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随着她的病情愈发严重,不仅给家人带来困扰,甚至会自称拿到了新“剧本”,半夜跑到街上裸舞以至于惊扰路人和邻居,几次惊动警方之后,家人只得把她送到了精神科医生那儿接受治疗。
Bella在心理诊所治了一年多,症状起伏,时好时坏。
然而在作者发表这篇论文的大约一年前,Bella却吞枪自杀了。
作者分析了Bella自杀的经过,他认为主要原因可能有两点。
首先,有一段时间Bella明显妄想症加重,躁动、焦虑、睡眠障碍,在表演型人格与恐慌症发作间反复切换,于是医生给她调整了用药,新增了艾司西酞普兰。
艾司西酞普兰是一种目前在精神科被广泛使用的SSRI类抗抑郁药,本身的安全性是没有问题的。
但在艾司西酞普兰的副作用研究中,有一定比例的抑郁症患者在使用了该药后出现了自杀自残的现象。
不过由于抑郁症患者本身就很容易产生自杀的倾向,且通过系统治疗后通常会有所改善,所以并未在该药品副作用中明确标注出这点。只规定艾司西酞普兰不适用于儿童以及未满十八周岁的青少年——因为当此类人群服用药物后,会有部分人产生更加强烈的自杀愿望以及自杀企图,并且会有更高的自残或自杀频率。
Bella当年已经成年了。
可即便她已二十九岁了,但仍在换了艾司西酞普兰后大约两个月就很突然地选择自杀,并且一次就成功了。
虽然不确定这是不是艾司西酞普兰的锅,但这篇论文的笔者仍然把它放进了考量因素之内,并建议在用药初期密切观察患者情况,谨防出现自残自杀的倾向。
其次,在讨论完药物影响后,笔者以一句“Bella的自杀并非毫无预兆”为转折,讨论起了第二个可能性。
——Bella觉得自己即将被另一人取代。
与精神分裂症里的“替身错觉”不同,Bella并不是觉得身边熟悉的人被陌生人“夺舍”了,而是认为她的直播已经“过气”了,有一个新人即将完全代替她的网红地位,于是她的剧本将无人续写,她的人生失去了意义,而她的生命也将走向尽头。
事情的起因是附近搬来一个了模特儿,同样是西班牙裔,一头黑色的卷发,身材修长健美、凹凸有致,和Bella曾经的人设很接近,且只有十九岁,更年轻也更美艳。
Bella出门时偶尔碰到那位年轻的网红模特儿,当时人家正带着她的团队当街直播跳舞,摄影师举着装备对着她唰唰拍个不停,引来路人驻足围观,场面好不热闹。
或许是这一幕刺激到了Bella的某块与众不同的大脑皮层或是某根过分纤细的敏感神经,她给自己编了一个“过气”的剧本,认为对方成了新的“主角”,而她这个弃子已失去了立锥之地,是废物、是垃圾,是可以消失的累赘了。
她曾经向家人和所剩不多的朋友倾述过自己的这些想法,也隐晦地跟她当时的精神科医生提过,但大家都被她想一出是一出的疯狂念头折磨得疲了,根本没当一回事。
直到姑娘将枪管插到口中,一枪崩开了后脑,众人才反思他们是不是错过了Bella无意识间发出的求救信号。
“很有意思,对吧?”
在柳弈读Bella的病例分析时,洛医生也陪在旁边重新看了一遍,“我不太清楚你碰到的‘楚门综合征’的具体情况,不过我觉得可以参考这篇文章,从两个方面着手调查。”
柳弈明白了:“治疗方案,还有外部诱因。”
和聪明人说话着实令人愉快,洛医生含笑点了点头。
6月26日,星期日。
下午三点二十分。
就在柳弈在谭家夫妇家里做客的时候,戚山雨和林郁清从鑫海市第八人民医院出来。
戚山雨掏出手机,给乔兰亭的金主杜思昀打了个电话。
“哎呀戚警官,不好意思,我这边正在忙。”
杜思昀确实接了他的电话,但根本没给戚山雨开口说出自己找她什么事的机会,直接就拿话堵了他:“如果不是急事,可以请你晚些时候再打过来吗?”
