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保姆才觉得王乐娟的死很邪门。
即便明知道对面坐着的两位帅小伙儿是一身正气百邪不侵的警察,她还是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王乐娟女士死的时候可能太痛苦了,或是有什么心愿未了,怨气太重了,才会接连让手机和闹钟一块儿坏掉的。
柳弈:“……”
他当然是不信什么怨气之说的。
可假如潘阿姨那关于闹钟的猜想靠谱,那么或许闹钟和手机偏偏在王乐娟死后一起坏掉就不是单纯的巧合了。
“……那手机和闹钟现在在哪里?”
柳弈忽然抬头问戚山雨。
“不知道。”
戚山雨耸了耸肩,“毕竟都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谁也说不准东西还在不在。反正那位潘阿姨说自己当时很害怕,就把闹钟放回到原处了。”
尤其是当时处理王乐娟后事的杜鹃现在也死了,他们不可能从死者口中问出东西的下落。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希望的。”
柳弈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给刚刚从新消息不提醒名单里放出来的某个头像发了一条新信息。
虽然现在已经是9月26日的凌晨一点钟了,但朱箐箐显然还没睡。
柳弈的微信一发过去,朱箐箐直接回过来一个通话请求。
柳弈按了通话键,并打开了免提。
朱箐箐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省去了礼节性的寒暄,直接就问他微信里说的“有事要拜托她”是什么事。
“对,想请你进王女士的房间看看,床头柜上应该有一个不走的闹钟,你看看还在不在……如果在的话,请送到法研所来。”
“对了,还有一部手机……”
柳弈说着,拍了拍戚山雨的胳膊。
戚山雨会意,开口接着说道:
“是一部蓝色手机壳的华×机,型号应该不算新了,是王乐娟女士生前用过的。如果能找到的话,请在征得家属同意后交给我们。”
“好的,没问题!”
朱箐箐应承得十分爽快,“我明天……不,今天早上就去找找看!”
她顿了顿,声音带了些难以自抑的兴奋:
“你们……是不是找到什么线索了?”
柳弈和戚山雨闻言,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无奈。
“只能说,我们会尽力的。”
柳法医决定不要给委托人某些非必要的希望,于是实话实说:“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什么实质性的线索都没有呢。”
9月26日,星期一。
杜鹃的遗体果然在早上十点钟被送到了法研所,随遗体一道送来的除了尸检委托书之外,还有柳弈写的便条。
于是,下午两点三十分,柳弈带着学生江晓原,以及新来没多久的年轻女法医沈青竹一起上台,准备进行杜鹃的尸检。
说实话,柳弈也拿不准自己能在这具遗体上找到多少线索。
如果尸检没有发现异常,那么朱箐箐这段时间以来的努力——不管是她锲而不舍的追查,还是她好不容易劝服杜鹃的表亲委托尸检所费的唇舌,或许很可能就此打了水漂。
可偏偏溺水的遗体所能保留的信息是各种死亡方式里最少的,因为水流会带走死者身上许多的线索。
更要命的是,现在距离杜鹃身亡的9月19日已经过了一周了。
虽然遗体的保存条件还算不错,但因为此案一开始只作为事故处理,所以从打捞到运送遗体都没有对证据进行任何保护,衣服上残留的组织、淤泥、水草,以及更重要的DNA信息在这些过程中都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破坏和污染,此时再采集证据,谁都不能断定还有多少可信度。
留给柳弈的,就只剩下单纯的一具遗体了。
“唉,好年轻啊。”
江晓原从业时间不长,每次看到年纪轻轻就不幸殒命的死者,总难免心生怜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太惨了……真可惜。”
比江晓原没大上几岁的沈青竹虽然没有说话,但低垂的眉眼也透着同样的情绪。
“是啊,确实可惜。”
柳弈没急着动手,而是翻开了死者的血液检测报告。
