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
柳弈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
“难得有机会进来,我在屋里到处晃晃,看看室内构造。”
说罢便大大方方地推开了西侧的房门,进了少年谷银星住的房间。
在柳弈晃悠着参观祖孙二人的这套小套房时,戚山雨已经进了厨房,替老太太重新加热她这顿迟了太多的晚饭。
隔壁910室的阿姨显然也没亏待老人的意思,做了两荤一素三个菜,满满地铺在白米饭上,十分丰盛。
只是阿姨厨艺平平,家常菜也做得不怎么精致,加上没考虑到老人家年纪大了牙口不好的问题,肉都切得有些大,看着不太好嚼的样子。
戚山雨将大块的叉烧给舀了出来,在砧板上改刀成了薄且肥瘦均匀的小块,在锅里飞快地重新返了遍火,最后打进一个鸡蛋,炒成了一个叉烧滑蛋。
这时米饭和菜也蒸好了,小戚警官将它们装进碗里,再把刚刚炒好的叉烧滑蛋盖在米饭上,端到了外面的餐桌上。
外头的柳弈和老太太居然已经唠嗑了好一会儿了。
“……是吗,您好久没见过你儿子和儿媳妇啦?”
戚山雨放下盛饭的碗,刚好听到柳弈对老人这么说道。
“嗨!真是生块叉烧好过生儿子啊!”
老太太用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话抱怨道:“他娶了老婆就不要老妈啦!好久都不来看我了!自己不来就算了,还不让我见孙子……我都不知道星仔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戚山雨和林郁清上次来调查时就已经找居委会的工作人员打听过了。
住在908室的这位老太太自从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之后,记忆便时常停留在十多年前,早就忘了她的儿子已和前妻离婚,丢下老迈多病的娘亲和年仅十四岁的长子,跑到千里之外去了。
好在儿子虽不孝,但隔三差五的还记得往他老娘的银行账号里划拉点儿生活费。
再加上老人自己的退休金和救济金,勉强够这对祖孙维持租房、求学和日常生活开销,不至于贫困潦倒、无家可归。
“卢婶,来吃饭了。”
戚山雨招呼道。
老人站起身,好像忘了自己见过戚山雨了似的,又用刚才那种充满戒备的表情盯着他看,仿佛在用眼神质问他为什么会在自己家里。
柳弈在旁替戚山雨解释道:“卢婶,他是我同事,是个警察。”
老太太顿时露出了松一口气的模样,迈着蹒跚的步子蹭到餐桌边,坐下就开始吃饭。
也不知道是她太晚吃饭确实是饿了,还是戚山雨做的叉烧滑蛋很合她的口味,老人吃得很香,再也没有了先前那副剑拔弩张的气势。
等老人吃完了,戚山雨不仅帮忙收拾了餐桌,还顺便把饭盒和锅子给洗干净了。
第二次从厨房出来时,他看到柳弈居然给老人泡了茶,两人面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卢婶,这里你住得舒服吗?”
柳弈用唠家常的语气问道。
“不舒服!”
卢婶回答得很认真,“这里好恐怖的,一直在死人,晚上还会闹鬼!”
她虽然老年痴呆分不清时间认不出人脸,但在某些事情上又意外的记得清楚,而且对自己的判断非常地坚持且执着。
“我听说楼下死了好几个人了!”
老太太边说边跺了跺脚,“肯定是有鬼啦!真的很恐怖的,我都见过了!”
柳弈和戚山雨交换了个困惑的对视,继而追问老人所谓的“见鬼”是怎么回事。
但老人这会儿却又犯了迷糊,嘟嘟哝哝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思索了许久,她才给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答案:
“……我有天晚上看到窗户外趴了个鬼,吓死我咯!”
柳弈:“……”
他试探着问道:“在您的窗户外?”
老人分明早就记不清了,只胡乱地“嗯”了一声。
刚才柳弈在这间908室四处溜达的时候,当然也是进过老人的房间的。
她的孙儿很孝顺,把光照比较好、面积比较大的朝东的房间留给了老太太,自己住到了西晒猛烈的西屋去了。
而老人的窗户外头虽不是马路,但装了防盗网,这里又是九楼,柳弈实在很难想象,什么“鬼”会大半夜的趴外头吓唬人。
不过他工作时间长了,遇到的各种奇闻轶事也就多了。
有了俞远光俞编剧那自称梦见女鬼实则牵涉连环大案的先例,柳弈不敢轻忽,仔细询问了老人是什么时候看到的“鬼”,那“鬼”又长什么样子。
可惜老人脑子不灵光,早就记不清细节了,被问烦了还会白手摇头耍赖说“别问我”,压根儿无法提供给他们更多的线索了。
3月3日,星期五。
晚上十点五十五分。
就在柳弈和戚山雨在明桂街26号908室照顾孤寡老人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城郊一栋两层半的自建房前,秦红叶付过车款后下了车。
她现在住的是父母留给她的老宅。
秦红叶性格其实有些孤僻,也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别人住着嫌偏僻,生活也不够便利的城郊自建房,她自己一个人反而住得舒坦。
她用钥匙开了门,再打开玄关的顶灯,熟门熟路地将包往角落的衣架上一挂,便靠在墙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刚才车开了一路,秦红叶也想了一路。
她的钱包里有一张柳弈给她的名片,上面有对方的手机号码,说是“有事可以联系他”。
有好几次,她都产生了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个电话给柳弈,坦白一切的冲动。
然而每一回,她都因为这样那样的顾忌而最终没能下定决心。
——为什么就是不敢说呢?