她一边说,一边还抽空扭头跟不知道谁吼了一句:“喂,那边的,这个‘装置’不能放这里,太碍事了!挪到C区去!”
吼完了她才转回来:“或者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找Elina。”
“杜女士,您在布展?”
戚山雨可不会让大忙人杜思昀那么容易就挂了他电话的,“我们想再去乔兰亭的公寓看看,可以吗?”
“对,我们在布展呢,下周就要展出了,这几天实在很忙!”
听得出来,杜思昀正在很努力地不要显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如果是去兰亭那儿,你们直接跟Elina说就行了,告诉她是我同意的,让她全力配合你们。”
说完,杜思昀就礼貌但不容置疑地挂断了电话。
于是戚山雨只得打给助理Elina。
彩铃足足响了两遍,Elina才接了手机。
戚山雨听到电话那头同样是闹哄哄的背景音,还有某种大型车行驶在闹市区时特有的轰鸣声。
“喂,戚警官。”
Elina用比平常大了起码一倍的声音对戚山雨说道:“请问有什么事?”
“你好,Elina小姐。”
戚山雨也不得不提高音量,好让对方听得清自己的话,“我们现在想再去乔兰亭的家看看,请问方便吗?”
Elina:“……”
她沉默了足足两秒,似乎正在思考如何应对。
“不好意思啊,戚警官。”
Elina用恳切的语气回答:“我现在人在搬家公司的货车上,实在有些不太方便……您看……?”
她的本意是希望戚山雨知难而退,主动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最好来个“既然如此,那改天也行”。
结果戚山雨却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把话题一转,“Elina小姐,你要搬家?”
“不不不!是我带的一个新人!”
Elina连忙否认:“他刚好今天要搬家,我是来帮忙的!”
能者多劳,Elina领一份工资干N个工种的活儿。
从替艺术家们进行商业营运、代理作品,到照顾起居生活,搬家乔迁都是她的责任,想必平常的忙碌程度一点不输给她老板,并不是那种随时随地一个电话就能逮到人的清闲工作。
“哦?”
戚山雨问:“Elina小姐,你帮谁搬家?从哪里搬到哪里?”
“嗯……就一小年轻,去年才从美院毕业的。”
也不知是货车上电话听不清楚,还是Elina懒得细说,回答得很含糊:
“本来他住城西凤翎村那旮旯,我觉得有点乱,就搬到文化城这边来了。”
今天早上柳弈有个会要参加,回到法研所时午休已经结束了。
他一进办公室,学生江晓原就迎上来,“老板,刚才‘车展’来电话了,说你要的对比已经做出来了。”
其实本来检验结果出来,只需要将验单发回来就行了,不需要特地通知别科的科主任的。
但江晓原接的电话是物证科的袁岚亲自打来的,这位机灵的同学觉得搞不好是袁主任想亲自找他老板聊聊,于是也就特地跟柳弈提了一嘴儿。
果然,柳弈回答:“行,那我上去一趟。”
说罢便转身出了办公室。
本来柳弈以为上楼就能找到袁岚,结果在物证科溜达了一圈,居然没人知道袁主任跑哪儿去了。
于是柳弈只能在他办公室等了半小时,才终于等回了“稍微走开一下”的袁岚。
“袁主任,请问你闲逛到哪里去了?”
柳弈在人家的主任办公室里倒是跟自己那儿一样不见外,自己从饮水机里接了水,又拆了茶包泡了茶,这会儿正一边喝一边玩手机,听到开门声只撩了撩眼皮,连起身都免了。
就算对面是亲眼见过他泡妞翻车的知道他底细的损友,袁岚也不好意思坦白自己刚才是上班时间摸鱼处理“私事”去了,只造作地咳嗽了一声,略过了柳弈的问题,“哎你那蟑螂肚子里的东西,我给你查清楚了。”
柳弈瞥了袁岚一眼,假装没听出他刻意岔开话题,“怎么样?查出来什么了?”
“还真有!这还是我亲手帮你做的,够朋友了吧!”
