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相逢(雨霈天青)

说实话，汤取一开始并没有计划太快还钱。
一是他确实没钱，二是他自认为必定会还，不论是复利还是单利，将来肯定还得起。他现在处于憋着一股劲、一松就会崩的重要关头，除了学习，不想再去操心别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等高考完，暑假找个地方打工还钱就是了。
但听了辛辰的话后，他稍微动摇了。
听陈言这么说，他摇了摇头：“先不用，我今晚回家看看。”
过去那么多天了，梁宝香再没有提过一句要把钱还他的事，显然最近牌运烂到家了。
陈言道：“你那弟弟把钱借给你，说不定本来也不急着用。抵出去的东西，过阵子买回来就好了。”
汤取苦笑了笑。
陈言不懂，他是很清楚的。牌桌可不是典当铺，在人声鼎沸的麻将馆里，一张纸币在牌桌上一晚上能流通到多少人手里，根本数不清，何况现在过去那么久了。
即便物品没有钱转手得那么快，但如果不尽早赎回来，也许很快就会转手到下一个人手里了。
如果没记错，易磐最早在家里和易振华闹，就是因为易振华拿走了他的东西。
现在看来，那时候易振华就把易磐妈妈的遗物偷走了。
晚上汤取放学回家时，易磐已经在房间里了。
他开着台灯，正在翻看一本类似册子的东西。
工具包放在一边，应该是干完活了。
汤取进门后，把书包放到书桌上，问：“你下午去上课了没？”
正低头看资料的易磐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边合上手里的册子，说：“我们学校还能翘课的吗？”
汤取一时无言以对，注意到他手上的册子封页上的字——《智能手机维修全图解》。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解了锁，递给易磐，说：“你看下，我这个手机卖掉的话，大概能卖多少钱？”
易磐拿着端详了一下外观，又点进后台查看参数，沉吟了会儿，说：“六百块左右吧。”
“六百块？”汤取难得地瞪起了眼睛。
去年花将近两千买的，现在就只值六百块？
他迟疑了一下，试探地问：“别的店里会不会价格开高一点？”
即便被质疑，易磐也没什么多余表情，语气一如既往地淡定：“六百已经是友情价。电池这些硬件都有损耗，之后还要做防数据恢复刷机才能卖出去。”
汤取郁闷道：“算了，那卖给你们店里吧。”
易磐问：“你又要用钱了？”
“没，马上高考了，哪还有什么地方要花钱……”汤取心里亏大发了的感觉还没消散，说话也提不起劲。
易磐颠了颠手里的手机，没收进包里，而是问：“是辛辰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想到他这么敏锐，汤取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捏了捏桌角边缘，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考前也没什么用手机的时间，卖了先还一部分。”
易磐目光专注地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我的事没那么急，而且那些钱本来就够。”
汤取有些好奇，问：“那本来要多少？”
“三千。”易磐的神情很平静。
汤取不由暗暗咋舌。
这个数，对一个高一的学生实在太多了。况且他们的家境，他们的父母都不是那种会攒钱给孩子花的人，不拿孩子的钱就是好事了。
汤取没问要赎回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易磐的隐私。
最后，易磐还是把手机还给了他，说：“明天去店里，先把里面要留的东西都拷进U盘后再刷机。”
得知汤取要把手机卖了，陈言还是提议由他先找家里拿点钱帮汤取补上。被拒绝后，他深知劝不动汤取，只能说道：“也好，反正到时上大学要换新手机，现在就当提前淘汰了。”
汤取垮脸，说：“马上高考了，说什么淘汰，说点吉利话。”
