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祁眉眼浮上躁郁,冷淡问刘太医,“本王问你,这条命还能支撑多久?”
刘太医下意识回:“王爷少动肝火,安心静养,一二十年不成问题。”
谢祁冷声道:“既然如此,与其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不如替本王想想,该怎么从江怀允手中救出本王的心腹。”
刘太医被他忽然的厉声震了下,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康安心知,于自家王爷而言,这条命甚至没有让太上皇不得好死来得重要。可大好的让王爷痊愈的机会放在眼前,王爷置之不理,他却不能当真无视。
想了想,他壮着胆子开口:“王爷——”
还没切入正题,谢祁已然洞悉他的意图,冷声警告:“本王说了,不必。”
字字凌厉。
康安心头一跳,被他语气中的不耐吓住,忽然不敢多言。
他掐着手,和刘太医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同样的不甘心。
与此同时,摄政王府。
段广阳照旧来书房禀事。
他扣押大理寺卿的人第二日,就领命协助刑部尚书审理上元节一夜的刺客。
多日接连审讯,威胁利诱也好,上刑逼供也罢,人人嘴巴都严实得很,只口不漏底细,甚至见了血,也没人吐出一个字。
未去审讯之前,段广阳还暗讽刑部尚书妇人之仁,可真的轮到自己去,依旧一无所获。
他垂着头向江怀允禀报进度,这案子一筹莫展,尽管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不畏不惧,还是不由生出些许气馁。
段广阳皱着眉道:“这些人嘴比铁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江怀允合上手中的奏折,没有开口,似在沉思。
段广阳于是不敢再开口,静静地立在一侧。
静默间,管家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
江怀允落在他手中捧着的书信上,眸光中闪过一抹意料之中的笃定。
管家神色慌张,像捧了烫手山芋似的,磕磕绊绊道:“王爷,范、范阳来信。”
【📢作者有话说】
赠小谢:你现在口不对心的嘴硬和偏见,终将成为后来求而不得的悔恨和泪水。
第14章 敌对
范阳会来信,江怀允早有预料。甚至于,从扣押大理寺卿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等着这封信。
江怀允抬了抬眼,管家将信颤颤巍巍地递过去,叠着手站在一侧,心中惴惴,不时侧头看一眼。
约莫能猜出信中所写,江怀允还是从头到尾认真看完。
短短一封信,他看了许久才放下,略带沉思地看向段广阳。
后者似有所感,拱手道:“但凭王爷吩咐。”
信件搁在桌案上,从窗缝中挤进来的风一吹,轻飘飘的纸张似乎就要迎风而起。江怀允单手按住一角,沉吟道:“刺客的审讯还由刑部尚书负责,你去审大理寺卿。”
这命令改得甚是突然,段广阳茫然片刻,随即意识到可能和太上皇的来信有关。他按下满腹疑惑,顺从道:“是。”
段广阳可以按捺住心中好奇,在一旁五官都要皱成一团的管家却忍不住。
待段广阳一离开,他当即满怀忧虑地问:“太上皇怎么会突然来信?可是——”
江怀允按了下额角,沉出一口气,毫无隐瞒道:“他承认上元节的刺客皆是他所派,拿大理寺卿的位置和本王换那些刺客。”
管家忧虑的面色空白一瞬,错愕又震惊:“那些刺客居然是太上皇的人?!”脱口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呐呐道,“可就算是太上皇的人,堂堂大理寺卿,居然还没有那些刺客来得重要?”
