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强烈的妒忌心下,他忍不住向老板提出建议,“要不,让大钧那边给收拾一下,弄成个意外什么的……”
“你少自作主张!”
男人冷声呵斥,“车荣华的运输公司我留着还有大用,暂时不能动他!”
语毕,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
“而且现在警察正盯着车荣华呢,不能让他在这节骨眼上出事,知道了吗!?”
最后四个字,他的音调猝然提高,语气也分外凌厉。
旁边那人又是一个激灵,随即点头如捣蒜,闭紧嘴巴,不敢再胡乱吱声了。
12月1日,星期四,凌晨四点三十分。
柳弈和沈青竹带着死者的遗体和一大堆现场搜集来的物证回了法研所,而戚山雨和林郁清等人则返回市局。
即便人是铁打的也不可能一直连轴转,因为他们相当于开了个通宵的大夜班,按照规定是可以休息半天,下午再返回工作岗位的。
昨天陪着戚山雨在外跑了一天,又折腾到这个点儿,自问“上了年纪”的柳主任实在有点儿遭不住了。
他把白天的工作暂时交给冯铃负责,然后放走了江晓原和沈青竹,自己则到值班室配备的淋浴间洗了个澡,然后把自己反锁进办公室里,展开沙发床,打算多少先补一会儿觉,接下来那一大堆事儿都等他睡醒了再忙活。
后脑堪堪落到枕头上,疲惫感就以排山倒海之势将他吞没。
柳弈感觉自己眼前一黑,几乎就要直接昏过去了。
他靠意志力抵御着几近秒睡的强烈困意,顽强地掏出了手机,点开微信,给戚山雨发了一条吐字有些含糊的语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小戚,我们下午见。”
说完,手机从他手里滑落,掉到枕头旁,闭上眼睛,没到六十秒便已然沉入了无梦的深眠之中。
柳弈这一觉睡得极沉,再睁眼时已经是早上十点二十分了。
也多亏了他的睡眠质量一向很高,就算时长不够,也足以解乏了。
冯铃等人都知道他在主任办公室补眠,既然在这个过程中没人来敲门,那就证明这段时间里没有发生什么非要他拿主意的要紧事儿了。
柳弈摸过手机,点开微信,看到了戚山雨昨天凌晨五点多给他发的回信。
他的恋人先回应了他的叮嘱,承诺会抓紧时间好好休息,然后又问他今天下午能不能安排那具疑似自缢身亡的男尸的尸检,如果可以,他会过来盯台。
柳弈飞快地在对话框里敲了“没问题,你下午两点过来吧”几个字,按下了发送键。
因为通常戚山雨在忙的时候不会频繁看手机,这条微信肯定要隔老久才会有回复,于是柳弈也不着急。
他先到值班房的盥洗室洗漱一番,再脱下被他睡皱的衣服,换上一件干净的新衬衣,套上白大褂,梳好头发,就又从熬夜的狼狈社畜变回了平日里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了。
第175章 6.Insidious-34
整理好仪容后,柳弈穿过走廊来到办公室,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没几个人,显然大家这会儿都在忙。
冯铃倒是在的,她正拿着一份她们组的鉴定书初稿一边看一边批改,旁边坐着一个新来的实习生,诚惶诚恐地等着她的评价。
看到柳弈进来,冯铃朝他点了点头,“小江一个小时前就回来了,现在人在三号解剖室里捣鼓他拿回来的那些虫子。”
柳弈朝冯铃道了谢,转身往三号解剖室去了。
果然,解剖室里亮着灯,江晓原同学猫在角落的一张长桌上,旁边堆了一大堆东西,努力地写写画画,一副忙碌得很的样子。
“小江。”
柳弈开口道。
江晓原抬头,看到来人是他老板,顿时眉开眼笑,献宝似的递上了自己正在写的东西,请他过目。
柳弈低头一看,入目首先便是一组熟悉的公式:
【K1=NT,K2=N(T-C)】
随后是关于这个公式的运算过程,最后一行是结论:
【N=1390.865÷20.1=69.20(h)】
柳弈一挑眉,“你算出来了?”
“嗯!”