陈言于是就呸呸两声，笑嘻嘻地说道：“那以后我俩就不能发消息，只能传小纸条了。”
汤取婉拒：“谢谢，请别耽误我学习。”
陈言推了他一把，委屈地控诉：“你好无情啊。我好喜欢。”
果然高考面前就没有不发癫的。
汤取骂：“离我远点，变态。”

这回汤取去手机店的时候，柜台后坐着的人换成了易磐。
这个点店里正好没客户，见他来了，易磐也不啰嗦，把他带到店里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前，取出手机里的SIM卡，接着把手机连接电脑，插上U盘。
“照片都要留着吗？”
“嗯。”
“视频呢？”
“也要。”……
一项项和汤取确认完，易磐利落地开始操作。
大概花了半小时不到的功夫，等文件都复制完了，就开始刷机。
汤取站在旁边盯着屏幕，第一次见到刷机，感觉还挺新奇的。
把手机放到一旁让系统自动运行，易磐起身，走回柜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拿过来递给汤取。
“给我的？”
汤取狐疑地接过。
这是个很简约的白色硬壳纸盒，打开后，里面放着的是——手机？
“这是干什么？”不用照镜子汤取也知道自己现在两只眼睛里都是大大的疑惑。
易磐说：“附赠的小礼品。”
汤取震惊了：“小礼品送手机？”
而且看起来还是一台iPhone！
易磐拿起手机，开了机，耐心地把界面展示给他看，语气平静地介绍道：“国产山寨iPhone，只有外壳像，搭载的是java系统，除了发短信和打电话，别的什么功能都没有。”
汤取一时语噎，轻声说：“那还不如送传说中的诺基亚，至少防水，电池还扛用。”
易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诺基亚比它贵。”
汤取实在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比诺基亚还便宜的手机，今天也算打开知识的大门了。
“行吧。”他接受得也挺快，“能打电话发短信就行，有总比没有好。”
易磐低头替他把SIM卡插进手机。
汤取忍不住问道：“这手机到底多少钱？”
易磐专心确认SIM卡上的通讯录都导入新手机，头也不抬地回答：“对外卖99，成本价就不告诉你了，以后做回头客就行。”
“谢谢。”汤取果断地拒绝，又补了一句，“以后应该不会回头的。”
易磐说：“想开点，这个手机至少比诺基亚好。”
“嗯？”
“大直屏，触摸键盘，长得还像iPhone，舍不得买iPhone的人都会羡慕你。”
汤取一脸稀奇：“你在开玩笑吗？”
“好了，”易磐把手机还给他，“现在玩笑归你了。”
“一点都不好笑。”汤取慢悠悠地说着，接过手机，拿在手里试了试手感才收进口袋里。
等刷完机，易磐拿出600块钱的时候，汤取摇了摇头，说：“你收着吧，就当我先还一部分，剩下的等以后有钱了再还你。还有，今天，谢谢了。”
他不是傻子。这个手机再便宜，哪怕只值一块钱，易磐也完全可以选择不送给他。
听了这话，易磐也不忸怩，把钱收了回去。
汤取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道：“今天还的是本金，剩下的欠帐还是按复利算吧，到时候要还多少你记好账就行。”
易磐挑了挑眉，问：“为什么是我记？”
汤取笑了笑，很恣意嚣张的模样：“因为……欠钱的都是大爷啊。”
他正好站在店招下，冷白的灯光清晰地映照出轮廓和神情，眼睛弯弯，笑容明亮，额头光洁饱满，五官柔和，身形高瘦。
是个很俊朗好看的男生。
易磐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慢慢垂下了目光。
虽然新手机第二天就遭受了陈言羡慕的嚎叫，以及紧接着不要命的嘎嘎大笑和嘘声，但汤取还是一直用到了大三。
一是因为贫穷，没有钱换更好的，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正如易磐所说，它太像iPhone了，每个人都以为他手持一台高端机，至少拿出去有面子。
如今汤取回想起来，他自认为个性虚荣也没有错，或许从那时起就可以看出端倪。
