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术业有专攻,人家那边的专家对各国船只的制式、特点和细节是最有了解的。
烧船可以毁掉很多物证,但发动机的编号、面板上的文字、船载航行数据记录仪的数据等等,都是抹不掉的铁证。
这些天法医鉴证组忙着解剖尸体的时候,海警也没闲着,早将这些东西从船上拆下来,陆续送检送分析了。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船打苏禄来的应该是没错了,但船只的目的地是哪儿,是送人还是送货,却暂时没有头绪。
“我们收到协查通知了。”
戚山雨没有瞒着柳弈,“现在水文那边做了台风路径的模拟分析,推测凶案大概率是在我们南海沿案发生的,鑫海市也在那个范围内。”
他顿了顿,神色就像平常和柳弈讨论案情那样严肃,“现在大家最担心的就是犯人在我国境内。”
柳弈一颔首,神色凝重。
法医组综合了全船三十一名死者的遗体腐败情况,推测他们遇害的时间应该在7月13日到7月14日之间,也就是台风来袭前的两到三天。
而台风的路径是有精准的记录的,水文的专家完全可以根据气象记录建立模型,推测出船只遇害时的大致位置,再与船载航行数据记录仪里的数据相互映证,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即便“幽灵船”不是我国的船只,但它在我国领海水域遇袭,不止说明这艘走私船的目的地很可能是我国东南海岸的某个港口,而且更要命的事,凶徒很可能潜伏在我国境内。
不管是职业海盗还是黑吃黑的凶徒,能毫不手软地杀了一整船的人,绝对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放任此等犯罪分子在我国海域横行无忌,那谁都不能忍。
也正是因为这样,案子是必须彻查的,人也是一定要抓的。海警、刑警和法医们这些天夙兴夜寐,为的也是尽快锁定凶徒的身份和行迹。
柳弈问戚山雨鑫海市那边有没有线索,小戚警官回答说暂时没有发现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了足有二十分钟,等柳弈把宵夜吃完,戚山雨才催他快去吹头发,然后早点上床休息。
柳弈笑他像个老妈子,又因他的叮嘱倍觉熨帖。
两人又絮絮说了几句,直到时间过了十一点,戚山雨觉得柳弈再磨蹭下去就又要熬夜了,忍不住又催了两次,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深夜十一点十五分,柳弈吹干头发从浴室出来,玩了大半晚上游戏的江晓原同学已经蜷进被窝里睡得打起了呼噜。
不过机灵的小江同学没只顾着自己睡觉,还贴心地留了床头灯和靠近浴室的夜灯,方便柳弈夜里行动。
柳弈回到自己床上躺下,关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照明,让逼仄狭小的房间完全沉入了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放大了其他感官。
无论怎么样都很难习惯的消毒水的味道,因洗涤和消毒过于频繁而不够柔软的枕套和床单被子,窗外的柏树枝被风吹过的簌簌声……
柳弈精神很累,但脑子里塞满信息,一时半会儿还没能清空大脑进入睡眠前的平静状态。
他一面心想难不成自己当真已经到了“少觉”的年纪了,一面闭上眼睛,没有勉强自己立刻睡觉,而是放任思绪游弋,发散到哪里算哪里。
……从案件发生到现在,应该刚好一周了。
……以现在交通发达的程度,这么长的时间,匪徒们作案后想逃到哪里都足够了……
柳弈试图将自己代入凶徒的身份——如果是自己,从新闻里听到船被吹到明珠市后,自己会不会立刻就跑路,如果要跑,又跑去哪儿更有可能逃脱法网……
想着想着,他终于生出了睡意,迷迷糊糊竟然也就睡着了。
就在柳弈入睡后不久,7月21日,星期四。
午夜十二点二十分。
距离明珠市约一百公里的鑫海市老城区的一栋九层的老公寓里,402房,一个男人正怒气冲冲地将体温计拍到桌子上,用老家的方言破口大骂无良奸商,竟敢卖他假药。
“二哥,你别叫唤了……”
床上的男人蜷缩在被窝里,没开空调的房间气温高达二十九度,但凡感官正常的人都觉得热得够呛,他却用被子把自己牢牢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脸,说话时齿列还在微微打颤,“我难受死了,快想想办法……”
“我×!”