小江同学一脸自信。
他没告诉柳弈,昨天他提前回来后就第一时间找到了回法研所备班的冯铃,也不管那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正常人都该在休息的凌晨,硬是虚心求教让冯老师指导他怎么用蛆虫长度推算尸体死亡时间。
毕竟这玩意儿虽然在学校里教过,但实际运用到案子里还是第一次,小江同学心里没底儿,便只好赶在柳弈回来前仔细问明细节。
因为满脑子都是“还有好多蛆虫等我回来”,江晓原昨晚补眠也没补安稳。
他只堪堪睡了四个小时,又在单位楼下的快餐店随便呼噜了碗拌面,就急不可待地回到科里,带着许多书扎进三号解剖室,一直忙活到现在。
好在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现在,当江晓原把“功课”漂漂亮亮地摆在柳弈面前时,内心那个骄傲自豪的劲儿,如果有一条尾巴,准能翘到天上去。
柳弈没有急着评价答案对错。
他拖过一把椅子,在江晓原身旁坐下,“好,我们从头来看一下你的这个结果。”
小江同学咽了口唾沫,用力地点头。
柳弈问:“第一个问题,你处死的蛆虫在哪里?”
“哦、哦!在这儿呢!”
小江同学连忙扒拉出了一个硬纸板,放到柳弈面前,“我烫了一百多条,晾干以后仔细分拣过了,这几条确实是最长的!”
三十条死蛆整齐而均匀地排列在底部带有刻度尺的硬纸板上,头尾都被小号的大头针拉直,体长一览无余。
“长度我都记在这里了。”
江晓原拿出一张A4纸,上面记录了三十个数字,只有毫米级的差异,最后得出一个均数——14.75毫米。
“不错。”
柳弈笑了笑,“那么最关键的问题,你怎么确定这是哪一种苍蝇的蛆呢?”
“啊,关于这个……”
小江同学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吧,这些蛆真的巨难认,我昨天对着书查了好久都不太敢确定,而且……而且那个见鬼的分龄真的好难……”
——没错。
柳弈暗暗点头。
这才是用蛆虫确定死亡时间的难度所在。
虽说法医学发展至今,法医昆虫学作为其中一支重要的分科,已经被许多学术泰斗们研究得透透的了,特别是常见的昆虫的在遗体上的发育情况,每一种都有相当准确可靠的公式可供查阅,只要你能认得出是哪一种蛆,就是套个公式做一做四则运算而已。
但关键是,你首先得有本事认出来是哪一种苍蝇的蛆。
全球有四千二百多种蝇类,其中我国有分布的就有五百多种,就更别提鑫海所在的省份常年潮湿温暖,是出了名适合昆虫生长的地方,一年四季几乎都能看到蝇类,在城区活跃的常见品种也得有大几十种,这其中又多有嗜尸的习性。
一只通常仅有一厘米左右的蛆虫,要准确判断它是这几十种里的哪一种,实在是相当为难人的事情。
更何况,法医不止要搞清这是哪一种苍蝇的幼虫,还要分辨这个幼虫处于发育期的哪一个阶段,那里头的学问可就更复杂了。
厚厚一本法医昆虫学参考图鉴,光是蝇类就有大几十页,那种一翻图谱一眼认出这是××蝇的情况只会在电影电视剧里出现,现实中光是照着书上的图片反复比对就能折腾上许久,而且这个过程中还会经常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不断纠结自己到底认对了没有。
正是因为蛆虫实在太难认了,法医们被逼得没办法,才想出了一个不得已的绝招:
把遗体上发现的蛆虫的原始数据记录下来,然后好吃好喝跟大爷一样供起来,伺候到它们化茧成蝇,再通过辨识度高得多的成年期苍蝇判断它们的品种,并以此逆推发现它们时到底长到什么程度了。
当然,这个方法耗时耗力,也不太合适这种必须在短时间内侦破的案件。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柳弈让江晓原留了一瓶子活蛆,以防真要用上这招时还能找到活的。
现在,柳弈很想知道小江同学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已然正确判断出了这些蛆虫的种类了。
果然,江晓原马上就坦白交代了。
“其实刚才省畜牧兽医局的专家过来帮我们看了,说肯定是丝光绿蝇的蛆虫没错。”
说着,小江同学将《法医昆虫学图鉴》翻到他事先夹了书签的那页,指了指上面那只背部泛着金属绿的苍蝇,“特征都对得上,真的!”