袁岚从抽屉里抽出两张验单,端端正正、郑重其事地搁在了柳弈面前。
“我直接说结论吧,蟑螂肚子里的金色粉末是颜料没错。”
他看柳弈将目光移到验单上,才接着说了下去:“但是,和你拿来让我做对比的颜料,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
柳弈:“哦?”
这个结果倒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这个,蟑螂肚子里的。”
袁岚用食指走在左边的验单上敲了敲,“主要成分是聚甲基丙烯酸甲酯和矿物油。”
接着他又点了点右边那张列表密密麻麻的,“而这个就复杂多了,各种矿物颗粒、碳质色料、无机盐、水溶性胶体、增稠剂、甘油等等。”
他顿了顿,看向柳弈,用一脸“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眼神得意一笑,倒是没故意卖关子,而是给了总结:
“简单来说,左边的是丙烯颜料,右边的是水彩颜料。”
柳弈没有说话,只细细研究两张验单上的成分差异,陷入了沉思。
袁岚瞅着他的神色,试探道:“怎么?你家那位的案子,很棘手?”
“……与其说是棘手,倒不如说是……方向错了。”
柳弈的声音很低,与其说是在回答袁岚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在跟自己说话。
“谢了!”
语毕,他抄起两张验单,起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袁岚的办公室。
下午四点二十五分。
“好的,我知道了.”
戚山雨说了句“谢谢柳哥”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林郁清在一旁等得着急,只恨不能凑过去扒着电话一起听。
“怎么样、怎么样?柳哥说了啥!”
没等戚山雨把手机塞回口袋里,他就迫不及待地追问,“是不是有什么新线索了!?”
“嗯。”
戚山雨点了点头,唇边带了一丝微笑。
虽然不知道戚山雨在笑什么,但林郁清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同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慨——果然,还得是柳哥帮忙啊!
“柳哥说,两种颜料不一样。”
戚山雨对林郁清说:“我们之前的调查方向,错了。”
这两天,戚山雨和林郁清跑了许多地方。
他们首先又去了一趟死者乔兰亭的家,收集了他常用的颜料的样品,带回给法研所,与蟑螂肚子里发现的疑似同为颜料的粉末作对比。
随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去找了乔兰亭的精神科医生的丈夫张尚止,问了他许多情况,同时要求检查他在家练习手术操作时使用的腹腔镜。
然而,事实证明,张尚止张医生是清白的。
身为业务骨干,他在医院忙得吐血。
在乔兰亭的死亡时间推定范围内,张尚止21号值了一整天的班,白天上手术晚上睡病房,半夜碰上个阑尾穿孔的急诊,直接拉上台开腹去了,一直忙到天亮。下了台后,他回科室交完班又匆匆赶去出门诊,一直在诊室待到下午一点四十分才完事儿,全程有不知多少医生护士病人以及医院监控为证。
除非张尚止要么会分身要么会瞬移,不然根本不可能有行凶或是抛尸的时间。
而且张医生家里的腹腔镜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检出血迹或是其他可疑痕迹。
最重要的是,张医生家的腹腔镜鞘套的套身直径虽然与“凶器”相同,却是平口无角度的,而留在乔兰亭大腿上的那个洞偏偏显示,真正的“凶器”尖端是个三十度的斜面,二者不可能是同一根鞘套。
至于乔兰亭现在的精神科医生吕雅云,也基本可以排除嫌疑了。
就如吕雅云所说,除外她被跟踪那次,她只给乔兰亭看过两次诊,且为了谨慎起见,完全沿用了前一个医生的治疗方案,没有做出任何调整。
而柳弈也仔细研究过乔兰亭最近一年的病历,处方和辅助治疗方案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因为吕雅云每天在医院上班,行动轨迹很容易就能证实,与她的丈夫一样,戚山雨和林郁清查证了她的排班表,便基本上能排除她涉案的可能了。
