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弈:“你刚才不是说司机及时刹车了吗?”
“是。”
戚山雨说道:“不过那个人当时很生气,伸手在差点儿肇事的小车的车前盖上用力拍了一下。”
柳弈的眉毛立时高高地挑了起来。
一秒后,他露出了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那你们得祈祷那车主这三天里没洗过车了!”
12月1日,星期四。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
于弘业的尸检正式开始。
虽然于弘业已经死了三天,腐败外加面部被蛆虫啃食,早就难以看出原本的长相,不过他的指纹还是好的,足以让法医用最简单最快捷也最准确的方式确认他的身份了。
现在,在知道了死者就是古董店煜琇阁的老板于弘业之后,他们要做的就是找出他的死因。
“毫无疑问是缢死。”
柳弈给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于弘业的脖子上有一条很明显的缢沟。
该缢沟位于舌骨和甲状软骨之间,缢沟在颈前呈水平状,两侧斜行上升,最后互相接近并在最末一段完全提空,是个经典的U字型。
加上他脖子上的缢沟与现场发现的绳索的宽度一致,圈度也相同,皮肤上的绳索印痕呈规则的麻花状,恰恰是绳子的编织纹理。
除此之外,于弘业的颜面部皮肤可见散在点状出血点;衣服前襟上有口腔唾液流注后干透的痕迹,这是绳索压迫刺激颌下腺分泌增多所致;颈部皮下和肌肉组织出血,甲状软骨上角骨折,颈总动脉内膜横裂并伴有局部出血,这些都能说明他死于缢颈所导致的窒息。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把人勒毙后缢吊尸体的伪装自缢呢?”
旁观尸检过程的戚山雨问道。
虽然他非常信任恋人的业务能力和专业水平,不过身为刑警,他还是有义务要提一提这个最重要的问题的。
“不像。”
柳弈两只手都腾不开,于是朝放在一旁方便随时与缢沟形状作对比的编织麻绳抬了抬下巴:
“那绳子的绳结上,有死者的牙印和唾液斑。”
戚山雨顿时明白了。
作为“凶器”的麻绳直径相当粗,表面纹理粗糙,打结时比较困难,因此有人就会在系绳结时手口并用,用牙咬的来辅助打结。
如果是他杀,那么绳结上可能有死者的DNA,却不应该有死者的牙印和唾液斑,有了这个证据,“自杀”的可能性就远比他杀来得大得多了。
“还有,你看这里。”
柳弈侧身让开位置,让戚山雨站到自己旁边,“这条缢沟的边缘和缢沟下方都有明显的皮下出血和摩擦造成的软组织擦挫伤的痕迹对吧?”
他用镊子的尖端隔空点了点尸体颈部的缢沟,“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都是受伤后身体自我修复产生的凝血块和渗出物,说明他上吊时人还是活着的。”
戚山雨懂了,“生活反应。”
“没错。”
柳弈弯起双眼朝戚山雨一笑。
然后他目光在遗体上梭巡一番,又补充道:“而且我暂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可疑的抵抗伤。”
现场没有第二个人的足迹,没有他人侵入的证据,没有抵抗或搏斗痕迹。
死者衣着完整,身上找不到抵抗伤,也没有遭到拖拽拉扯的迹象,还发现了疑似用来“垫脚”的翻倒的板凳。
最重要的是于弘业留在现场的那封语意明晰,内容完整的手写遗书。
技术组已经与于弘业店里的出入货登记本上的字迹对比过了,还搞来了他在街道办事处那儿留下的签名,虽然正式的鉴定书还没发出来,但他遗书上的字迹和书写习惯和日常文书上的并无差别,签名也是本人留的,故而可以认为伪造遗书的可能性非常之低。
再加上现在柳弈这边的尸检结果也支持死者是上吊自缢而死的,于弘业“自杀”的结论差不多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可如果是那样,为什么那黑衣人会刚好在28日凌晨出现在煜琇阁附近?”
江晓原积极参与推理,这时举起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如果不是巧合的话,那他又是去干什么的?”
“文具店的监控有拍到嫌疑人出入煜琇阁吗?”