骂人的一听更火大了,“要不是你这个傻逼大夏天的还感冒了,我犯得着陪你大半夜搁这儿折腾!?”
床上的男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反驳,但嗓子太疼,对方的怒气又太有震慑力,他不吱声了。
“我就该看你烧死得了!”
男人骂归骂,狠话撂下,却还是抓上手机和钱包,转身出了门,又像泄愤一样狠狠将门板一拍,发出“碰”一声巨响,震得走廊上的灰尘都飞了起来。
男人下了楼,找到附近一家半夜还在营业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直奔柜台,“给我退烧药!”
这个点儿老城区几乎就没有还在营业的药店,好在这间便利店兼售酒精碘伏创可贴感冒药退烧药一类的常用药物,白天时会有药剂师坐台,半夜就只能由店员兼顾了。
今晚值班的店员是个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劈头盖脸被吼了一嗓子,吓了个哆嗦,连忙走到药品柜台前,拿了一盒百服咛递给男人。
“不要这个!”
男人一看包装就更火大了,一把将药拍回柜台,对女孩吼道:“这你娘的一点用都没有!骗钱呢!啊!?”
女孩在这里当店员也有大半年了,也不是没遇到过烦人的顾客,但这么蛮不讲理活像存心找茬儿的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对方人高马大,横向体格差不多有两个她那么宽,要真动起手来,店员真怕自己会被活活打死。
她只能转身返回药架前,按入职培训时那十分钟速成的丁点儿药理知识,刷刷从架上拿了另外三种药,一字排开放在柜台上,眼巴巴地望着男人,意思是让他自己挑。
男人瞪着女孩:“看什么看!你倒是告诉我哪种退烧效果最好啊!”
店员心中大叫救命,既生怕自己指导错了把人吃坏了,更害怕要是效果不好男人等会儿还要回来找她麻烦,于是鼓起勇气,怯生生地提醒了一句:
“如果烧得厉害的话,还是去医院看医生比较好……”
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又轻声补充:“往前两个路口就是市一了,可以挂急诊的……”
“啰嗦!”
男人一声断喝,把女孩儿惊了个噤若寒蝉。
也不知自己哪句话刺激到了他的神经,店员眼睑男人沉下脸色,那表情狠厉得像要杀人。
女孩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儿,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
然而男人却并未如她料想的那般大发雷霆,反而一指柜台上的几盒药,撂下一句“我都要了”,就将一张百元大钞丢在了女孩面前。
店员一个字也不敢多劝,以平生最利落的动作收款、找零、装袋,一气呵成,像送瘟神一样目送男人拿了药快步走出便利店,才终于将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直到此时,女孩儿才想起自己刚才吓得忘了验钞了。
现在来店里买东西的客人大部分都是电子支付了,用粉红毛爷爷付款的还真不多,以至于慌张之下她漏了这步。
她一晚上的夜班也就赚个百来块,要是收一张假钞那今晚算白干了!
店员连忙把那张钞票再取出来重新过了遍机子——万幸,是真钞。
“真是见鬼了!”
女孩噘着嘴,很不高兴地嘟哝:
“现在还哪有人退不了烧不去医院的……万一是传染病怎么办?”
