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早就站到腿都麻了,寻了块平整些的岩滩席地坐了,都有点儿失去信心了。
汤文耀交代,因为衣服鞋袜容易暴露死者身份,所以当年他吩咐李琴剥光了瞿从光的血衣,然后用客厅的尼龙纤维地毯卷了,外面捆上绳子,确保毯子不容易松开。
然后他趁夜将尸体搬进车里,一路飙车开到这片荒滩。
之所以选择此地,一是足够偏僻,二是汤文耀的老爸以前是捕鱼的船工,曾经跟他说过这一带的海水很深,风浪也急,不容易停船也没什么渔获,简直是抛尸的绝佳地点。
果然,如同汤文耀知道的那样,夜晚的岩滩一片漆黑,别说是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先将车停好,再把裹成卷的尸体拖下车。
汤文耀先往海里扔了一块石头试了试水深,听声音确定那片水域足够深了以后,就在“包裹卷”上绑上重物,推进了大海。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汤大律师都惴惴不安。
他每天盯着本地报纸和新闻,生怕瞿从光的尸体浮上来被人发现,或是捆扎绳脱落毯子松脱,让尸体被海浪冲到其他地方去了。
好在一直都没有这方面的消息见报,汤文耀才终于放心了。
可惜时隔多年,连汤文耀也只能指出一个大致的范围,并不能确切地告诉警方抛尸点在哪里。
再说了大海又不像静水湖,二十五年间,“证物”泡在盐水里,浪打砂蚀鱼虾啃咬,变成什么样都有可能,冲到多远都不稀奇,甚至可能深深地埋进了沙里,根本挖不出来。
看潜水员们忙活了一早上仍然一无所获,江晓原其实已做好了找不到瞿从光遗骨的心理准备了。
但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小江同学循声望去,就见三百米外的海边已聚集了一群人,有消防员有警察,那架势,肯定发生了什么。
柳弈已经站了起来。
果然,有人朝他们这边招呼:“法医!法医过来看看!”
柳弈和江晓原一路小跑,挤进人堆里,便看到一张破破烂烂的湿毯子正平铺在岩滩上,虽然颜色已泡成了灰褐色,但怎么看都很像李琴发给他们的照片里的垫在瞿从光身下的那张灰色毯子。
“还有这个!”
一个蛙人掀掉潜水面罩,将一样东西递给柳弈,“在毯子附近发现的,被卡在岩石缝里了。”
旁观的江晓原倒抽了一口凉气。
即便只剩半截了,但自问专业水平尚算过得去的小江同学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一块人类的下颌骨!
第030章 2. mimic-01
戚山雨的整个五月都因为钟允儿的案子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顾不上六月初就要高考的妹妹戚蓁蓁。
不过特别懂事能干兼之成绩优异一模二模高分过线的戚妹妹,根本不在乎哥哥能不能抽空管她的高考,自己整理好东西就住到学校封闭冲刺一个月,然后淡定地揣着准考证上考场了。
反倒是柳弈,还特地抽空陪戚蓁蓁看了考场,又主动揽下了高考三天接送的任务,戚蓁蓁感动之余悄悄在心中感叹——这就是所谓的“长嫂如母”吧!
终于,6月9日,星期四。
戚蓁蓁考完最后一场,笑容满面地从学校出来,没费多少力气,就在乌压压的家长群里很轻易地找到了笑眯眯等着她的柳弈,和刚刚从外地赶回来坐车坐得衬衣皱皱巴巴都没机会换的亲哥戚山雨。
“哥,你回来啦!”
戚蓁蓁一把圈过戚山雨的胳膊,没说自己考得怎么样,反而先关心起了哥哥的工作:“‘那案子’你们搞定了?”
“嗯。”
戚山雨点了点头,眼神带出了显而易见的愧疚,“差不多了。”
自己妹妹参加高考,他却为了找到当年涉嫌器官买卖案的一众当事人,在各处东奔西跑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不仅完美错过了妹妹人生的转折点,还得麻烦柳弈替他关照戚蓁蓁。
不过不管是柳弈还是戚蓁蓁,好像除了戚山雨本人之外,没人觉得他这个当哥哥的有什么不称职的地方。
“好啦哥,好不容易我解放了,你也刚好出差回来……走走走,我们去吃大餐!”
