的回复来得也很快腩：“碱基互补队。”
汤取学的课本知识基本都还给学校了，缓缓打出了个：“？”
这次对面打字的时间有点久。
就在汤取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论时，最后发过来的却只有一句：“微信好友通过下。”
汤取点开微信，果然有个新的好友申请，他想也没想就点了拒绝。
过了两分钟，又收到一条新的短信：“DNA配对过程中碱基A与T、C与G是固定互补的，是一切遗传信息传递的基本原则，对于每一条DNA单链而言，互补链的序列是明确且唯一的。”
汤取打字：“所以呢？”
那边回：“微信好友通过再告诉你。”
汤取没搭理，收了手机，把这个生物学概念放到一边，思索了一会儿，开始在电脑上搜索全景地图。
切换城市之后，很快找到了当初那个手机维修店。
随着街景图片不断放大，果不其然，露出那个简陋招牌上印着的业务号码。
汤取发了条微信语音：“承斌，你来办公室找我一下。”
手机维修店依旧在经营，铃声居然是字正腔圆的广告，看来这些年生意规模越做越大了。
等情感充沛的广告放完一遍，那边终于有人接了电话。
是个粗声粗气的男声：“喂？”
汤取拿出平时和客户聊天时的温和口吻，轻声细语地询问：“你好，请问辛辰同学在吗？”
“辛辰？那小子没回家啊。”男人有些莫名其妙，他似乎把手机拿远了些，对旁边的人问道，“辰辰放假了吗？”
一个女声隐约说道：“什么时候说的要放假，前两天不是还说陪领导出差去吗？”
男人“哦”了声，对电话这头的汤取道：“你哪位啊，找我儿子什么事？”
汤取含笑道：“叔叔您好，我是辛辰的高中同学，和他许久没联系了，这不今年要准备高中同学会么，同学们互相之间都希望重新联络联络感情。”
“这样啊，”男人的语气顿时热情了不少，“你没有他现在的手机号？那你记一下。”
“好的。”
汤取一一记下，又问：“请问易磐现在在做什么呀，我和他也好多年没见过了。”
男人并未起疑，很爽快地回答道：“他在上大学呢，当初高三生病晚毕业一年，现在还在读大四，最近，好像是在实习……对吧？”
后面的疑问是对旁边的女人说的，随即得到了女人肯定的回答：“在实习。”
汤取依旧笑意满满：“请问他是读的哪所大学呀，北京吗？如果在同一座城市，我和他还能有空常聚聚。”
“哎，你也在北京吗？”男人乐了，“易磐就在北京呀，他读的学校叫什么来着？”
女人报了个大学名字。
男人又对汤取重复了一遍，顺带还贴心地报上了易磐的手机号。
汤取笑着回复记下了，又郑重地感谢了对方，礼貌地道了再见。
挂断电话，他把手机还给等在一旁的周承斌，说：“谢谢，如果对方打回来你不接就是了。”
“好的。”周承斌迟疑了下，还是有些不放心，“一哥，没出什么事吧？你笑得……”
后面的话他没说，笑得怎么有一点点吓人的样子。
汤取的表情很快恢复如常，眼神温和地看着他，说道：“我能出什么事，你去忙吧。”
“好的。”
周承斌也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听他这么说，也不再追问，乖觉地开门出去了。
电脑屏幕上还显示着手机维修店被放大的招牌，上面仿佛写了两个字，一个“装”字，一个“傻”字。
敢情那小子不是搞大数据诈骗，是只诈骗他一个。
汤取握着沉甸甸的水晶奖杯，觉得特别趁手，特别适合砸人。

蒋沐之前的消息没错，2#楼果然在月底拿到了预售许可证。
拿到证的当天下午，兰成就对外启动了认筹。
各个销售员手头上或多或少都有身在外地的或是公务繁忙的客户，不方便亲自来现场，基本会选择直接把认筹金转过来，让置业顾问帮忙代办。
反正到时候不管买不买，认筹金都能100%退还。
汤取手头的客户太多，好在周承斌可靠听话，帮着他忙前忙后，大大地分担了压力。
连那些原本觉得汤取太奢侈，自费几千块请实习生的同事，这时候也意识到他实在有先见之明。
可饶是如此，联系客户、排队办手续、准备资料等等事情还是让汤取忙得分身乏术，他索性打电话给易磐：“今天如果不忙的话，来售楼部，帮我个忙。”
易磐接了电话后倒是来得挺快，汤取也不跟他客气，把五六个客户的资料交给他，让他去窗口排队办理。
这些客户，汤取都提前拿了号，且并不是连号，因此相当于易磐需要前前后后跑五六趟。
有易磐和周承斌分担，汤取就到洽谈区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专心去联系其他难点客户，传达认筹信息。
至于另一边的业务办理进度，反正张瑶随时会在群里播报认筹信息，他时不时确认一眼就行。