接下来的两天,警察和法医分工合作,陆续发现了更多的线索。
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警方查到了7号死者,也就是死在鱼舱里的那个船员究竟是谁了。
法医们尽可能采集了所有能采集到的死者的指纹,在柳弈指出7号死者的死因有可疑,或许不是被匪徒杀害,而是让其他受害者打死的之后,警方就锁定了他作为案件的突破口,经过一番排查,最终在濠镜的资料库里匹配到了他的身份。
死者是一个名叫Huell Dantes的苏禄国人。
根据海关的记录,Dantes近三年来一共八次以“自由行”的名义从苏禄国入境我国濠镜,去年还曾经因为醉酒后与人起了争执,一酒瓶敲破了别人脑袋而进了局子,濠镜警方那儿的指纹记录也是这么留下的。
听说Dantes三年八次来往濠境,与会者们都露出了一副“懂的都懂”的微妙表情。
这种频率不可能是去旅游的,九成九是去赌的。而嗜赌的人翻车只是迟早的,这个Dantes的经济状况大概率很糟糕。
假如Dantes真的因赌致贫甚至负债累累,那么想要捞点偏门钱就一点儿都不奇怪了。
警官们经过一番细致的讨论,得出了一个他们认为可能性最大的推测——Dantes很可能是劫匪或是海盗安插在“幽灵船”上的内奸,将船只的即时坐标透露给凶徒,并在船上接应。
换而言之,“幽灵船”很可能不是被随机锁定的倒霉过客,而是早有预谋的牺牲品,船上大概率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其价值大到劫匪处心积虑进行这场海上狩猎。
警察会有此推想,并不只是单纯因为Dantes嗜赌,并且应该是被船舱里其他受害者打死的这么两个理由。
因为法医们还找到了另一个证据。
三十一名死者里,有两人死的地方和其他死者都不在一处。
第一名死者编号17,陈尸在前舷接近舷梯的角落处,是被锐器割喉而死的,下手者极狠厉,一刀就伤到了他的右颈总动脉,显然是个非常老练的杀手。
匪徒烧船的时候可能忘了这人,或者以为火势会蔓延到他所在的位置,所以没刻意在他身上点火,因此他没有被明火灼烧过的痕迹。
至于他腿部、手臂裸露部位和侧颊的片状红斑与皮损,也是由于他身下的金属温度过高给烫出来的,就像铁板烧上的肉块一样。
这名17号死者最特别的地方,是他腰间的武装带。
当然,他的尸首被发现时也就剩一条带子了,诸如电棍一类的装备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应该是被袭船的匪徒在杀人后搜尸搜走了。
但17号死者的遗体最起码说明了一点,“幽灵船”运送了二十多个身份不明的“客人”,显然是给自己配备了保全力量的。
只可惜匪徒太凶残,这“保镖”只一下子就丢了命,也不知死前到底起到了多大作用。
另一名“特殊”的死者编号18,尸体发现地在甲板右侧舷的扶手附近。
他的烧伤也不严重,法医们找到了他腰间的空枪套,说明他曾经很可能佩了枪,同样是个“保安”一类的人物。
而与他那被割喉的同伴不同,18号死者的死法非常特殊,特殊到很难不令人心生疑惑。
他居然是被毒死的。
法医们用气相色谱检查了死者的胃内容物,证实了致死毒药是国内已经禁止生产和流通的杀鼠剂氟乙酰胺,中毒方式是口服。
因氟乙酰胺人口服致死量仅0.1~0.5克,且无色无味,容易合成,早年经常被用在投毒案中,法医们多多少少都对它有些认识,只是国内近年已经少见了。
而在此时此刻碰到这“老熟人”,大家都忍不住掂量起了它存在的意义。
为什么船上的“保安”会被剧毒药物毒死?他是被迫服下杀鼠剂呢?还是在没有任何警惕的情况下被人诱哄服毒的呢?
“九成是被骗的!”