——难怪如此自信,原来是请了外援!
柳弈瞥了小江同学一眼,然后对着图谱上的丝光绿蝇幼虫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定细节无误后,才点了点头,“好,这关算你过了。”
确定了遗体身上的蛆虫是丝光绿蝇的幼虫之后,一切就变得非常简单了。
常见的嗜尸性昆虫的发育状况都有公式可查,书上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丝光绿蝇的活动积温K1=208.80+80.14X。
这里说的活动积温,是指某种蛆虫的某时段内逐日活动温度的总和,简单来理解,就是长到这么长需要多少热量。
而公式里的X就是蛆虫的体长,把江晓原同学辛辛苦苦烫好扎好量好的虫子的平均体长带入进去就能算出,丝光绿蝇发育到14.75厘米时,一共需要1390.865时度。
接下来需要知道的是最近一段时间的气温。
这也很简单——因为温度有表可查——直接点开气象局就能找到了。
“最近一周的平均气温是20.1℃。”
江晓原将自己列印出来的表格递给柳弈看,上面有前一周每一天的日均气温,平均下来就是20.1℃了。
根据另一条活动积温公式K1=NT,其中的T是日均气温,而N就是他们需要计算的蛆虫发育到这个体长一共花费的时间了。
于是把先前算出的K1值代入公式,就是江晓原写在最后的【N(时间)=1390.865(时度)÷20.1(平均气温)=69.20(小时)】了。
“干得不错。”
柳弈对他徒弟这次的表现十分满意。
“我们采集蛆虫样本的时间是今天午夜一点半左右。”
柳弈继续在江晓原的答案下写上【采集时间:12月1日 01:30AM】几个字。
“往前倒推六十九个小时,也就是11月28日的凌晨四点半左右。”
他接着在下面写下了推理过程,最后标注【推测死亡时间:11月28日 04:30AM】的结语。
12月1日,星期四。
下午两点十五分。
戚山雨比柳弈告诉他的时间早了一刻钟到,正好在走廊里碰上柳弈。
柳弈因地制宜,顺势就把戚山雨拽到拐角的茶水间里,拉着人上上下下审视一番,感觉对方精神确实还好,才笑着摸了摸恋人的脸,满意地说,“看起来你答应我的事说到做到了。”
茶水间在更衣室附近,这边位置相对隐秘,也没有监控,两人倚在流理台前亲密对视的模样不会被第三个人看到。
“嗯,还行,睡了几个小时。”
戚山雨抿了抿唇,神色略显赧然,“不过大家都在忙的时候躲在值班室里补眠,总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柳弈是知道他们市局那个值班室环境的。
因为刑警们一旦碰到要紧的案子,连轴转那是常有的事情,平常就算没事也要留人值班以防突发状况需要立刻赶到现场,所以他们的值班室是一直开放的,经常有人进进出出,整日没个消停。
而且值班室里几张上下铺架子床,没有固定的床位,谁需要了自己找个空铺爬上去,到点儿了就起来,那感觉与其说是学校的宿舍,倒不如更像是人来人往的青旅。
如果是军警类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或是从一线调来的警官们,因为从前也是差不多的环境倒是适应良好,换做是林郁清这种从文职半路出家的“菜鸟”,刚来那会儿可真叫一个痛苦。
他以前睡值班室简直没法囫囵睡个安稳觉,每次有人出入都会被惊动,如果碰到个打鼾特别响的,那就更别指望能睡着了。
好在只要有心进步,人都是会成长的。
现在的小林警官已经能沾床就睡,哪怕隔壁鼾声如雷,也干扰不了他分毫了。
戚山雨抿唇,很淡地笑了笑。
接着小戚警官告诉他,虽然他们没有在煜琇阁的店内监控发现异常,但他们调阅了附近好几个民宅或是店铺的监控摄像头,最终找到了非常重要的一条线索。
古董店煜琇阁的斜对面有一家专卖文房四宝和美术用品的连锁式的文具超市,门口有一个防盗监控。
因为监控连接的硬盘的容量问题,监控记录留存的时间是三天——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们的硬盘一共可以保存七十六个小时的记录,正好三天零四个小时。
文具超市每天营业到晚上九点,所以当昨天凌晨警察调查现场时,他们当然是早就关门歇业的了,更不可能留人值班。
不过警方考虑到他们门口那个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可能对破案有重大的帮助,于是天刚亮就联系了这家门店的经理,终于在七点十五分进入了超市,并从他们的电脑里拷贝到了之前三天的记录。
“哦?”