“唔,血液酒精浓度168.8mg/100mL,确实很高了。”
虽然杜鹃死后没有尸检,但为了验证她生前是否真的喝了酒,警方还是有抽血送检的。
而检验报告显示,血液检材中检出酒精,含量还相当之高,完全符合酒醉标准了。
江晓原忍不住开口评价道:“很少有不喝酒的人一下子喝得那么醉的。”
小江同学平常跟朋友出门撸个串儿涮个火锅什么的也会喝点儿小酒。
但他没有酒瘾,也不常喝,酒量自然也就很不咋地,属于一罐正好,两罐凑合,三罐就要上头的弱鸡。
江晓原将心比心,从前滴酒不沾的年轻女孩子刚接触酒类,第一次就能把自己喝成血液酒精含量168.8mg/100mL,未免也太超过了一些。
“是啊,确实有点儿可疑。”
柳弈没有急着动刀子,而是很仔细地先检查死者的尸表情况。
以一个落水溺亡者的遗体而言,杜鹃的体表伤痕比柳弈预想中的要少。
要知道这可是盛夏时节,人们穿得轻薄,杜鹃被捞上来时也是一身夏季T恤、长到膝盖的宽松热裤外加一对凉鞋。
养鱼的鱼塘不同于四壁底部都铺了光滑瓷砖的游泳池,泥沙杂物很多,人落水后在里面挣扎一下,很容易就磕伤碰伤,指甲、指缝里也很常常会嵌入淤泥砂石什么的。
检查死者身上有无伤痕和残留的杂物,本就是区别落水溺亡还是死后抛尸入水的重要项目。
杜鹃身上的擦伤、划伤虽少,倒也真不至于干干净净。
这些小伤口多集中在双手、两臂、小腿后侧,分散而凌乱,表浅且缺乏生活反应,比起落水时的挣扎,更像是打捞或是搬运时不小心划拉出来的。
江晓原一边拍照,一边评价道:“这么说,她掉下去的时候,应该没有怎么扑腾咯?”
尸检委托里有附带的案情介绍,里面特地注明了监控拍到女孩儿落水后无明显挣扎迹象。
柳弈继续翻了翻案情说明,“死者血液里还检出了劳拉西泮……嗯,跟她手袋里发现的药盒相同。”
关于这点,戚山雨和林郁清昨天也调查过了。
杜鹃在姨妈王乐娟死后情绪低落,失眠、焦虑,于是到医院看了心理科医生,医生给她开了兼具抗焦虑和安眠作用的劳拉西泮,处方合法合规,没有问题。
关于这一点,朱箐箐也给出了证词:杜鹃确实跟她提到过自己在吃安眠药,还说吃药以后自己的失眠情况确实有改善,人睡得好了,精神也变好了。
“不过劳拉西泮不能跟酒一起吃吧?”
一旁的沈青竹努力回忆着有关于这一部分的药理学知识,“跟酒精一起联用不是很容易发生过量症状吗?比如谵妄、镇静、共济失调什么的……”
柳弈点了点头。
他没看过杜鹃落水时的那段录像,不过朱箐箐曾经跟他们描述过,当时杜鹃走路摇摇晃晃的,确实很像喝得酩酊烂醉之后的醉酒步态,只是现在看来,很难说是由于醉酒,还是由于联用了劳拉西泮的关系。
“行啦,我拍好照了。”
小江同学现在的摄影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每一条伤口都拍得漂漂亮亮、清清楚楚,每次柳弈表扬他可以送选图谱时,他都颇为得意。
江晓原迅速欣赏了一下相机屏幕里的作品,转头对柳弈说:“老板,可以开始解剖了。”
然而柳弈却没有动。
他站在解剖床旁,低垂视线,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
江晓原浑身一激灵。
柳弈这表情,他实在太眼熟了。
每次当他老板在解剖台旁用这种眼神专注地盯着什么东西时,就是他发现了重要线索的时候!
于是小江同学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低声问:“您在看什么?”
“这里。”
柳弈轻轻地握住了杜鹃的右手,从床上抬起,露出了她的腕部。
“有两条不规则的擦伤痕迹……”
江晓原和沈青竹一块儿凑过去看。
两条伤痕都位于杜鹃的右腕外侧,一长一短,长的约两厘米,短的约一厘米,二者有着近乎相同的起点,但其后的角度不一样,使得他们形成了一个倾斜的“V”字夹角,角度约为二十五度。
两条擦痕都不算深,江晓原刚才就拍过照了,但因为没有什么特征性的特点,他也就和其他伤口一起忽略掉了。
“你们再仔细看看。”
柳弈提醒他们。
江晓原和沈青竹照做。
“啊呀……”
沈青竹发出了一声低呼,“是我的错觉吗?怎么觉得……”
她从柳弈手里接过了姑娘的右腕,凑近了仔细看了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说道:“她的腕子上好像有些断断续续的红痕?”
