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区的标题叫“异界”,给人的感觉十分不明觉厉。
而三个展品旁边各自竖了一块展板,只是贴着说明的部分几乎是平着放的,不走到前面根本看不见内容。
人们对新奇的东西总是充满好奇的,林郁清想也不想就抬腿朝“异界”展区走过去。
“哎,林警官!”
这时,助理Elina匆匆跑过来,远远喊住了林郁清。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说着,她快步来到戚山雨和林郁清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二位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我有什么能帮忙的?”
Elina仿佛好不容易才从工作里抽身,空调房里热出了一身汗,额头被展厅偏白的灯光照得亮晶晶的一层,精心打理的妆容都花了。
“没事,我们今天主要是来补充了解一些情况的。”
林郁清笑得一脸天真纯良:“顺便看看你们的展览。”
“啊,是这样。”
Elina悄悄松了一口气,仿佛不经意间朝某个方向偏了偏头,回头时,脸上已带上了公式化的营业用笑容:“那我陪你们到处转转吧!”
戚山雨的眼睛很尖,且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注意周遭的动静。于是他看到,有个人影躲在侧边一块隔板后面,在Elina转头之后便迅速隐去了身形。
“好呀,那可太感谢了。”
林郁清笑答。
稍加停顿后,他又指了指Elina攒在手里的一沓纸片,“那是导览手册吗?能给我一份吗?”
Elina一愣,仿佛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拿了东西,额上的汗珠子唰唰滚下来。
“啊,当然可以,请、请。”
她将被自己攥得都要起皱了的导览手册递给林郁清。
两人交接时,小林警官不小心碰到了姑娘的手指——指尖又湿又冷,活像不知在冰水里泡了多久。
林郁清与戚山雨交换了一个对视,两人都心里有数了。
Elina领着戚山雨和林郁清转向入口的方向,边走边对两人介绍道:
“我们这次展览的是两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啊,这边……二位请看,这几张画是张小娟小姐画的北美风光,她在米国住了五年,以当地自然景观为素材,创作了不少作品……”
说着,Elina将两人领到了版画区,让戚、林两人看张小姐的杉树林和原住民篝火庆典,随即再往左转,去看那明显是用无人机拍照后再经由电脑后期处理过的荒漠、公路、森林与湖水的照片。
Elina的导览很热情,似乎有点太热情了,滔滔不绝,恨不得能代替艺术家本人把每一张作品的创作理念都说一遍。
“这张落叶松林的照片很有技术含量的……主体三棵松树形成的螺旋仰角与天空的南十字星座是绝妙的黄金分割……我们已经把作品放大冲印后送去参加今年的国际摄影大赛了,很有机会得奖……”
“真不错。”
趁着Elina说到缺氧不得不停下来大喘气的时候,林郁清打断了她,“另一位艺术家呢?我看手册上写着的,叫巫旻的这位,我们也去看看他的作品吧?”
Elina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过看得出来,这位姑娘的心理承受力和抗压能力还是很不错的,她迅速调整了面部的表情,“也是,我带你们去看看。”
语毕,她终于舍得从张小娟的绘画与摄影区域转出来,从侧边一个看着颇隐秘的小门处转进一条走廊,带戚山雨和林郁清去看另一个人的大作。
“巫旻是个年轻的雕塑家,风格大胆创新又不失传统精致,很受到业界好评……”
Elina边走边向戚山雨和林郁清展示走廊两边的雕像——由陶泥捏制的俊男美女摆出各种风骚的造型吸引着观众们的注意,与传统的雕塑相比,巫旻的人像脸看着都很时髦,尖下巴高鼻梁,仿佛将网游里的捏脸挪移到了三次元中。
走完人像区,Elina又带着他们去看了平面雕塑。
平面类的作品以浮雕为主,同样多是人物。
美人们从圆形、方形或是不规则的画框里探出肢体,在灯光制造的明暗渲染下,一个个都显得既艳丽、又惊悚。
这一圈走完,Elina就把他们带回了入口。
这时杜思昀也跟酒店工作人员交接完毕,总算腾出些空儿来关注他们了。
眼见着Elina领着戚山雨和林郁清回来,杜思昀便踩着六厘米的高跟鞋款款而来,笑问:“怎么样,两位警官参观完了吗?”
