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江怀允只略略看了眼便移开视线。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好似只是随意地觑了眼那一侧的风景一般,分毫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直到回到摄政王府的书房,谢祁才笑道:“无怪乎他们敢如此胆大妄为。若非先前见过骆修文,单看相貌,着实难以轻而易举得分辨出二人。”
今日谢祁初初见到冯易时,面上未显,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冯易和骆修文身量相仿,五官有八|九分相似,加之冯易刻意模仿了骆修文的举止,若是不相熟之人,委实难以在短时间内分清。
况且,如今春闱入场前的盘查分外详尽。多年来,凡查出舞弊之举,惩处极严。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胆敢在春闱考场上找人替考的情形了。
凭谁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下偷龙转凤。
江怀允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面色冷寒。他没接谢祁的话,在博古架上翻了半晌,从中抽出一本折子,飞快扫了眼 ,转身递给谢祁。
谢祁翻开看了眼,讶道:“这是各地乡试三甲的名单?”
江怀允惜字如金地“嗯”了声。
谢祁径直去寻“梓州”的前三甲:“冯易不是梓州的前三甲……”顿了下,谢祁抬眼问,“阿允今日忽然兴起去见骆修文,可是因着他的文章写得不错?”
“可为头名。”江怀允声音淡淡,中肯道。
“倒是讽刺。”谢祁放下折子,笑了声,“一个连乡试三甲都进不了的人,居然敢寻能得头名的学子做代笔。”
话音落地,江怀允想到什么,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他复又捡起那本奏折,从头至尾通读了一遍。半晌,抬眼道,“骆修文也不在三甲的名单里。”
谢祁笑容微顿,很快心领神会:“骆修文的文章——”
“用词精炼,引经据典,很是老道。”江怀允边说,边翻出骆修文的文章递给他看。
这篇文章篇幅不短。将将看到时,谢祁面上还有几分懒散之色。待细读之后,谢祁面上的几分轻视忽而消失殆尽,专注读了下去。
江怀允没做打扰,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一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
谢祁抬起头来,面露不解:“单看这篇文章的笔力,前三甲该有骆修文的一席之地才是。”顿了下,他猜测道,“如若不是他刻意藏拙,那就说明替考一事从乡试时便开始了。”
如若这个猜测属实的话——
“有一个办法能找出他的踪迹。”江怀允毫无起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谢祁侧过身子,循着声音望去。不远处,江怀允站在窗边,只手扶着窗棂,长身玉立。
晚霞铺满天,金灿灿的余晖顺着大开的窗户洒进来。给在窗边立着的江怀允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影,将他身上的几分清冷驱散几分,透出几分温柔。
谢祁思绪骤然凝滞了下,下意识问:“什么办法?”
江怀允一字一字道:“点他为会试的榜首头名。”
谢祁回过神来,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江怀允应该是同他思路一致。若是替考一事从乡试就开始,那说明冯易于读书上委实是个绣花枕头。若是点了“冯易”为头名,殿试上定然会露出马脚。届时怪罪下来,冯易性命难保。
冯家既然敢迫人替考在先,又草菅人命在后,想必是嚣张跋扈惯了。
为了保命,再糊弄一次殿试想必做得出来。
漫无目的的找人浪费人力不说,短时间内也难有起色。唯有引蛇出洞,才是上上之策。
谢祁笑了声,道:“阿允既然思虑周全,尽管放手去做。”
会试张榜之日,福来客栈中喧嚣更盛往昔。
客栈的大门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大堂中有因为落榜面色灰败者,有结果超出预料兴奋之至而潸然泪下者,百态尽显。
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厮灵巧地从人群中挤进客栈,如离弦的箭一般,一路冲到客栈二楼的天字号房:“少爷——!”
他刚一进门,房中的锦衣公子忙紧张问:“怎么样?少爷我可上榜了?”
因为跑得快,小厮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断断续续道:“恭、恭喜少爷——”
得知自己榜上有名,锦衣公子登时松了口气,晃着折扇大剌剌地回到椅子上坐下,很自然地翘起腿,洋洋自得道:“姓骆的果然识相。这回中了贡士,本少爷可不会被父亲数落了。好极!”