江怀允目光落在信件上。
他心中也正有此疑问。范阳来信是他意料之中,但如此之快却远远超出他的预估。按时间推算,这封信大约是在收到大理寺卿被扣押的消息后才从范阳送出,表面上看似是毫无破绽。
可恰恰是因着表面上的严丝合缝,才更让他起疑。送信的时间,安排的似乎过于刻意。
从原身的记忆来看,太上皇是个再内敛谨慎不过的人。按他的性子,至少要仔细权衡何者更重要,考虑好方方面面才会做决定。
这信送得如此之快,要么是他得到消息的同时立刻做出了抉择,要么就是他早已衡量过,只等着合适的时机。
可不论哪种可能,都无一例外的指向了一个事实:这些刺客,于他至关重要。
这些刺客口有多严,太上皇心中必然知晓,可他还是按捺不住,急于将这些刺客救出去,甚至不惜将大理寺卿的位置腾出来。
更甚者,另一方明明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人马,他也情愿认下。
这太诡异。
心中如此想,怕管家多想,江怀允避重就轻地解释:“太上皇避居范阳颐养天年,上元节的刺杀闹得满城风雨,若他和此事扯上关系,名声尽毁。与名声相比,已经被扣押下狱的大理寺卿显然不值一提。”
管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皱着的眉头却未松开,欲言又止地望向江怀允。
江怀允将信收好,开始处理奏折。
见他没有询问的意思,管家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道:“王爷摄政以来,办的第一个人便是深受太上皇倚重的大理寺卿,会不会……”
管家迟疑着不知如何说。他一直照看江怀允,虽说与太上皇鲜少碰面,可从王爷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出太上皇并非是好相与之人。王爷如今要和太上皇为敌,万一惹他忌惮,岂非后患无穷?
江怀允却顿时领会管家的未尽之意。他头也不抬:“太上皇如今避居范阳行宫,不理政事。”
话是如此说,可太上皇反应如此迅疾,就知他远远没有表现得淡泊。管家并未被江怀允的话安慰到,仍是愁眉不展:“太上皇在位多年,毕竟根基深厚,王爷最好还是别与他正面相对,否则——”
这话出于好意,江怀允顿了下,截断他的话:“本王并非要与他为敌。”
管家眉头稍舒,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江怀允续道,“可本王也断然不会做不掌实权的摄政王。”
管家一愣,呐呐道:“王爷——”
江怀允抬眼,眸中毫无波澜,好似泰山压顶的难处也不放在眼里:“若太上皇能如他所言,不理朝政,那本王与他就会相安无事。”
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太上皇把持朝政不肯放权,江怀允若要掌权,当先就要扫清太上皇的余威,他们的敌对是必然。
读懂江怀允言外之意的管家愈发担忧,眉心都要皱成起伏的层峦:“老奴唯恐太上皇会对王爷不利——”
“正是为了少些不利,本王才更要如此。”江怀允掷地有声地开口,眉眼间都透着坚定,“我命我掌,本王绝不会任人宰割。”
用过午膳,谢祁照旧回到暖塌上读书。刺骨的冬日里,房里温暖如春,暖塌更是将他烘的暖洋洋的。没多会儿便觉昏昏欲睡,谢祁随手将书扣在脸上,摊在暖塌上沉沉睡去。
睡梦中察觉到门被推开。谢祁睡得轻,虽然醒了,以为是康安,便也懒得睁眼,只自然地等着再度睡去。
但今日的“康安”极为讨厌,在房中走走停停,约莫是看了一圈,才慢慢移向床榻的位置。不消片刻,谢祁便感觉身上多了层被衾,是“康安”在给他盖被。
念及“康安”好意,谢祁便忍下。
谁知这还不算完,下一步,“康安”竟伸手将他脸上的书拿走。
谢祁好觉被搅和的怒气终于忍不住,阖着眼,声音沉沉,略带警告地喊:“康安。”
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停了片刻,紧接着响起。
谢祁睁开眼,撑臂做起来,转头正要怒斥,待看清那人的模样,满面怒色瞬间转为愕然。
房中的那人面白须净,上了年纪的缘故,褶皱清晰可见。他对着谢祁躬身行礼,眼中隐有泪意:“老奴叩拜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谢祁在他行礼的同时,迅速从暖塌上起身,跌跌撞撞地箭步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来,搀着他去暖塌坐下。
那人推脱道:“这有失礼数,殿下不可。”
谢祁却执拗地扶他坐好,才低声道:“如今早已不是当年,何必拘泥礼数。”
提及往事,那人面上也闪过黯然。
谢祁赶紧转移话题,牵起唇角,笑问:“李叔怎么忽然来了盛京?”