戚蓁蓁可太了解自家哥哥从小到大干什么都要护着她的责任感了,看戚山雨那恹恹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纠结什么,于是一手箍住戚山雨的胳膊,另一手去拉柳弈的:
“路口新开那家火锅店你们知道吧?每次我经过都看到门口排队排出一百米,趁现在时间还早,去试试到底有多好吃呗?”
钟允儿的案子因其一波三折的发展,在网上隔三差五热搜了差不多有一个月,直到警方发出结案通告,不仅伤人的嫌疑人莫某,连汤家父子也双双被捕之后,才令舆论热度发酵到了顶峰。
戚蓁蓁这几周高考冲刺,实在没时间关心社会热点。
现在考完,她拿回自己的手机,连饭都顾不得吃了,埋头刷微博疯狂吃瓜,拇指都在屏幕上搓得快要冒烟了。
这会儿热搜第三正挂着一个tag,#渣男能渣到什么地步#,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沸”字,点进去都是火眼金睛的名侦探顺着案子细节扒皮汤文耀和汤俊明的。
众人从汤文耀替钟允儿打理财产开始扒起,再到两人杀人未遂后一系列的深情表演,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网民们群情激荡、义愤填膺,骂不到已被刑拘的正主,就把早已删除的律所公告截图挂起来疯狂鞭尸,骂得异彩纷呈,骂得金句频出,骂得表情包霸屏,热评一条赛一条抓人眼球。
“喂,你的黄喉,再不捞起来要硬了。”
妹妹过于沉迷手机,戚山雨实在看不下去,用小网捞敲了敲戚蓁蓁的调料碗,提醒她。
戚蓁蓁回神,连忙放下手机,抄起漏勺在锅里一阵打捞,抢救已经蜷缩过度的黄喉。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戚山雨看了看,离左右几桌都挺远的,火锅店里本来也热闹,只要注意说话的音量,聊点可以透露的案情应该不成问题,“直接问我不比你刷微博快吗?”
戚蓁蓁的双眼顿时亮了。
姑娘的志愿就是公安大学,她要像她的爸爸和哥哥一样当个刑警,向来都对这种跌宕起伏迷雾重重的大案很感兴趣。既然哥哥都开口了,柳哥也在旁边,戚蓁蓁当然得近水楼台,好好问一问这桩谜案的破案逻辑了。
于是这一顿火锅,三人足足吃了将近两个小时,隔壁都翻台第二遍了,戚蓁蓁还抱着一碗免费赠送的冰激凌,一边舔勺子一边追问:“那么,李琴现在回来了吗?”
戚山雨摇了摇头。
李琴的情况很复杂。
她常年忍受前夫的精神控制和家庭暴力,偏偏汤文耀还是那种精通律法连打人都验不出伤的高手,与汤文耀婚姻存续的那十多年,她求救无门,除了默默忍受之外无计可施,可谓过得生不如死,甚至多次考虑过轻生。
在瞿从光的死亡上,李琴不仅做了伪证,还协助处理了尸体,确确实实是从犯。
当时的她懦弱、胆怯,既不敢摆脱前夫的控制,又没勇气伸张正义,实在可怜又可恨。
但这样的李琴,却又凭着自己学法的知识,偷偷地拍下了死者的照片,保留了证据,并在二十五年后的现在挺身揭发了前夫的罪行,最终让警方得以顺利侦破这桩涉及两条人命的旧日悬案。
现在李琴已移民多年,人在枫叶国,要将人引渡回国需要一系列的司法程序,一时半会儿还真搞不定。
所以对于妹妹的问题,戚山雨也只能老实否认了。
戚蓁蓁表示理解。
“对了。”
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瞿阿姨……她知道‘真相’了吗?”