柳弈问:“是那文具店的监控拍到什么了吗?”
“对。你们推测于弘业的死亡时间是28号凌晨四点半,对吧?”
戚山雨点了点头,“我们在四点到五点那段时间的监控里找到了嫌疑人的影像。”
柳弈一挑眉,“这也太‘险’了。”
“没错。”
戚山雨的语气也十分感慨,“再晚四十五分钟,监控就要被覆盖掉了。”
接着他详细描述了一下监控的内容。
在28日凌晨四点五十二分十五秒到二十三秒的这八秒钟的时间里,一个身材高壮的青年急冲冲地跑过街对面的马路,中途还回头看了一眼。
在镜头最后,他试图横穿马路,差一点被一辆拐弯的小车撞到,好在司机及时刹车,才没有酿成事故。
“这还不如撞上呢!”
听到这里,柳弈撇了撇嘴,“如果撞上了,现在你们就能直接抓人了。”
戚山雨难得听到柳弈如此刻薄的评价,很浅地笑了笑。
柳弈又问:“不过你们能确定那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吗?”
虽然他对丝光绿蝇的三龄蛆虫很有信心,不过如果只是因为那人在可疑的时间出现在可疑的地点的话,还是有概率搞错了目标的。
“嗯,能确定。”
戚山雨接着解释。
虽然镜头离得有些远,而且它的角度只能拍到男人的头顶和部分额头,但这不是问题,他出现的时间和高大的身材已经足够引起警方的重视了。
于是市局的影像技术人员一早上就猫在电脑前,逐帧逐帧地放大分析,找到了好几样证据,彼此加成,相互验证,足以确定出现在镜头里的就是他们要找的嫌疑人了。
“他的步幅、走路时肩膀和脊柱形成的角度都和鑫海大学龙湖校区监控拍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戚山雨说道:
“还有他两次都穿了一样的鞋子,手臂上的纹身大小和形状也都相同。”
柳弈服气了:“原来如此。”
就在他想继续提问的时候,解剖室的门从内侧打开了。
“老板,戚警官,你俩进来再继续聊吧。”
开门的是已经穿好了全套“装备”,就差没戴防喷溅面罩的江晓原同学。
他从刚才开始就看到柳弈和戚山雨边走边说话,一路经过解剖室的两扇大窗户,最后停在门外,就这么足足三分钟也没开门进来。
以小江同学对他师父师公的了解,这俩人八成又是聊案情聊得太投入了,才就这么大喇喇站在原地,甚至忘了其实还能先进解剖室再说的。
——可恶,他也想听案情啊!
于是江晓原决定加入,第一步就是替他们把门开了。
“哦,对,我们进来再说。”
柳弈倒是一点都不心虚,大大方方地拉了戚山雨的胳膊进了解剖室,江晓原顺势把门给关上了。
“可是你刚才说监控没拍到他的正脸,对吧?”
一进解剖室,柳弈就接着问道:“你们要怎么找他?”
就算现在的人脸识别技术和图像修复技术已经十分发达了,但用以识别的关键还是最基本的“三庭五眼”,也就是面部最重要的骨点特征。
然而因为监控角度的问题,文具店只能拍到他的头顶和部分额头,虽然可以通过别的特征证明这就是警方一直在找的嫌疑人,但想要凭此从公安系统的公民资料库里锁定他的身份,还是过于勉强了。
“哦,关于这个……”
戚山雨勾起唇,露出了一个弧度相当明显的浅笑,“我刚才说了他差点儿被一辆小车给撞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