“李叔”大名李德有,是谢祁父亲的贴身大太监。谢祁父亲在位时政务繁忙,许多时候,都是李德有带着谢祁,二人情谊非比寻常。
李德有拉着谢祁的手,将他从头到尾细细打量。
谢祁极富耐心,一言不发地任他打量。
李德有感概万千:“多年不见,殿下长大了。”他对谢祁的年岁了熟于心,于是问,“殿下去岁及冠,取了什么字?”
谢祁如实道:“无衣。”
李德有听到这字,却忽然一愣,他张了张口,想说这字取得不详,却终究没有开口。
当年先帝还在时,对唯一的孩子甚是喜爱,给他取名“祁”,字出诗三百“采繁祁祁”,希望他诸事顺遂,一世盛极。
如今先帝驾崩多年,唯一的孩子及冠,取的字仍出自诗三百,可却择了“无衣”二字……
诗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可殿下没有同袍,苦要自己吃,难要自己熬,可不就是“无衣”?
李德有难掩伤感,颤着声道:“殿下受苦了……”
谢祁对李德有素来有着无尽的耐心,轻声安抚着他。
李德有不愿谢祁为他多费心,强忍伤感,与他叙着话。他们多年未见,谢祁又对他知无不言,不知不觉过了许久。
李德有心疼不已。
谢祁觑了眼天色,已近黄昏,于是道:“王府里的厨子手艺极佳,不输宫中御厨。李叔定要一尝。”
他说着,扬声欲喊康安传膳。
李德有却抬手制止,轻声问:”殿下当年服药累了身子,如今调理得如何?”
谢祁一愣,登时明白了李德有回盛京的缘由,不由怒道:“他们当真无法无天,居然敢背着——”
“殿下。”李德有轻轻叫了声。
声音不重,却好似一碰冷水兜头浇下,让他怒意尽散。
李德有慈爱地看着谢祁,见他面色回转,才温声细语地开口,“殿下当年送老奴离开盛京,怕给殿下添麻烦,老奴虽从未回京,心中却始终牵挂着殿下。”
谢祁沉默下来。父皇驾崩时他才五岁,为了活命,不得不将皇位让给虎视眈眈的谢杨。随后他受封“恭顺王”,出宫建府。李德有千求万请,才得了出宫照拂他的恩典。
那些年,李德有一边悉心抚养他长大,一边为他培养康安,可谓呕心沥血。
再大一些,他有能力御下,第一件事便是将李德有送出盛京,生怕他在盛京的风风雨雨中遭遇不测。
多年未见,说不想念是假的。
可没想到,他想让李德有安享晚年,最后却还是他,劳得李德有长途跋涉。
“殿下不必自责。”李德有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缝,“老奴看着殿下长大,就算老得走不动道,也还是要牵挂殿下。”
谢祁眨了下眼,垂下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李德有慈爱道:“既然有痊愈的希望,殿下为何不想治?”
谢祁嘴唇翕动,没有开口。那些对着康安和刘太医说的权衡利弊的话,朝着对他关心备至的李德有,怎么也说不出来。
李德有慢声细语地劝解:“殿下的心思老奴都明白。既然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殿下合该在日后康康健健的活着。殿下正年轻,不该为了报仇,将自己的后半生赔进去。”
“老奴给他起名康安,正是希望殿下能平安康健。”他看了眼仍旧垂着头谢祁,慢慢道,“先帝先皇后,都希望殿下能好好活着。倘若他们泉下有知,知道殿下为了他们不肯好好治病,又怎会安息?”
李德有言之谆谆。
谢祁语屈词穷,头垂得极低。
李德有道:“好好活着,殿下。千万别因为一时意气做傻事。”
谢祁自小聪慧,李德有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房间里静寂许久,才听到微哑的声音:“……好。”
李德有满是褶子的脸上这才露出笑容。
安顿好李德有,谢祁带着逃无可逃的康安回到寝居。
康安心中惴惴,一进房便跪地请罪。
“先斩后奏,你的胆子倒是肥得很。”谢祁冷目扫向他。
康安从善如流:“小的知罪,但凭王爷处罚。”
谢祁在房中踱步,有些烦躁地移开视线:“行了行了,罚先留着。等本王想到办法再治你。”
惩治他如何需要想办法。康安小心翼翼地接了句:“……敢问王爷所想为何——”
话还没说完,谢祁睨他一眼,凉声道:“拜你胆大包天所赐,本王在想如何讨摄政王的欢心。”
康安:“……”
【📢作者有话说】
划重点:诗经释义系小楼个人理解,考试以教材为主哦!