至于说为什么乔兰亭会认定吕雅云是他的“导演”,柳弈后来又咨询了一下洛医生,对方回答,精神分裂症中有一定比例的患者,会“张冠李戴”,将一个错误的身份“嫁接”到另一人身上。
原因很难解释,但类似的例子确实不少。
然后洛医生举了一个柳弈也听闻过的例子:一个男患者亲手刺死了自己的母亲,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妈长得和某电影里的敌特有几分相似,于是患者本人便认定他妈就是剧里无恶不作的女敌特,并决定亲手“为民除害”。
因为乔兰亭已经死了,柳弈无法求证对方的精神状态,只能从留存的证据入手,一个一个可能性地筛过去。
既然吕雅云和她的丈夫张尚止的嫌疑已基本排除,那么柳弈就不得不考虑第二种可能性了——有什么外部诱因导致了乔兰亭精神状态出现了改变。
就在柳弈寻思着应该从哪里着手调查这个“外因”的时候,袁岚的检验报告单给了他一个很关键的提示。
从柳弈那儿得到了重要的信息后,戚山雨先给助理Elina打了电话。
Elina那边传来的背景音十分忙碌,姑娘回答他:现在正在布展,很忙,忙得走不开,能不能晚些再和他们联系。
于是小戚警官把电话播到了杜思昀那儿,对方直截了当地给了同样的答案:告诉她自己在展厅,现在忙死了。
戚山雨也不着急,只语气温和、礼貌客气地询问杜思昀展厅在哪里,他们能不能也看一看。
杜思昀的展览本来就是对外开放吸引金主的,虽然戚、林两位警官完全不像是她的潜在客户,但也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的……”
杜思昀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勉强,“只是正式的展览明天才开始,现在细节还在调整……”
她故意把话留了一半,潜台词是你们的观展体验会大打折扣不说,最重要的是,你们来归来,希望你们不要干扰布展。
戚山雨假装没听出弦外之音,“好的,那么我们现在过来。”
话都到这份上了,杜思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说一句“恭候”便挂断了电话。
下午五点十五分。
戚山雨和林郁清驾车赶到了杜思昀的展厅。
杜思昀长期与一间豪华五星级酒店合作,租用了酒店一楼东侧的一个展厅,定期在他们那儿举办各种美术品展览。
那间五星级酒店就在美悦湖畔,与杜女士办公用的别墅直线距离三百米。
戚、林两人到时,大约两百平米的展厅门是关着的,门外有个保安打扮的青年守着,但透过玻璃幕墙能看到展厅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保安事先得过杜思昀的吩咐,很客气地把两位警官让进了门。
杜思昀这会儿忙着与酒店的工作人员沟通展厅的灯光问题,被好几个人围着,忙得一脑门热汗,二十四度的空调风都吹不走她的焦躁,当真没空搭理戚山雨和林郁清。
她向两人挤出个笑容,说了句“随便逛”就继续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Elina此时也正在她老板旁边。
看到两位警官,姑娘只远远地点了点头,再奉上一个怎么看怎么有些勉强的微笑,便算是和他们打过招呼了。
第048章 2. mimic-19
因为乔兰亭是个画家,所以戚山雨一开始先入为主地认为,所谓的“展览”是画展。
然而进了门才知道,这场展览的展品种类还挺丰富的。
展厅被白色隔墙巧妙地分割成好几个区域,除了入门几幅是油画之外,往深处走,还有素描、版画、摄影、平面与立体雕刻,塑像、艺术摆件,甚至几件他说不出是干什么用的奇怪物事。
“那是什么?”
很显然,林郁清也注意到了放在展区显眼位置的三个奇怪的装置。
在一片巨大的白色幕墙前,三块“石头”按照左中右的顺序,呈“凸”字型摆放。
左边的形状近似于古代的绣墩,只是表面处理得十分粗糙,还保留着石膏干透后的螺旋纹理;右边的像个腰鼓,又有点像个扁扁的沙漏,同样是石膏制品,只是一上一下有两个月牙形的缺口,仿佛上弦月与下弦月彼此相对。
正中央的那个更大些,足有一人高,形状也更崎岖,非要概括的话,有点像一只仰着头的海豹,在“海豹”的头部、身体、和尾部各有三个孔,每个都只有茶杯口子那么大,远看完全猜不出它们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