虚假的、物质的东西，给了他庸俗的安全感。

第0018章
那套房子的最终判定结果没过几天就出来了，业绩归汤取，参与各种激励方案的计算，佣金他和徐锦文一人一半。
至于老业主，就按照老带新结算奖励。
结果以正式文字的形式在项目群里进行了通报，从此确凿无疑，汤取总算安下心来。
他买了两盒小罐茶金罐分别给新老业主送去，算是感谢二位对前阵子业绩纷争的担待。
接下来汤取的主要精力转移到三期2#楼大平层的开盘上。
周二上午十点，他接待了孟诗淇推荐过来的人。
虽然之前和对方多次电话和微信沟通过，但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来人一身白T恤配灰色哈伦裤，阿迪运动鞋，很是休闲悠然。年纪看起来比汤取要大点，但应该不到三十岁。
身后跟着装备齐全的助理，黑色大手提包里全是拍摄设备。
汤取起身迎接。
张识途上前来和他握了握手，自我介绍：“你好，我是途哥。”
“你好，久闻大名了。”汤取笑着说。
张识途的账号“途哥看房”是抖音房地产板块比较知名的本地大V，有10万+粉丝，每个短视频点赞基本3000以上，互动有几百条。
客户画像以30岁以上高净值人群为主，转化率也相当高。
上次孟诗淇就是请他拍的看房视频，效果不错，这才介绍给了汤取。
张识途收费不贵，当然，这也不是他收入的主要来源。
他很挑剔，品质一般品牌调性不高的楼盘他基本不接。
靠着把线上互动的客户转给开发商，他这几年赚的转介佣金数都数不过来。
面由心生，从面相就能看出张识途个性比较开朗豪爽，他打量了汤取一眼，笑呵呵地说：“孟诗淇上次就信誓旦旦地跟我打包票，说你是这一行里难得的六边形大帅哥。今天一看，这姐们儿果然没吹牛。”
汤取无奈地笑：“我要是哪天出道，一定是孟姐的功劳。”
张识途也笑了，说：“你要是肯当网红，想出名做成头部还真不一定有多难。”
“人家的辛苦我可做不来。”汤取自然地带过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今天就辛苦途哥了。”
张识途摆摆手：“客气客气，合作愉快。”
今天是汤取付费请的他，以后他手头如果有对兰成项目感兴趣的客户，自然会全都转给汤取，这是百分百双赢的事。
张识途的团队是做惯这些事的，熟门熟路，和汤取再次核对完稿子无误，就麻利地开工了。
汤取全程陪同他们在沿江风光带、示范区和样板房内部都拍了一圈，又找了个空旷地方放出无人机航拍，快到中午12点才终于结束拍摄。
张识途还有下一个行程，婉拒了汤取一起吃午饭的邀请。
汤取把人送到停车场的时候，周承斌已经等在那儿了。
汤取接过星巴克的包装袋，递给张识途的助理，笑着说：“上午辛苦了，路上可以喝点咖啡醒神，里面的面包也能先垫一垫。”
张识途朝他比了个大拇指，调侃道：“这就是江景豪宅项目的五星级服务吗？等我有钱了一定要来买一套。”
汤取说道：“那就说定了。想必很快我们就能成为置业顾问和业主的关系了。”
“我努力。”张识途哈哈一笑，视线落到一旁的周承斌身上，突然一顿，问，“这位小哥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猝不及防被提及，周承斌一愣，慢半拍才迟疑地说：“应该……没有吧？”
张识途又仔细看了他一眼，说：“我一见你就觉得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周承斌挠了挠头，神情有些局促：“可能我长得比较大众脸。”
“那就是我认错人了。”张识途也不纠结，又一次谢过了汤取的招待，说好什么时候把剪出来的视频发给他看之后，就和助理坐上车，挥挥手走了。
看车子远去，周承斌对汤取道：“一哥，你的那份我放在销售办公室了。多余的钱我微信转给你。”
“不急，留着以后再用吧。”汤取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
两人回了售楼部，蒋沐等人都出去吃饭了，汤取懒得动，就简单吃了个可颂和菠萝包，端着咖啡，一边喝一边去了售楼部旁边的小仓库。