对瞿思嘉来说,这个案子的真相过于残酷,戚蓁蓁设身处地想象了一下,着实替瞿思嘉感到难过。
戚山雨叹了一口气,“她是被害者的遗属,有权知道真相。”
瞿从光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一样东西,就是从海里捞出来的半块下颌骨。
柳弈能凭这残缺不全的半块下颌骨确定死者的身份,却无法知道当年的瞿从光是不是当真死于颅脑损伤了。
但无论如何,瞿从光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已不在人世的事实无法改变,警方也必须把这个结果告诉苦等了哥哥许多年的瞿思嘉。
得知真相后,瞿思嘉痛哭了一场。
两天后,她的情绪稍稍平复,给戚山雨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她恳切地表示了自己的谢意。
虽然哥哥的死亡对一直心存渺茫希望的她而言是巨大的打击,但同时也是一种解脱。
多年的谜团终于迎来了终结,瞿思嘉在哭过后,总算可以放下心结,不再受困于往昔了。
“谢谢你们替我哥讨回了公道。”
电话里,瞿思嘉如此说道。
一直以来,瞿思嘉都坚信她的哥哥是无辜的,可惜她没有任何办法证明这点,也无法让其他人相信她。
现在瞿从光沉冤得雪,杀害他、诬陷他,还企图嫁祸他的人也最终会得到法律的严惩。
虽然正义迟到了二十五年,但终归没有缺席。
除此之外,瞿思嘉还告诉戚山雨,她在找和哥哥的旧照片时,翻到了另一张合照。
在那个照相机都算稀罕物的年代,家境贫寒的瞿家兄妹照片其实少得可怜。
除了必不可少的证件照之外,瞿思嘉一共就找到三张他哥的旧照片,一张是已经糊到看不清人脸的中学毕业照,第二张就是她曾经翻拍后发给林郁清的她和哥哥站在卫校门前的合照。
而最后一张,则是瞿从光和赵远航的双人照。
那张照片明显是用定时功能拍的,取景略有些歪斜,更接近现在手机自拍的生活照的效果。
照片里,两个青年勾肩搭背,姿态亲密地靠在一张旧书桌旁,笑容灿烂到只能用“傻气”来形容。
可那确确实实的快乐,却仿佛如有实质,从那泛黄发灰的画面中流溢而出,看得瞿思嘉眼眶酸涩,不知怎么的就掉了眼泪。
“啊……”
听戚山雨说到这里,戚蓁蓁发出一声低呼。
她看看柳弈,又转向自家哥哥,不确定地问:“那两人,是不是……?”
“不知道。”
戚山雨摇了摇头,“毕竟现在……已经没法求证了。”
在得知真相以后,不仅瞿思嘉,连专案组的警官们也一直在琢磨,赵远航为什么能替那两兄妹做到如此地步。
论关系,赵远航和瞿家兄妹只是发小和老乡,就算交情再好,也不至于两肋插刀到能为了给他们筹钱治病卖掉一个肾的程度。
瞿思嘉那时只是个刚刚考上中专的十四岁小姑娘,什么都还不太明白,不过凭着女性特有的敏锐,以及这些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阅历,她可以肯定,当年赵远航只把他当成邻家妹妹,并未对她存有任何男女之情。
但若说赵远航和瞿从光之间有点儿什么……时隔多年,当事人双双离世,线索随时间湮灭,仅留下一张褪色的合照——连最亲近的遗属也无法肯定的事,外人也就更无从揣测了。
戚蓁蓁垂下视线,轻轻地点了点头。
女孩儿心思纤细敏感,偏偏这桩案子又处处戳她心窝子,听得她心情沉重,连最喜欢的香草冰激凌放进嘴里都跟蜡片似的,什么滋味都尝不出来了。
好在接下来她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上周医生查房时,发现钟允儿有了微弱的疼痛反应,说明她的脑部功能正在缓缓恢复,接下来她会被送到专门的康复疗养院去,交由专业的护理人员照顾——或许一段时间后还能醒来也说不定。
三人从火锅店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
柳弈和戚山雨原本打算接戚蓁蓁到他们的公寓住几天,但戚蓁蓁坚决要回戚家老宅。
妹妹的理由也很充分:“我刚刚考完,正该是好好打游戏看漫画煲电影补新番的时候,在你俩那儿我都不好意思熬夜了,那可多亏啊!”
当然,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戚蓁蓁心疼哥哥和柳哥最近都忙得不行,聚少离多,迫切需要点二人世界的独处时间,要是她住进公寓当电灯泡,两人还得顾及她,连想表现得亲密一些都要克制,未免也太可怜了。
戚蓁蓁从小独立自主惯了,在这方面戚山雨从来拗不过她。
他只得先开车把戚蓁蓁送回戚家位于公安宿舍区的老房子,千叮咛万嘱咐少吃外卖每天报平安出门要发微信告诉他有什么事打电话之后,才和柳弈回他们的公寓去了。
两人新购置的公寓离戚家的老宅不远,如果坐地铁只有四站路,开车却反而因为正好卡上晚高峰而费时更久。
戚山雨和柳弈堵在主干道的十字路口,红绿灯下排出几百米的车龙,也是很无奈了。
“怎么,你还在担心蓁蓁一个人在家?”