因为没亲眼看过那段监控,所以柳弈先向戚山雨确认了一下重点。
“没有。”
戚山雨回答。
文具店在煜琇阁的斜对面,监控无法拍到煜琇阁的正门,不过从男人移动的方向来看,他确实在于弘业的推测死亡时间段内从煜琇阁的那边往反方向移动,且脚步匆忙,肢体语言很容易给人一种“逃离”的感觉。
当然,只凭监控的内容,仅可证明那嫌疑人在附近出没过。
但他进没进古董店煜琇阁,在目前还没有发现有力证据的情况下,确实只能等到逮着当事人之后才能从他口中问出准信了。
于弘业的尸检十分顺利。
在完成了胸腔各大脏器的检查后,柳弈离断了死者的食道、胃部和十二指肠段,将它们放到了托盘上。
尸检的常规项目必定包含有死者的消化道检查。
特别是胃部,法医们通常能从胃里的食糜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并且从中得到诸如他的饮食习惯、可能的就餐地点,乃至经济状况、生活环境等许多细节。
不过这次柳弈剪开死者的胃部时没有发现食糜——这说明死者起码在死前六个小时内没有吃过食物。
但他却找到了一些更“有趣”的东西。
“……一颗胶囊。”
柳弈用镊子小心地夹起黏在已经开始自溶的胃粘膜上的一颗蓝白相间的胶囊,将它放在了弯盘上。
江晓原端着相机凑过来,一边熟练地放比例尺拍照,一边疑惑道:“他都要上吊自杀了,死前还嗑药干嘛?”
说完他又立刻为死者的行为想了个合理的解释,“或许是安眠药或者镇定剂什么的,吃了没死得那么痛苦?”
“可这明显是一颗肠溶胶囊。”
柳弈用镊子的尖端轻轻扒拉弯盘里的小药粒。
即便是在开始腐败的胃部呆了三天有余,这科胶囊的外观还是完整的,没有明显的破损和变形,虽然外壁已经软化,却还没开始溶解。
能在胃酸里保持外形不溶解的胶囊外壳大多数是肠溶性质的,柳弈很难想象为什么会有人非要在死前磕一颗明显等不到它消化的肠溶胶囊不可。
“嗨呀,于弘业是个卖古董的,分不清肠溶和胃溶的差别实在太正常了!”
小江同学倒不是胆大包天到竟敢和他老板抬杠,而是真真切切的亲身经历。
但凡职业里沾“医”的,别说是法医,哪怕只是个兽医,都难免被各路亲戚朋友逮着咨询病情,光是叔伯姨妈的体检报告一年就能看上十几二十份。
江晓原家里亲戚多,现在交了个进入谈婚论嫁阶段的本地女友,顿时准亲戚的数量直接翻倍,被问得多了,他已经非常有心得了——大部分人能照着药盒上的标签规范用药就已经很不错了,根本不会看说明书,甚至连药名都记不住。
“……真是这样吗?”
虽然小江同学说得很有道理,但柳弈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他重新用镊子夹起碗盘上的蓝白色胶囊,将它举到灯下仔细地看。
灯光穿透薄而软的胶囊壁,将内容物的轮廓浅浅透出。
柳弈的神色顿时变了。
“里面有东西!”
他将胶囊放回到盘子里,两手各持一把镊子,左右开弓,轻轻几下,便将胶囊的外壳左右分开了。
里面不是药粉,而是一张小小的纸卷。
这展开实在太惊人了,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
时间回到三天前。
11月28日,星期一。
凌晨二点二十五分。
其实当于弘业在自己的店里看到那个右侧鼻翼有一颗黑痦子的男人时,他就知道自己这次必定是活不成的了。
这个黑痦子男名义上是个开小货车的司机,实际上却是专门帮某些人“善后”的“清道夫”,现在他亲自上门,便意味着他成了那颗应该被清理掉的废棋了。
虽然在此之前于老板已然有了非常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所以匆忙将妻儿送到了国外,并提醒对方短时间内不要回国了,但说真的,能活下来谁又想死呢?特别是他还是家资过亿的有钱人时,就更加惜命了。
——怪只怪他当初太贪心,跟“那群人”搅和在了一起!