负责该案的警官的意见都非常统一。
本来他们就怀疑Dantes是内奸了,现在配枪的警卫又是被毒死的——这分明是匪徒常用的手段,盯准一个目标,收买内应,想办法提前除掉或是控制住其中能打的,让猎物丧失反抗能力以后再一锅端了。
在确定了Huell Dantes的疑点之后,警方下一步要做的就是着手调查他近期是否和国内的什么人有过可疑的接触了。
这当然是大海捞针一样的笨办法。但信息时代,一旦知道了某个人的具体身份,只要细心追查,总能挖出些蛛丝马迹。
除此之外,法医们在那个患有拉沙热的21号女死者身上也找到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21号女死者的指甲里有两个男性的DNA,同时在死者的牙龈血迹采样里也检出了属于男性的DNA。
指甲里的DNA分别属于陌生男性A和B的,而口腔里的DNA则是属于B的。
警方在国内的数据库里暂时没有匹配到A和B的身份,不过亲缘鉴定告诉大家,这A和B有密切的亲缘关系,且大概率是同父同母的兄弟。
“她可能在反抗时咬了歹徒。”
在警方询问21号女死者嘴里属于男性B的DNA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柳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强奸案里,有一定比例的受害人会在情急之下动嘴咬伤施暴者,所以在采集血迹和DNA的时候,口腔里的证据也是法医们必须关注的重点。
只是21号女死者身患出血热,牙龈肿胀,牙根渗血,柳弈再怎么厉害,也无法凭借肉眼将她咬伤凶徒的血迹与她自身的出血分开。
但只要采了样本,再跑个电泳,属于不同人的DNA就会条分缕析,向法医们展露隐藏在微观世界里的秘密。
7月23日,星期六。
早上九点,柳弈带着蒋法医,外加一个负责给他拍照和记录的江晓原进了解剖室。
经过数天的努力,三十一具遗体的尸检已趋近尾声。
今天柳弈和韩江两人作为主检法医,分别带组各上一台解剖,给最后两名死者进行尸检。
最后留给他们的,是尸检难度最高的两具——驾驶舱门内门外那烧成了两截干柴的焦尸。
柳弈他们负责的,是在驾驶舱内烧焦的那具。
这不是小江同学第一次看到焦尸,甚至比这烧得更严重的煅烧骨他都见识过了。
只是看到尸体因为全身肌肉碳化脱水而呈现出一种痉挛的状态,虾子一样蜷在解剖台上,掰都不能掰的样子,他还是深深感觉到了干法医这一行真心太不容易了。
“开始吧。”
柳弈朝两人点了点头。
火烧可以掩盖很多罪证,是凶徒最喜欢用以毁尸灭迹的方式没有之一。
但与犯罪对抗的法医,却每每能凭过硬的职业素养,从中寻获凶徒处心积虑想要隐藏的重要证据。
“这人是21号女死者肚子里胎儿的父亲对吧?”
小蒋法医一边协助柳弈尽量将焦尸摆成个方便动刀的姿势,一边说道:“这是不是说明他跟21号死者是夫妻?”
早在确定了21号女死者生前已怀孕之后,法医们就将胎儿的DNA与全船所有遗体的采样对比过一轮了。果然在其中找到了小孩的父亲,正是这具编号为20的焦尸。
江晓原闻言,忍不住抬了个小杠:“结没结婚说不好,搞不好只是情侣呢?”
“就你贫!”
小蒋法医只比江晓原大三岁,两人平常就玩得很好,贫嘴就约等于是在减压兼调节气氛了。
“不,更准确的应该这么说。”
没想到平常不怎么参与斗嘴抬杠话题的柳弈却在这时候开口了,“20号和21号,至少来自同一个地方。”
江晓原和小蒋法医同时愣住了。
随即二人都意识到了这句话到底意味了什么。
但凡是传染病,总要有个来龙去脉,21号女死者为什么会患病,又是在哪儿被感染的,身为她腹中胎儿的父亲、且同船而来的20号很可能会给他们提供重要的线索。
想通了这点后,江晓原和蒋法医的神色顿时都严肃了。
两人不再贫嘴,而是认真地协助柳弈进行解剖工作。
焦尸的肌肉会因为失水碳化而严重蜷曲萎缩,不仅重量比普通的遗体要来得轻许多,而且看起来总是格外的“矮小”,甚至有被误认为是未成年儿童的情况。
但测量了20号死者的长骨长度之后,柳弈他们知道,这是一个成年男子,身高应该在一百七十到一百七十二公分之间。
他身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裂伤,大部分是肌肉在高温焦化时自然爆裂的。
遇到这种情况,没有经验的法医很容易会感到迷惑,分不清到底是死者生前所受的砍切创,还是当真是被烧裂的。
“这里,看到了吗?”
柳弈用镊子尖端扒拉开烧得黄褐红黑交错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的软组织,指了指20号死者左侧第六肋的一条两厘米的骨折痕迹,方便江晓原拍照。
“非常干脆利落的骨裂,前窄后宽,呈三角锥状,不是烧出来的,是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