“我带他们逛了一圈!”
没等戚、林开口,Elina便抢着回答:“应该看得差不多了!”
杜思昀点了点头,刚想接一句“请警官们到休息室坐坐”,戚山雨却抬手比了个“稍等”的动作,“我们刚才不小心漏了一个区域。”
语毕,他不等两位女士再说什么,转身便朝着被白色挡板层层遮掩的某处走去。
早就好奇了很久,却为了钓出嫌疑人更多的破绽而隐忍不发的林郁清也大步跟了上去……
6月28日,星期二。
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昨天傍晚,戚山雨和林郁清去看了个展,完事后就顺手带回了本案的嫌疑人,还一抓就是两个。
被带走的是杜女士的助理金可欣,也就是Elina,以及她最近力捧的新人雕刻艺术家巫旻。
然后戚山雨就忙得不行了,中途只来得及给柳弈发了条微信说今晚加班回不来,连回复都没看就“消失”了。
柳弈心里好奇,一直憋到第二天给他送鉴定书的机会,才终于逮到他家小戚警官询问详情,“所以那所谓的‘异界’,到底是什么?”
戚山雨忙活了一晚上加一整个白天,这会儿是真的累了。
他手里端着杯速溶咖啡,平常总是挺直的腰杆难得地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眼睫低垂,神色略显倦怠。
“是三个石膏雕塑品。”
戚山雨回答柳弈,“只是,不是雕刻在物体表面的,而是雕在内部的。”
根据戚山雨和林郁清的亲身体验,放在“异界”区的三个雕塑品,其性质相当于大型内雕。
只是不知是艺术家本人的创意,还是有高人给他出的主意,巫旻把石膏坯子内部掏空以后精心雕刻出各种立体浮雕,再安装上能够形成完整光路的镜片,最后在光路的入口与出口处各打开目窗,形成一个内雕装置艺术品。
观众只需要将眼睛贴在目窗上,再打开光路开关,就能欣赏到内部富有层次感和神秘感的精美雕塑。
放在左边的“绣墩”里面雕刻了一对跳弗拉明戈的舞者,右边的“腰鼓”则是身穿宫装的少女们在花丛中扑蝶。
至于正中的最大的那个“海豹”状的雕塑装置则更加精巧。它内部的镜子是可以转动的,一经转动,光路的角度就会变化,观者可以从不同的方向观看古风盎然的亭台楼阁、天神仙子,体验十分新奇。
然而,当戚山雨询问这三个内雕是怎么做出来的时候,Elina被冷汗融了妆的脸唰一下白得跟她面前的石膏有得一拼。
“我明白了,就是你们今早送来的那把内窥镜,对吧?”
听到这里,柳弈还有什么不懂的。
事实上,确实是他思维盲区了。
身为一个法医,提到“内窥镜”,脑子里直接就想到了医院里用的那些。
然而实际上,窥镜这种技术在工业上的运用也非常非常广泛,小到仪器检修,大到抢险救援,哪哪都有它们的用武之地。
而且普通人想要入手一台也并不困难,购物网站搜一搜关键词能搜出好几页的结果。操作器的用途、型号也应有尽有,要刀头要钻子要钳子要冲洗要切割要打孔要抽吸任君选择,甚至还能做电凝和焊接。
巫旻为了他的内雕作品入手了一整套工业用的精巧内窥镜。
他先把作品分成两半儿,以敞开的方式雕刻出整体内容,然后像黏奇趣蛋一样把它们黏贴在一起,用石膏封住缝隙,最后用内窥镜从预留的目窗处伸进装置内部做细节调整,就像医生们用同样的方法切除人体内部的组织再止血缝合一样。
事实上,巫旻昨天就在展厅里。
不管是Elina还是巫旻,都知道假如被警察看到“异界”的三件作品,搞不好会因为好奇而详细询问它们是怎么制成的。
虽然两人其实不知道柳法医已经鉴定出了“凶器”是把鞘套直径约一厘米且开口呈斜三十度的内窥镜,就只是单纯的因为这玩意儿涉案而感到心虚,
所以Elina昨日试图领着戚山雨和林郁清参观,带他们绕开“异界”那个分区,巫旻则忐忑难安地跟在他们后面,结果被戚山雨逮了个正着,一块儿带回了警局问话去了。
一开始,Elina和巫旻都坚称乔兰亭之死与他们无关。
然而市局的警官们可不是好忽悠的,将两人分开审讯之后,Elina和巫旻只坚持了不到一小时,就纷纷露出了破绽。
一旦被经验丰富的警官们揪住了错处,百分之九十九的犯人都会自乱阵脚,要不了多久便会因受不住压力而当场溃不成军。
很显然,大艺术家巫旻就是那种心理承受力不太行的类型。
当Elina还在勉力死撑的时候,巫旻便率先崩溃了,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我没有杀他!真的!”