老太监名字改为【李德有】 2021.2.20留
江怀允的心思哪是轻而易举能猜得透的?
这人打小就一张冷面,素日里只会读书习武,沉默寡言,性子枯燥乏味得很,谢祁几番回想,也没能从记忆中寻出江怀允对什么表露出特别的喜欢。甚至于,他压根想象不出来江怀允对除开读书习武理政外的其他任何分外喜好的模样。
越是毫无头绪,谢祁的唇角压得就越低。低气压在房内横冲直撞。
立在谢祁旁边的康安无端感觉周遭的温度瞬间降下来,他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但他深知自己此时不能发出任何动静。他和刘太医商量好,背着王爷将干爹接回盛京的事,虽然王爷眼下没来得及罚他,可如今余怒未消是必然的。
这种时候再火上浇油,无异于自掘坟墓。
故而即便打哆嗦,他也克服了万难,哆嗦得不让自家王爷察觉。
康安正神游天外着,乍然听到谢祁问:“前些时日盯着江怀允的那人如今在何处?”
康安一愣,下意识回:“没有王爷吩咐,小的不敢擅自做主。如今那人正在府里安顿着。”
谢祁敲着桌角沉吟片刻,道:“让他继续去盯江怀允。”
康安茫然不解,迟疑着开口:“摄政王已经察觉到是王爷派人跟踪他,再派这人去,岂不是——”
谢祁:“本王就是要让江怀允知道,这人是本王派去的。”
康安目露诧异,反应片刻,试探问:“王爷是想让摄政王主动来找?”
谢祁脑海中浮现出江怀允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变化的表情,冷哼了声:“江怀允行事谨慎持重,哪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沉不住气。”
不是这个缘由?
康安皱着眉头,委实想不通。派这人故意在摄政王面前露面,引得摄政王怀疑,继而如上回一般来府。除了这,还能为什么?
谢祁边想边徐徐开口:“这人出现在江怀允面前,就是在提醒江怀允,他没办法还本王公道。江怀允表面上看着不近人情,实则最是恩怨分明。他以为挑明了他不会给本王公道,就能让本王死心罢手。可本王偏不让他如愿,不仅如此,还要让他一直记得,他欠本王一个公道。只要能挑起他一丝愧疚,本王就能同他谈条件。”
顿了下,谢祁撩起眼皮望向康安,语气微凉道,“若不然,难道要本王硬着头皮从他手中抢人吗?”
察觉到谢祁语气中的危险,康安一个激灵,登时清醒过来,再不敢问,忙不迭领命办事去了,逃得比兔子还快。
谢祁冷哼了声,将视线重新放回书卷上。
江怀允得闲来了趟天牢。天牢阴暗潮湿,幽深不见天日。外头还是晴空朗照,一进屋,眼前登时一暗。
段广阳领着他往关押大理寺卿的囚室去。
一路上,上刑带来的哀嚎声和唾骂声不绝于耳,给本就阴森的环境更添几分可怖。
江怀允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这分明是他第一次踏足这里,却对这样的环境无端生出厌恶之情。
段广阳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还在低声同他禀报着:“……大理寺卿还是不肯吐口。他是文臣,属下不敢给他上重刑,可寻常的刑罚,实在撬不开他的口。”
江怀允浅浅“嗯”了声,便没多做声。
段广阳觑了眼他的神色,烛光的映衬下,他眉心微蹙,似在沉思。段广阳识趣地不再打扰。
大理寺卿的囚室靠里,愈发幽暗阴冷。
看守的差役开锁推门。
江怀允抬步进去。
一旬不到的光景,富态红润的大理寺卿,已经在天牢的折磨中消瘦下来,头发杂草一般,乱糟糟地堆着,面上胡子拉碴,几乎看不清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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