为了不占用内部空间，售楼部旁边一个原本给物业用的小房间，被安排做了收快递的地方，除了文件，寄给售楼部众人的快递基本都堆在这儿。有值班的物业人员顺带盯着，也不怕丢，取件的时候各人自己找就是了。
汤取前阵子在网上买了几支激光笔，之前寄去修的云台也寄回来了，一直忘了取，今天正好趁着中午闲暇来拿。
他到的时候，小仓库货架前正站着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在找快递。
那背影有点熟悉……
但按道理，易磐的东西要寄也是寄去工地，怎么会送到他们这边？
“你找什么呢？”
他突然出声，易磐回过头来，见是他，视线落到他手里端着的咖啡上，不答反问：“实习生给你买的？”
汤取问：“你难道装了天眼？”
易磐竟然点了点头，说：“上次趁着修空调把你们售楼部的监控系统黑了。”
汤取懒得理会他的胡说八道，回想了下，纠正他前面说的话：“是实习生帮忙跑腿买的，我付的钱。不要误解和美化打工人之间的关系。”
易磐“哦”了声，仿佛接受了他的说法似的，又转头指了指货架上的快递盒子，说：“你来找快递？两个？我刚看到就顺手放这儿了。”
说完，转过身继续翻看货架上的其他盒子。
还真是来找快递的。
汤取有点意外，但没表现出来，把咖啡放到一边，拿起那两个盒子一上一下捧在手里，掂了掂重量，见易磐一直没找到，问道：“你找什么呢？”
易磐头也不回，语气平平地说着：“放心，反正不是要偷快递。工地民工也有收件需求。”
汤取说：“我一点也不放心。说不定你是要收集收件信息搞大数据诈骗。”
易磐回过头来，冷淡地说：“诈骗你们还用得着大数据？你是在高看你们，还是在高看我？”
汤取无话可说。
这家伙，这几年是跟鸡拜师学艺去了么，越来越会啄人了。
易磐似乎也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是个包装挺严密的纸盒子，他单手拎着，一手替汤取拿起放在一旁的咖啡，说：“走吧。”
两人从小仓库出来，外面秋阳灿烂，不热不燥。大家都在午休，连工地都暂时停了工，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广场上的喷泉还在有节奏地转动，水雾中折射出一道小彩虹。
日照当头，两人的影子投在地砖上，像两个小胖墩。
汤取见易磐手里的盒子包装得很扎实，外面缠着好几层透明胶带，很防震的样子，就问：“你买的什么？”
易磐低头看了眼盒子，没说话，突然看向他，问：“我能住在你家吗？”
汤取呆了呆，说：“大白天你说什么梦话。”顿了顿，又说，“工地不是有宿舍么，怎么，住不习惯？”
“习惯。”易磐回答得面无表情且理直气壮，“但他们没你香。”
汤取一时摸不准自己该发飙还是该发疯。
就在他脸色阴晴不定的时候，易磐补充道：“没你家里香。”
汤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摆出生硬的笑容，道：“家里的香氛还有两瓶小样，你既然喜欢，我下次拿给你。”
“不用了，浪费。”易磐说道，走近一步，把手里的盒子压到汤取捧着的两个盒子最上面，“既然你不让我住，那就让这里面的东西借宿吧。”
盒子不重，压上来也没多大感觉，汤取有点懵，问：“什么啊？”
易磐解释道：“我没地方放。”
说着，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我得上班去了。”
摆摆手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操作着实令人猝不及防。
汤取看着他走远，被太阳晒得有点眼晕，捧着盒子往售楼部侧门走。
走到阴凉地，这才陡然间回过神来。
他的咖啡呢？

回到办公室，汤取没忙着拆自己的快递，首先把易磐丢给他的那个拆开。
盒子中等大小，包装得很严密，好不容易剪开外面贴得严严实实的胶带，打开后里面却塞了一大摞的防震气泡膜，用透明胶布紧紧粘着，护住里面的东西。
等剪开胶带，扯掉气泡膜，露出里面的东西时，汤取呆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