巫旻趴在审讯桌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形象全无。
“我也不知道那神经病是怎么一回事,是他闯进我家的啊!还带着刀啊!然后他就死在我家里了!还弄得到处都是血!我能怎么办啊!我也很无助啊!”
接下来,警官们就从一哭二闹的巫旻先生那儿听到了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离奇”故事。
据巫旻所言,他才是那个莫名中枪的无辜者。
五天前,也就是6月22日的凌晨,大约三点左右,他和Elina一起回到他在城中村里租住的套间,一开门就看到乔兰亭死在了他的房子里。
乔兰亭浑身都是伤口,衬衣高高撩到胸前,肚子那儿扎了个洞,出血量虽然不多,但淋淋沥沥抹得到处都是——也不知死了多久,反正血迹已经干了。
最要命的是,巫旻用来做内雕的内窥镜的袋子就放在死者身边,里面好几样工具都有被“使用”过的痕迹,鞘套里头更是塞了根穿刺针,沾满鲜血,握在了死者的手中。
巫旻当场就吓跪了。
“我本来想报警的,但Elina说不行!”
巫旻抱着脑袋嗷嗷地哭,哭得那叫一个凄惨,连带着叙述都变得支离破碎。
但警察们好歹还是听懂了。
在Elina阻止巫旻报警并晓之以利害关系之后,两人决定趁夜将乔兰亭的尸体丢到野外去。
巫旻本来就计划着在展览开始前搬到Elina给他安排的新公寓,大部分行李都已经打包好了。这方便了二人收拾满屋的斑驳血迹,同时也有现成的材料来打包乔兰亭的尸体。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屋子外面就停了一辆租来的小皮卡,很能装,且不是他们自己的车牌,正好可以用来运送死者的遗体。
于是天时地利与人和具备,两人将乔兰亭的尸体用大尺寸的帆布袋装了,塞进皮卡里,趁着夜色把人运到二乔山的后山处,丢进了山涧里。
抛尸地是Elina选的。
她之所以要挑二乔山的后山作为抛尸地,是因为她是土生土长的鑫海市人,念书时就住在二乔山附近,比较了解那一带的情况。
当时Elina很笃定地告诉巫旻,那旮旯很偏僻,尸体扔在那儿一年半载都不会有人发现。
等被人找到时,乔兰亭怕是都已经烂成一堆白骨了,警察光是要查清他是谁就要费老鼻子力气——到时候证据早就被他们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人会怀疑他们。
巫旻觉得Elina出了个很棒的点子,于是毫不怀疑地就接受了这个安排。
然而两人的运气非常背。
已经好几年没再去过二乔山后山的Elina不知道,那条山涧早就被爱喝山泉水的附近居民当成了取水点,隔三差五就会有登山健步的叔叔阿姨们带着水桶水瓶路过。
于是不过才抛尸了不到半日,警察就发现了乔兰亭的尸体。
没腐败的尸体要确定身份的方法多了去了,警察很快就锁定了乔兰亭的身份,并且找上了Elina的老板杜思昀。
当时Elina其实是非常慌的,但这位姑娘确实神经强韧且很有点儿行动力,即便警方步步紧逼,她也仍然在努力试图掩盖这件事。
首先,她趁着警察还未注意到巫旻的存在时,吩咐对方一定要彻底将自己旧屋里的血迹清理干净——至少绝对不能让房东或下任租客注意到异常。
其后,趁着小皮卡还在的时候,她让巫旻把“凶器”——也就是那架内窥镜,以及其他可能沾到死者血迹的所有物品在夜深人静时全都丢到离他们家有些距离的垃圾站去,好毁尸灭迹。
最后,Elina更是安排巫旻赶在周日下午匆匆搬家,试图从此摆脱真正的“案发”地。
然而巫旻扔了“凶器”,却没记得连电脑都一起扔。
事实上,内窥镜之所以得名“内窥镜”,是因为它的顶部装有一个微型摄像头,可以将它拍到的影像通过软件处理系统实时传送到配套的显示屏上,代替人眼“看”到物品内部的情况。