房中的其他小厮登时七嘴八舌的恭贺道喜。
冯易笑呵呵道:“数你们嘴甜。本少爷今天高兴,有赏,统统有赏!”
“少爷英明!”众小厮异口同声道。
“不、不止——”出去看榜的小厮匀了口气,重重道,“少爷是榜首头名的会元!”
似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好成绩,方才还七嘴八舌道喜的小厮们瞪圆了眼睛,面面相觑。
冯易也惊了下,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响仿佛碎石被投进无波无澜的湖泊,冯易下意识抖了下,猛地冲到小厮跟前儿,抓着他的两只胳膊开始晃,不敢置信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本少爷是榜首头名?”
小厮被晃得声音都打着颤儿:“真、真的。少爷确实是榜首头名!”
冯易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沾沾自喜地喃喃:“本少爷居然是会元,是会元!”
客房里一时间喜气盈天。
冯易大手一挥,指着其中一位小厮道:“冯五,去,给我爹写信,就说本少爷今日光宗耀祖,让我爹也高兴高兴。”
这位名唤冯五的小厮先前跟在骆修文身边,是冯家的家生子,打小便是冯易的伴读,忠心耿耿。
在一众喜气洋洋的小厮中,冯五显得尤为冷静。他并未动作,而是皱着眉提醒:“少爷,点了会元是要参加殿试的。”
冯易浑然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有什么,不过是见见陛下朝臣,本少爷何曾怯过场。”
冯五叹了声气,无奈道:“少爷,殿试是现场出题考校,即答即交。”
冯易登时面如土色。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叭,今天我有二更。
客房中的小厮似是也意识到了不妥,登时敛了笑意,噤若寒蝉地站在原地。
就算这些小厮皆是可信之人,有些事也不宜让他们听得太多。
冯五朝他们用了个眼色。
小厮们意会,从房中鱼贯而出。
冯易战战兢兢地瘫坐在圈椅中,方才的嚣张气焰尽数烟消云散。他面色变了几变,越想越觉得惊惧,脸上血色尽褪。
他下意识颤着声音问:“那、那怎么办?”他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猛地冲向冯五,焦急道,“冯五,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少爷我知道你打小鬼主意就多,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你知道的,我哪儿会写什么厉害的文章啊!”
冯五努力安抚他:“少爷你先别急——”
“怎么可能不急?”冯易忽然高声打断,“稍有差池,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冯五顿时哑口无言。
冯易倏地推开冯五,暴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抓着头发愤怒道:“姓骆的考乡试时不是险些落榜吗?怎么这回走了大运,居然——”
“少爷!”怕冯易不管不顾地再说出旁人不知的内情,冯五猛地打断他,低声提醒,“这里不是梓州,隔墙有耳。”
冯易被这一喝吓得颤了下,险险从暴怒中拽回几分理智,深吸一口气道:“给我爹写信,让他处理。”
冯五无奈道:“少爷,如今已经进了三月,再过五日就是殿试。老爷如今人在梓州,鞭长莫及。”
冯易跌坐回椅子中,泄气似的道:“那你说,如今怎么办。”
冯五一脸苦笑,无计可施。
本朝殿试只定名次不落第,按照原本的计划,骆修文考得贡士后,少爷只需在殿试中露个脸。就算文章写得差,也能捞得进士的名头,顺利入朝为官。
可谁能料到,当初乡试险些落榜之人,居然有会元之才。
会元不比普通的贡士,这样的人,在殿试中必然备受瞩目。若是水平相差太大,惹得旁人生疑,届时替考一事被捅出来,小命都难保。
两人都没开口。除了呼吸声外,房中没有任何杂音,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大堂中的欢呼声和哭嚎声错杂交缠,见缝插针得四处散开。
似有人三五成群地上楼,脚步声窸窸窣窣,交谈的声音由远及近,隔着一道墙穿进来。
“……听说今岁那位会元的文章写得极好,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有亲戚在朝中做事,他说摄政王对这位会元的文章很是赏识,赞不绝口呢。”
另一个人顿时唏嘘道:“若当真如此,只要殿试上不出差错,那他岂不是板上钉钉的状元?”