等一切搞完，已经差不多晚上8点。
9点钟团队还要开晚会，蒋沐拿着手机走过来，递给汤取：“龙经理说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晚餐就一起点外卖，直接让彭记做好送过来。你看看想吃什么？”
汤取接过，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彭记的菜单图片，他划动了一下，选了个蒜蓉虾。
蒋沐一边记下，一边轻声调侃道：“干嘛不点个贵的，给公司省钱呢？”
汤取苦笑了笑：“忙过头了，没什么胃口。”
蒋沐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感慨道：“我也好累啊，可是……我越累越想吃。还是点个清炒蔬菜吧。”
汤取被她逗笑了。
蒋沐又兴致高昂地说道：“我去问问小斌斌和你弟想吃什么，他俩今天也挺忙的。”
汤取把她拦住了，道：“我弟他没读过书，一直在工地干活，不识字的，你把菜单给他也看不懂。”
“啊？”蒋沐的表情僵住了，难以置信，“现在还有年纪这么小的文盲吗？”
汤取看了一眼她身后正准备走过来的易磐，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是啊，虽然义务教育早就普及了，但没办法，他智商太低实在学不进去，很小就跑出来打工了。”
易磐沉默片刻，调转方向，往另一边去了。
蒋沐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唏嘘了几句，说：“那你帮他点吧。”
趁着汤取重新看菜单的功夫，她坐到旁边压低声音道：“你刚才没看到，徐锦文和你弟差点因为交资料的顺序打起来。”
认筹也分先后，这先后很重要，等到开盘时，序号在前面的可以先进去先选房子，有时候一号之差，客户喜欢的楼层就被前面的人选走了。
客户没选到房，销售员的业绩自然泡汤，因此团队之间最容易因为名下客户的认筹号起纷争。
不过这常常也就是口头之争而已，很少有动手的。
汤取听了倒也不觉得什么，毕竟是“差点打起来”，并不是真正打起来。
他懒洋洋地说：“徐锦文打也打不过，只不过是气不顺而已，如果真是易磐理亏，他怎么可能忍住不来找我麻烦。”
蒋沐倒是不以为然，道：“现在是认筹，很快就要开盘，竞争只会越来越大，我看他的气会越积越多。”
汤取明白她的意思，安抚地笑了笑，说：“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要是找我麻烦，我也不会光受气不还手。我们做销售的，说到底还是业绩说话。”
蒋沐噗嗤笑了，道：“你这次要是又拿了销冠，一定要请我吃海鲜自助。”
汤取爽快地应下来：“彼此彼此，要是销冠是你，就你请。”
“Are you kidding me”蒋沐忍不住爆了句英文，朝他翻了个白眼，拿过手机，走了。
汤取轻轻笑了一下。
桌面上突然放了杯水，他抬起头，就看到易磐站在旁边，手里正端着另一杯水在喝。
汤取摸了摸玻璃水杯的外壁，温的，问道：“事情都做完了？”
易磐喝完水，低头把空杯放到他的杯子旁边，轻轻磕了一下，似是碰杯，说：“不确定。”
汤取皱起眉头：“不确定？”
在他的概念里，不确定就代表着不晓得会捅出多大的篓子。
“是啊，”易磐直视着他的双眼，仿佛没看见他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焦虑，平淡地说道，“不识字嘛，看不懂，也不知道资料都交齐了没。”
汤取一噎，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说：“辛苦你了。改天送你一本《三字经》。”
“谢谢。”易磐在旁边座位坐下，慢条斯理道，“不过我看其他销售员找外面人来帮忙，都付了钱的，你是不是也该付我点？”
他语气低沉，说得一本正经。
汤取爽快地拿出手机：“好啊，500行不行？”
“当然可以，比我现在时薪高多了。”易磐十分认同地点点头，也拿出手机，“转账之前先加个微信好友。”
汤取动作一顿，顿时明白过来，似笑非笑地说：“我以为你们大学生都喜欢用QQ呢。”
他特别加重了“大学生”三个字。
易磐目光垂落在他绷紧的唇角，说：“不是故意骗你的。”
汤取冷冷地“呵呵”一声。
易磐眼神温和地看着他，声音柔软下来，说：“我以为你自己能发现。当初不是你跟我说，一定要读大学的么？”

高考前的一个月，汤取扎扎实实过了一段非人的日子。