于弘业悔不当初。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知道,不管自己如何挣扎都是死路一条,差别只在于是死于“强盗抢劫”还是“厌世自杀”而已。
“于老板,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黑痦子男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熟练地转着一把蝴蝶刀,锋利的刀锋此刻真像穿花蝴蝶般在他的指间上下翻飞,粼粼闪着渗人的寒光。
他们在这里对峙了整整两个小时,于弘业尝试了自己能想到的任何方法,希望对方——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希望黑痦子男服务的“那个人”能放过自己。
然而他只得到了一个“于老板,你识趣一点,给大家都省点时间不好吗?”的回答。
“好了,于老板,你想好怎么死没有?”
眼看已经快要两点半了,黑痦子男的不耐烦愈来愈明显。
“老实说吧,于老板,我其实更希望你快点说‘我不肯死’。”
男人举起刀子,在距离自己的喉咙只有一厘米的地方比划了一个危险至极的“切割”的姿势。
“这样我就可以切开你的喉咙,让你死得干干净净了。”
他舔了舔嘴唇,仿佛对自己描述的那个杀人场面充满期待,双眼在灯光下闪动着阴鸷的寒光,“你要是选这条路,我在杀了你之后就能拿上一大笔钱远走高飞——如果动作快点,天亮前我就在海上了!”
他笑了起来,“你的尸体还在这里烂着呢,我就已经在东南亚的某个岛上花天酒地当我的土皇帝了!就算是华国的警察都拿我没办法,哈哈哈哈!”
黑痦子男用商量的口吻笑道:“于老板,你说我去哪里好呢?孟老?交趾?大马?真腊?吕宋?”
他顿了顿,“还是说……暹罗?”
于弘业狠狠地打了个激灵。
对方的意思实在在明显不过了。
他在警告于弘业,他们知道他妻小的下落,不止知道,而且即便他的家人已经逃到了国外,也依旧在他们势力可及的范围内。
换而言之,若是他乖乖听话倒也罢了,如果非要他出手杀人,那么当他不得不因此连夜逃亡海外时,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也会就此变成他的狩猎目标。
要知道东南亚的岛国治安可不比国内。
他们在华国都尚且敢杀人灭口,在国外只会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果然,这时黑痦子男用自言自语的语气道:“听说在暹罗,就算背后中刀也能被那里的警察当成‘自杀’……多好玩啊,好想试试啊!”
于弘业颤抖着嘴唇,用几近悲鸣的声音呜噎道:
“……我、我知道了……”
既然是要让于弘业自杀,那么死亡现场就要布置得天衣无缝才行。
于是黑痦子男让于弘业留下一封遗书,必须表意清晰,不能引起警方的任何怀疑。
“我大老粗一个,没读过书,不懂你们那些文化人的玩意儿。”
黑痦子男紧迫盯人,不给于弘业一点儿做小动作的机会,“不过我脑子还挺机灵的,你要是敢在遗书里搞什么小动作,我保证你死了都会后悔!”
说着,他拿过于弘业的皮夹,抽出夹层里的全家福,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啧啧两声,“老婆挺漂亮的……床上那滋味,一定不错吧?”
“我知道了!我听话、我听话!”
于弘业冷汗直流,又无计可施。
他一边承诺,一边在桌前坐下,提笔开始写遗书。
然而他仿佛突然得了帕金森,手抖得不成样子,半天都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啊!!”
“遗书”的“书”字上那一点戳破了薄薄的信纸,于弘业发出了一声愤懑的哀鸣,一把撕烂了破掉的信纸,狠狠地揉皱成了一团。
旁观的黑痦子男忍不住了,“于老板,你到底能不能写?”
“我、我焦虑症发作了……手、手就会抖……这不受我控制啊!”
于弘业也很崩溃。
黑痦子男眼神愈发阴狠,蝴蝶刀“啪”一下打开,眼看就要把“自杀”变成“入室杀人”了。
“等等!等等!”