“当然。”
“若非冯公子甚少露面,我倒是想结交一番,提前瞻仰一甲的风姿。”
众人说笑着走远。
冯五担忧地转头,却见方才还忧色重重的少爷如今一扫沉郁,问:“姓骆的呢?”
仔细听来,还有几分轻快和洋洋得意。
冯五斟酌着回答:“按照约定,他如今已经在回梓州的路上了。少爷怎么忽然问起——”
问到一半,冯五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少爷不会是想如法炮制,让他再去考一次殿试吧?”
“有何不可?”冯易翘着腿,大剌剌地反问。
“这可是殿试!”
“富贵险中求,和状元比起来,这点儿危险算什么。”
冯五最了解自家少爷的秉性,明明胆小怕事,却总会为了一些蝇头小利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决定。平时也就算了,总归梓州是自家的地盘,吃不得大亏。
可殿试毕竟不同以往。
冯五抬头觑了眼,冯易一脸喜色,仿佛已经沉浸在得到状元之位的狂喜中。
冯五试图劝道:“少爷,若是骆修文不听话,届时恐怕不好收场。”
“怕什么?”冯易不以为然道,“他未婚妻和岳家都被我爹派人盯着呢,谅他不敢做什么。”
“话虽如此,可——”
“没有可是。我爹不是说我有个姑丈在朝中做大官?他总会为我兜底的。”冯易摆了摆手,耐心尽失,催促道,“别杞人忧天了,快去把姓骆的带回来。”
殿试之期转眼便到。
三月十五,宫门大开,榜上有名的贡士在太监的带领下鱼贯进入红墙金瓦的皇宫。
举办殿试的场所设在了集英殿。
此时时辰尚早,偌大的宫殿内尚且只有守卫和侍奉的宫人。
贡士们进入殿内,迫于森严宫城的威慑,均不敢语出高声。
与大部分或是窃窃私语、或是悄悄打量陈设的人不同,大殿角落里的那位贡士安静坐着。他年岁不大,垂着眼,很是安分,但并不显得拘谨。
不多时,一道“陛下、摄政王到”的尖锐高声划破寂静。
贡士们登时起身,齐齐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江怀允牵着小皇帝从殿外走来。
待到高阶之上,小皇帝坐上龙椅,用稚嫩的嗓音一本正经道:“平身。”
礼部尚书适时出列,宣读殿试的规矩和流程,末了,合拢起手中的折子,朝上躬身道:“此次春闱所选贡士俱已准备妥当,请陛下、摄政王赐题。”
小皇帝眨了眨眼,下意识望向一侧。
江怀允神情淡淡,起身走到桌案旁,执笔蘸墨,敛着宽袖运笔如飞。不消片刻,两个架构和谐、工整又不失气度的大字便跃然纸上。
赶在太监拿起前,小皇帝探着脑袋看了眼,有些茫然地偏了下头。
江怀允搁下笔,居高临下,望着下首的一众贡士。扫视一圈,最后在第三排定了片刻。
太监们举着写了题目的纸去给贡士们展示。
江怀允淡声开口:“本王昨夜读《孟子》,见'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一句,感触颇深,故得此题。诸位久读诗书,见识卓远,便以'善'、'法'二字为题作论,畅所欲言。本王与陛下在此,静待诸位高见。”
众贡士异口同声道:“是。”
骆修文隐在一众贡士间,听到上头传来的声音,不起波澜的神情忽然一变,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般,趁着众人应“是”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朝上望去。
高阶之上,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负手而立,站姿笔挺如松,俯瞰着众人。身着墨色朝服,金线滚边,内敛却不失尊贵,令人不敢直视。
隔得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已然辨认出那人相貌的骆修文,却在满心惊讶中勾勒出了摄政王漠然冷淡的神清。
似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江怀允侧过头来,正对上骆修文的视线。
眸光淡淡,并未露出分毫意外。
骆修文忙不迭垂下头去,听到摄政王淡声吩咐:“开始吧。”
一场殿试持续三个时辰。
第一个时辰,小皇帝看着底下的贡士们奋笔疾书,饶有兴致地观望着。
第二个时辰,小皇帝开始感到厌倦,兴致缺缺地打着小哈欠,勉强乖乖坐在龙椅上。
第三个时辰,小皇帝腹中空空,又倦又饿,耷拉着脑袋,分外可怜地揉着小肚子。
江怀允盯着考生的间隙,偏头看了眼。小皇帝似是困极,眼皮打架得厉害,却还是坚强地撑着精神。
年纪小的孩子经不得饿,江怀允给候在一侧的云青递了个眼神。
云青登时会意,弯下身子,凑在皇帝耳朵边小声道:“陛下,小的带您去用膳?”