巫旻买的内窥镜是直接连电脑的,警察只要打开他的系统一查,就能知道他用过什么型号的内窥镜。
可怜的艺术家百口莫辩,只得乖乖交代了自己把“凶器”和物证丢弃到了哪里。
好在巫旻的内窥镜是在26日早上扔的,27日二人就被拘了。
垃圾站的工作人员在清理垃圾时捡到了窥镜。
他们一看就知是肯定不便宜的东西,于是把它们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警察一找上门的时候,就直接拿出来了。
警察把内窥镜送到了法研所。
接下来的事情,对法医们来说简直驾轻就熟。
柳弈他们很轻易地就在内窥镜的鞘套和穿刺针上发现了血迹,并采集到了属于乔兰亭的DNA,再对比过遗体上的伤痕与窥镜的形状之后,已能百分百断定它就是在乔兰亭身上造成致命伤的“凶器”了。
况且,警察们还不止只有这么一个证据。
“喏,你们要的结果。”
柳弈将两页纸递给戚山雨,心疼自家小戚警官的劳苦,一个没忍住,伸手替他揉了揉太阳穴,“忙了一晚上,真是够呛吧?”
“还好。”
戚山雨倒不是在逞强,而是当真觉得自己确实“还好”。
毕竟案子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基本水落石出了,剩下的只是将所有证据汇总而已。
破案的满足与轻松,是足以抵消疲倦的良药。
戚山雨放下咖啡杯,接过柳弈手里的验单,却没自己看,而是抬头看着柳弈,等他直接告诉自己答案。
柳弈乐意宠一宠他家小戚警官,很默契地回答道;
“你们在巫旻那儿找到的那管金色的丙烯颜料,跟我们在蟑螂肚子里发现的粉末成分完全一致,可以确定是同样的东西。”
“太好了。”
戚山雨闻言,笑了起来,“这么一来,证据链就齐了。”
“哦?”
柳弈忍不住好奇,“你们肯定乔兰亭是自杀的?不是Elina和巫旻动的手?”
从尸检的结果来看,柳弈确实更倾向于乔兰亭死于自杀。
但毕竟尸检只能给出一个倾向,他也不能百分百排除他杀的可能,于是很好奇他们家小戚警官是不是还掌握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实证。
“能确定。”
果然,戚山雨点了点头,“因为城中村那一带的出租屋治安不太好,之前曾经出过好几次入室行窃的案子,所以巫旻在自己家装了一个防盗监控,监控拍到了乔兰亭在他家自杀的全过程。”
“哇塞!”
柳弈感叹:“他居然还留着这种证据?”
“嗯。”
戚山雨解释:“搬家前,他把监控记录拷贝下来了,存在一个U盘里。昨天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杀人凶手,巫旻把U盘交给了我们。”
尽管巫旻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Elina小姐支使得团团转,好歹倒也没有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或者说,他没乐观到认为警方当真如此无能,怎么也查不到自己身上。
所以他偷偷将监控拍到的视频存了起来,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拿出来自证清白的。
毕竟,抛尸的罪名可比杀人轻得多了。
监控是夜视模式,开始于6月21日的晚上十一点二十分。
监控画面里,乔兰亭独自一人开门走进黑黢黢的出租屋,手里还拿了一把状似西瓜刀的锐器。
然后乔兰亭在屋里转了一圈,确定空无一人之后,便打开了出租屋的顶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