每天都不断地有各科的补充资料发下来，做过的卷子翻来覆去地看，错过的题翻来覆去地练，连睡着了梦里都是无数公式和各种英语从句。
高考的前两天，学校傍晚就放了假，特地留一天时间给学生放松调整心情。
全班同学一起把教室布置成考场，多余的课桌椅都被搬到隔壁教学楼空出的教室。这些体力活自然是汤取他们这些男生承担，等全部搬完，众人才三三两两地散了。
回家的时候，满屋子安安静静。
来来回回搬了四五趟桌椅，汤取早就又累又饿。
上高三之后，伴随着日渐繁重的学习压力和长身高对营养的需求，他习惯了一天四顿。
以前梁宝香每星期还会有一到两天守在家里，等他下晚自习回来，热点饭菜给他补充体力。
只要她提前发了消息给汤取，即便是饿了，汤取也会留着肚子回家吃饭。
但最近两个月，这样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了。汤取已经熟悉了新家附近80%的餐馆和小吃摊，对他们的点餐电话和送餐时长也了熟于心。
看客厅里空荡冷清的样子，也不知道那一对半路夫妻是不是连白天都不曾回家，直接在麻将馆连续包日了。
懒得再待在这冷暗得像远古洞穴的客厅，汤取径直回了房间。
打电话叫了个外卖，他整个人扑到床上，跟抽了骨头似地伸展四肢摊平身体，闭着眼睛听mp3里的英语朗读。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路灯的光隔着窗纱透进来，模模糊糊像静悄悄的月光。不知不觉间，汤取睡了过去。
直到外面响起敲门声，他才迷迷瞪瞪地醒过来，看了眼手机，发现竟然已经过去四十多分钟了，七个未接来电。
看来是外卖到了。
敲门声还在响着，那力度不弱，透着不耐烦，在空旷的屋中清晰地传来。
汤取困意未消，揉了揉眼睛，摸黑套上鞋，打着哈欠出了房间。
他懒得开客厅的灯，直接借着外面模糊照进来的一点夜色摸到了大门把手。
打开大门才发现，门外站的并不是送餐员。
而是很奇怪的陌生人。
为首的那个身材魁梧，穿老头背心露出遒劲肌肉，肌肉上崩着栩栩如生黑色纹身的男人朝他笑了笑，声音浑厚地问：“同学，你爸妈在家吗？”
汤取小心打量着他，以及他身后跟着的另两个彪形大汉，不由自主地握紧门把手，轻声问：“你们是？”
男人道：“这家户主是易振华，我应该没找错。”
对方神情很和气，但汤取却并不敢大意。
虽然论身高这几人比他还矮半个头，但那浓眉阔耳，宽厚的身材，敦实的份量，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良民。
青春期白长身高有什么用，说到底，现在的他不过是个发奋苦学大半年，气血两虚的男高中生而已。
他露出一丝歉然笑意，道：“你找的是我继父，他现在应该在麻将馆，但我也是最近才住进来，不知道他常去的麻将馆具体位置。要不劳烦你们打电话问问？”
男人笑了笑，说：“不止你继父，你妈梁宝香我们也要找。他们电话打不通，但总会回家的，我们就坐在你家等等吧，总不好去麻将馆打扰人家正常营业，你说是不是？”
汤取只好侧过身，又打开客厅的灯，把人让进了门。
等三个大男人进了屋，整个客厅都逼仄了许多。
汤取请他们随意坐，又去厨房翻出一次性杯子，倒了三杯水出来。
为首的男人接了水，端详着汤取身上的校服，问：“高中生？读几年级？”
“高三了。”汤取谨慎地笑了笑，“后天高考。”
男人啧了一声，说：“那你回房复习去吧，不用管我们了。”
汤取顿了顿，从旁边捞过一张小圆凳，小心翼翼地坐了，忐忑地笑着道：“哪有让客人自己干坐着的道理。大哥您贵姓？”
“免贵姓曹，大家都叫我曹哥。”曹哥掏出烟盒，扬了扬，“没关系吧？”
“没事。”汤取连忙说，“几位大哥自便。”
于是，四个人就这样坐着，其中三个人吞云吐雾，只有汤取一个人视线无处着落。
气氛一片死寂。
还是手里一直静音的手机突然亮起了屏，汤取这才仿佛吸到了一口氧气，毫不迟疑地马上接起：“喂？”
对方是餐馆的老板娘，伴随着抽油烟机轰隆隆运转的响声，嗓门大得像是把手机当成了扩音器：“喂！帅哥，你点的西红柿炒蛋没有西红柿了！换成青椒炒蛋行不？”
油烟味仿佛隔着无线信号呛了过来。
汤取深深吸了口气，憋着火问：“快一个小时了，我点的菜还没下锅？”
老板娘大声抱怨：“这不刚才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么！你要不要青椒炒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