小皇帝颓色一扫,当即就要喜气洋洋地点头。刚坐直身子,想起什么,迟疑着看向一边。
江怀允朝他点了下头,小皇帝这才喜笑颜开地连连点头。
云青轻手轻脚地抱着小皇帝绕去偏殿,正要把人放下,便听到一道含笑的嗓音:“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陛下定然撑不到结束。”
有人紧接着开口,敬佩道:“王爷果然料事如神。”
小皇帝认出来人,从云青怀里蹦下来,似是离弦的箭一般冲到谢祁跟前,奶声奶气地问:“无衣哥哥,你怎么来了啊?”
“买了些果脯,味道甚好,便送来给陛下尝尝。”
康安适时将东西呈上去。
小皇帝忙不迭尝了一块,登时眼睛一亮。酸酸甜甜的东西素来让人欲罢不能,小皇帝也不例外,他不知节制地往嘴里送着果脯,转眼就用了大半。
谢祁笑着敲他的手,提醒道:“等会儿还要用膳,别吃太多。”
小皇帝“哦”了声,听话地收回手,待云青替他擦拭完毕,小皇帝当即手脚并用地爬到谢祁身上,凑在他耳边悄声道:“无衣哥哥,我方才在大殿上见到了你的那个朋友。”
怕谢祁不理解,又补充道,“就是那日把我撞倒又救起来的那个人。”
看他这迫不及待分享的样子,可见是忍了许久的。
谢祁笑了声,故意逗他:“观察人这么仔细,看来陛下今日很是认真啊。”
小皇帝嘿嘿笑了声,颇有几分心虚道:“是小王叔看了他好几眼,我才注意到的。”
似是没有料到是这个答案,谢祁愣了下,才意味不明地重复:“……你小王叔,看了他好几眼?”
【📢作者有话说】
好酸啊,是醋坛子被打翻的味道。
事实证明我就是个万字都攒不出来的菜鸡[叹气.jpg]
第一次在连载期入v,感谢大家的支持和不离不弃,这章评论区依然有小红包掉落,让我康康会有多少小可爱出没[搓手期待.jpg]
第57章 考题
“是呀。”小皇帝不解其意,乖乖巧巧地点了下头,不待谢祁有所反应,又掰着手指,一本正经道,“不过无衣哥哥的这个朋友看起来似乎很厉害。”
谢祁心不在焉道:“嗯?何以见得。”
小皇帝无知无觉,窝在谢祁怀里,舒服地蹬了下腿,兀自和他分享道:“我看其他人写文章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停笔,总之痛苦极了。可无衣哥哥的那位朋友和他们都不一样。我看他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特别顺利,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难!”
说着,小皇帝有些幽怨地叹了声气,垂头丧气道,“我做课业的时候要是也能这么顺利就好了。”
“我听齐太傅说,陛下近日来的课业完成得很是不错。”谢祁揉着他的脑袋安抚道。
小皇帝叹了声气,一头撞在谢祁肩上,闷闷不乐道,“很快就写不好了。”
鲜少见他这般长吁短叹。
谢祁敛回心神,好笑问:“太傅又出了什么题?”
“他要拿这次殿试的题考校我。”小皇帝苦着脸,委委屈屈地控诉,“可殿试的题连这些读了许多年书的大人做起来都不顺利,我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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