“没错。”
柳弈很高兴这位年轻的法医留意到了这个细节。
“她的腕子上有很不显眼的擦伤。”
他说着,取来放大镜,仔细地观察死者手腕:“像是柔软的织物反复摩擦后形成的皮损。”
这种情况在现实中并不少见,比如长时间骑车骑马以后大腿内侧会红肿疼痛,又或者男性长跑运动员如果没做好保护,很可能磨破咪咪胸口晕开两朵血花一样。
即便是柔软的棉织物,反复摩擦也是可以伤人的。
而杜鹃手腕上的擦伤,就跟这种情况很像。
皮损的边界不明显,呈浅红褐色,特别是冷冻后再解冻不可避免的外观改变,除了颜色稍稍深一些之外,看起来和周遭的皮肤几乎没有区别,如果不是柳弈看得仔细,很可能就真要错过了。
“可这是什么东西弄的?”
江晓原好奇:“就算是手表或者衣袖,也应该是一个比较规则的环状伤吧?”
沈青竹也想不通,于是盯着柳弈,想从上级那儿求到一个回答。
柳弈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绕着解剖台走了一圈,再度观察杜鹃的遗体。
“不止她的右腕……”
柳弈这时已绕到了死者的脚侧,指了指杜鹃的脚踝,“或深或浅,他的左手和双脚踝处也有类似的皮损。”
“嘶!!”
江晓原和沈青竹一同倒抽了一口凉气。
二人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几乎是一同叫了起来:
“这么说,她被人绑起来了!?”
“不是单纯的捆绑。”
柳弈指示江晓原拍照,留下这些重要的证据,“如果是用绳子、电线捆扎带之类的东西直接绑的话,会在皮肤上留下很明显且很具特征性的伤痕,就算不用法医和警察出马,普通人一看就会发现有猫腻。”
沈青竹想了想:“您刚才说像是布料磨出来的,会不会是用毛巾或者手帕绑的?”
江晓原立刻提出了反对意见:“就算是毛巾和手帕那也该勒出一个圈吧?”
“是啊……”
柳弈点了点头,“伤痕太浅了,八成是比毛巾、手帕更柔软的布料摩擦出来的……”
身为女性的沈青竹立刻敏感的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是丝绸?”
她说着蹙起了眉:“……用丝绸绑人,这是什么恶趣味啊……该不会是‘那种’……嗯,‘那种’变态吧?”
虽然小沈法医说得含糊,但意思并不难猜。
柳弈摇了摇头,“现在还不好说。”
毕竟质地细腻柔软的布料仔细找找还是不少的,在没有进一步的线索之前,柳弈也无法确定。
“不过,我想那人应该是在杜鹃的手脚上先缠上一整圈的软布,再在外面用粗绳一类的东西绑起来的。”
他指了指死者的右腕,“证据就是那两条‘V’字型的擦伤。”
江晓原和沈青竹互相对视,又一同作蹙眉沉思状。
“哦,我懂了!”
江晓原率先想出了答案,连忙大声说道:“应该是她在挣扎时捆手的东西被她挣歪了,才擦伤了她没被布料包裹的地方,对吧!”
柳弈笑着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沈青竹抿了抿唇,总感觉自己好像抢答输给了江晓原,隐隐有些不忿。
她想了想,又提出了另一个猜测:“柳主任,您说凶手将她绑起来,是不是为了灌酒?”
柳弈转向沈青竹,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目前看来,这个可能性并不小。”
朱箐箐说过杜鹃是一个很讨厌酒精的姑娘,绝对不会主动喝酒,而她的手腕脚腕上又隐隐有被束缚的皮损,这么说来,犯人很可能就是为了给她灌酒,才将她绑起来的。
“能灌到血液酒精浓度168.8mg/100mL,那得是灌了多少酒啊!”