于弘业大声喊道:“我、我可以吃药!吃了药手就不抖了!”
他说着,当着黑痦子男的面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瓶,扭开瓶盖,从中倒出了一粒药丸。
男人冷冷地盯着他,神色十分不耐,但却没有阻止他。
于弘业拿起药瓶,朝房间的角落走去。
那儿放了一套茶具,平常是他忙里偷闲时享受生活时用的,小小的茶罐里装的是一斤接近十万块的名茶。
“动作快点!”
黑痦子男在他身后催促道。
“很、很快的……我很快的……”
于弘业一边应声,一边飞快的捏开手里的胶囊外壳,将一张只有指甲大的小纸塞了进去。
如果可以,于弘业真正想留下的话实在太多了。
然而黑痦子男盯梢盯得太紧了,他只能将信息简化再简化,。
事实上,于弘业知道警察要找的嫌疑人现在躲在哪里,而那个人恰恰也是黑痦子男和他背后的“老板”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的目标。
身为卫进的老板,他经常让卫进帮忙清点和搬运货物。
因为货物的性质偶尔有些“特殊”,来路也不是那么干净,所谓狡兔三窟,他用来藏东西的地方,有些甚至根本不在他的名下,就算是警察要找,怕是也要花上许多时间。
对于藏匿贵重物品的场所,于弘业通常是把钥匙揣在自己身上的,就算带着雇员出门,也不会给他拿钥匙的机会。
只是大约在一个月前的某个周末,他要到“仓库”清点物品,因为他藏东西的地方有许多大小柜子,需要攀高爬低,以他的年龄和身材相当不便,于是把身手灵活的卫进也一起带了去。
于弘业清楚的记得,那天他开门后把钥匙放在了进门的小茶几上——这是他一向的习惯,人在屋里时钥匙就搁在入口附近一个固定的地方,等离开时再取回顺便确保自己记得锁门。
当天一切顺利。
然而等他回到家时,才发现钥匙顶部的装饰花纹里竟然镶嵌了一颗比芝麻还小的蓝色的硬塑料。
在古董旧物这行干久了,不可能不接触“西贝货”,自然也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造假的工艺。
其中最常见的一种技术叫“翻模”,常常会使用这样便宜、容易获得且固形迅速的聚乙烯材料。
于弘业在看到蓝色的塑料粒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他的钥匙被人翻模了,且有机会干这事的只有今天跟他一块儿呆在那个小房间里的卫进而已。
不过于弘业是个老江湖,向来十分沉得住气,并没有立刻就拆穿卫进的把戏,反而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现,对卫进的态度一切如常,只在第二天在“仓库”门外装了一个监控摄像头。
彼时他不过是想来个人赃并获罢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于弘业的预料。
卫进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藏在“仓库”里的值钱货,他和他的同伙胃口太大,大到胆敢招惹不该招惹的人,染指不该染指的东西。
现在于弘业知道“那个人”就躲在那间小屋子里,像只缩在壳里的乌龟一样在里面避风头。
本来于弘业可以把他交给黑痦子男和他的“老板”,但他清楚,即便他这么做,黑痦子男和他背后的势力也不可能放过他。
如今之计,只有让警方先一步逮住“那个人”,让他招出一切,那么说不准警察能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抓住那个连他都不知道真实的身份的幕后“老板”。
也只有如此,他远在异国的妻小才有可能平安——这也是穷途末路的于弘业现在唯一的指望了。
——只是这方法有用吗?
——药丸真的不会化掉吗?
——警察能看懂他的留言吗?
怀抱着微小到甚至可以成为渺茫的希望,于弘业借着倒水的机会,试着将胶囊的外壳套回去。
但他实在太紧张了,薄薄的两半壳子怎么都对不准。
为了不让黑痦子男起疑,他故意将假装手抖没拿稳杯子。
瓷杯“啪”一下掉在了地上,应声而碎。
“对、对不起!”
于弘业弯腰要去收拾。
“别动!!”
黑痦子男厉声喝止。
于弘业浑身紧绷,冷汗从额角涔涔而下,手指滑到几乎要捏不住那两小半的胶囊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