看戚山雨今晚的话比平常少,坐在副驾驶席的柳弈趁着堵车的间隙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恋人的膝盖。
“没,蓁蓁自制力很好,这我不担心……”
自己妹妹的性格戚山雨很清楚,虽然戚蓁蓁说着好不容易考完了得放纵熬夜,但常年养成的规律作息之下,戚山雨知道她也只是说说而已,终归还是不想打搅他和柳弈的独处才是真的。
戚蓁蓁太过懂事,戚山雨不知怎么的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身为比妹妹年长许多的哥哥,小戚警官总有种妹妹还是个小姑娘的错觉,没想到一眨眼戚蓁蓁就长大了——高考结束,再过三个月就要进入他的母校,再过四年甚至就要成他同事了。
妹妹像一只年轻的小鹰,马上就要离开哥哥羽翼的庇护,展翅翱翔,飞向她的梦想,她的未来了。
戚山雨当然是高兴的,但高兴之余,又像所有的家长那样,心中总难免有一丝丝担忧和惆怅。
柳弈看戚山雨垂下了眼睫,立刻就猜到了他在纠结什么。
“好啦,蓁蓁辛苦了那么久,你就放她几天自由吧!”
柳法医捏了捏戚山雨的膝盖,看车子龟速向前挪了五十米,又被另一个红灯截停之后,才接着说道:“要不然这样,正好莫平那案子你负责的部分已经完事儿了,我们明晚开车带蓁蓁到附近玩两天呗?”
戚山雨闻言,双眼一亮,转头看向柳弈:“去哪儿?”
这下轮到柳弈卡壳了。
本周两人虽然可以双休,但想多调休两天怕是调不开的。
这么一来他们就只有周五晚上下班后载着蓁蓁出门,周日吃过午饭后回家,满打满算只有两天两夜,最多只能去鑫海市周边两三个小时车程能到的地方,选择的范围自然不会有多宽泛。
柳弈一个海归,在鑫海工作的时间不长,仓促间让他选个各项条件都符合的目的地,他还真说不出来。
“没关系,回家搜搜攻略就行了。”
但这难不倒柳主任,“再说了,不是还有小林子嘛?问问看他有没有什么好建议呗!”
戚山雨想想也是。
林郁清可是个豆梗文青,熟读各地游记,哪里有什么热门景点、网红餐厅如数家珍,区区一个鑫海周边两日游,应该难不倒他。
寻思间,红灯转绿,戚山雨发动车子,堪堪擦着变灯前的最后两秒过了这个最卡最堵的路口。
晚上八点半,柳弈和戚山雨回到家。
本来两人说好了到家就搜攻略,尽快把明天的行程安排出来,再订好酒店或民宿的。
然而戚山雨上周出差七天,今天才刚刚回来,夫夫两人又从见面到现在都没好好触碰过彼此,就算理智能控制大脑,但身体的吸引已到了极致。
戚山雨也闹不懂,明明只是在昏暗的玄关里一转头,碰上柳弈笑盈盈的双眼,心脏就像猛然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撩了一下,又苏又麻,火焰随热血蹿升,直接就把人压在了订制的矮柜上,亲了个天昏地暗。
柳弈回应着戚山雨的吻,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在他的背上摸来摸去,修长的手指顺着脊柱的弧线滑进了衬衣下摆……
热潮汹涌,迅速将两人吞没。
心爱之人的热情是最好的催化剂。
柳弈和戚山雨今晚都过得很纵情。
他们从玄关折腾到浴室,又从浴室折腾到卧室,一直耗到半夜才算告一段落。
偃旗息鼓后,戚山雨去给柳弈热牛奶泡麦片。
柳弈身体累到了极点,偏偏心头还痒痒的,于是顾不得浑身酸痛,撑着腰爬下床摸到厨房,环上恋人的肩膀,一双手不规矩地开始撩火……
……被“收拾”了三回之后,柳弈总算是真累老实了。
他连喝麦片的力气都没有了,被戚山雨横抱回床,滚进被窝里,一沾上枕头就睡了个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