江晓原咂舌,“这么硬灌的话,得灌得到处都是了吧?”
“是啊。”
柳弈将目光落到杜鹃的咽喉处,“捆着手脚硬灌,受害人一定会被酒液呛到,酒会跑进呼吸道里。”
江晓原面露喜色,眉毛往上一挑就想欢呼,但下一秒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耷拉了眉眼,“可是都过了这么久了,又是在水里溺死的,还能查出呼吸道里有没有酒液残留吗?”
毕竟酒精是非常容易经过粘膜吸收的,再加上只要不是干性溺毙,溺水者的呼吸道里会有大量的溺液残留,相当于把气管支气管连同肺部给盥洗了一遍,很可能会洗掉原本能留下来的证据。
“不管怎么样,试试吧。”
柳弈朝江晓原笑了笑,“总得给‘车展’找点活儿,对吧?”
第123章 5.Mulholland Dr.-30
从杜鹃胸腔里离断的气管和肺部被放到了解剖盘中,柳弈小心翼翼地将管腔剪开,
小江同学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干性溺毙”,没想到居然就真让他碰上了。
“她的气管和肺泡好干净啊!”
江晓原忍不住感叹道。
虽说干性溺死在溺死的比例高达百分之十五,不过小江年资尚浅,还真没见过。
“干性溺死”又称“非典型溺死”,是指落水后因冷水进入呼吸道刺激声门引起反射性的痉挛,使得声门关闭造成呼吸道痹阻,发生急性窒息;又或者是冷水刺激皮肤、咽喉部及气管粘膜,引发反射性迷走神经抑制作用,导致心跳骤停或原发性休克的死亡方式。
现今认为,所谓的“干性溺死”实质是水中猝死,疲劳、饮酒或是餐后落水更容易引起这种死亡。
“杜鹃是干性溺死的,对我们来说反而比较有利。”
柳弈说话的语气比之前显得轻松了一些,“这样在呼吸道检出啤酒成分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江晓原和沈青竹闻言,果然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仿佛只要柳弈保证一句“可能”,他们就已经看到那不知名的疑犯落网的情景了。
柳弈很浅地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
他没告诉江晓原和沈青竹,正常人在喝酒时也有可能被呛到,就算真能在气道表面找到啤酒成分,也不能证明他们的推测一定是对的。
“另外,我有些在意……”
柳弈转回到杜鹃的遗体旁,取来一个窥镜,撑开了死者的左侧鼻孔。
通过窥镜,柳弈可以清楚地看到,杜鹃的粘膜处粘了一块干涸的血迹,且鼻腔后壁处有一处显眼的破损,约有五六毫米长,边缘清晰,创面新鲜,看起来不像是粘膜干燥的自然裂伤,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擦破的。
江晓原和沈青竹原本忙着做气道的分段采样,听柳弈这么一说,都好奇地围了过来,一个接一个观察鼻腔的伤口。
“只有单侧鼻腔有伤口。”
柳弈将位置让给两个徒弟,分开死者的上下齿列,检查死者的口腔和咽喉部,“喉部痉挛,声带内收,声门完全关闭,充血水肿明显,表面同样有一处新鲜的溃疡面……”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住,又露出了江晓原经常会见到的专注的沉思之色。
江晓原试探着叫了一声:“老板?”
“先不忙着做猜测。”
柳弈放下手里的喉镜,抬头对两位助手说道:
“我们先来看看她的消化道再说。”
9月26日,星期一。
下午四点五十分。
柳弈下了台就带着一架子的试管和一个小袋子直奔十二楼车展,在电梯口截住了刚准备下班的袁岚袁主任。
“帮帮忙,搞定了请你吃饭。”
柳弈用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抓住袁岚的胳膊,带着他一百八十度转了个弯,“真的很急,好几条人命呢。”
袁岚用疑惑的眼神将柳弈上下打量了一番,“最近没听说有什么连环杀人案啊……你不是唬我吧?”
“真不是唬你,你看我什么时候在正经事上瞎说过。”
柳弈神情认真,“虽然现在还不肯定,但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那八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