“……明明只是……鹿云构思的故事而已啊……”
秦红叶靠在墙壁上,感觉嗓子里像卡了根鱼刺,吞不下也吐不出,难受得要命。
她开口问自己:
“为什么一个故事……竟然会成真了?”
“可是我没办法证明那确实是鹿云的一个故事……”
事实上,要不是808公寓里死了人,她甚至都要想不起自己还听鹿云说过这么一个故事了。
这两天,她绞尽了脑汁,努力回忆当初自己和鹿云的那段交谈的细节。
大约是在九个月前,有一次,鹿云又犯病了,大半夜的坐在他的公寓楼顶的阳台护栏上发呆,两条腿完全悬空,也不知道是在思考人生,还是在思考用什么姿势跳下去能死得漂亮一点。
当秦红叶赶到时,看到鹿云一副生无可恋,随时都可以舍弃一切一跃而下的样子,她真是害怕极了。
好劝歹劝把人给哄下来,秦红叶觉得这样子实在不太行,她不能再放任鹿云一个人自己住在这里了——对一个随时可以寻死的抑郁症患者来说,没有人监护的生活是极其危险的。
于是秦红叶等鹿云平静下来之后,建议他可以住到自己家来。
反正鹿云是一个几乎整日闭门不出的死宅,住在老城区老旧的筒子楼里,还是住在她城郊的独栋自建房里,似乎都没有什么区别。
但鹿云却很坚决地拒绝了她的建议。
理由不是不想和秦红叶一起住,而是他要留在明桂街26号808室。
秦红叶当然问了他“为什么”。
她记得,鹿云给她的回答是——这地方很有意思,如果他非要在死之前找个地方来住,那他就得住在这里。
秦红叶问他这栋公寓又破又烂还总是脏兮兮的,到底哪里“有意思”了?
鹿云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秦红叶细细回忆,只能想起不甚明晰的只言片语。
他说邻居很有趣,是有故事的人。
他说有人给了他一个谋杀案的灵感,他可以写成故事。
他还说如果死者是个地产经纪人的话,一定会很好玩……因为凶手可以不引起任何人怀疑地邀请受害人进屋来,再巧妙地将他杀死……
那会儿鹿云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很多。
鹿云是个双相障碍患者,情绪低落和情绪高昂常常无缝衔接。
他刚刚还坐在阳台上要寻死,却在说起自己构思的故事时一下子又兴奋了起来,那叫一个思维奔逸洋洋洒洒,半点儿都不带停歇的。
只可惜鹿云当时说话的语速很快,而且逻辑十分混乱,秦红叶又一心只想鼓励他打起精神来,根本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
直到现在,待到凶杀案当真发生之时,她才发现自己记得的太少了,少到她根本不能通过“剧透”得知谁才是真凶。
而最让秦红叶感到胆战心惊的是,她甚至无法证明鹿云创作过这么一个故事。
她在鹿云死后整理了他的遗物。
秦红叶好歹是当过几年杂志编辑的人,对审稿和整理稿件都有一定的经验和心得。
所以她记得很清楚,在自己整理过的所有鹿云的遗稿——包括电脑里的文件和用笔写在各种介质上的琐碎脑洞,都压根儿没有一个像是以他的老公寓为原型的故事。
先前秦红叶其实也没把这当一回事儿。
毕竟鹿云一个精神世界比较特殊的小说家,开过的脑洞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他那日自杀未遂后文不加点讲述的故事,很可能只是他心血来潮时的一个灵感,念头消退了,他也就淡忘了,所以压根儿就没留下电子文档或是手写稿件。
然而现在……
秦红叶靠在墙边,脑子里乱糟糟的,心绪更是难以平静。
可凶案确确实实发生了。而且死了不止一个。
假如说809室住客的死只是巧合,那么死在鹿云家里的“房产经纪人”呢?
秦红叶虽能为了替至交好友报仇而冷静理智地设计杀人计划,但毕竟骨子里到底还是个有着基本是非观念的遵纪守法的平凡人。
这两天,她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时常会在噩梦中惊醒,梦见那个她明明从来没见过的,死在808室的陌生男人向她索命。
几番折磨下来,秦红叶只觉得心力交瘁,有点儿受不了了。
“……算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从靠门的衣架处取下了手提包,翻出了柳弈给他的名片。
“……告诉他们,应该不会牵连到我吧。”
秦红叶一边如此自我安慰着,一边点开微信,按照电话号码添加了柳弈的微信号,并备注“我是秦红叶”。
微信很快通过了。
〖您好。〗
柳弈的信息来得很快。
〖秦女士,您想跟我聊聊吗?〗
柳弈的说话风格很直接,似乎一眼就看穿了秦红叶的意图,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的意思。
说实在的,秦红叶很怕柳弈。
这是一种心中有“鬼”之人,对了解她真面目的人的天然的畏惧心理。
但既然微信都加上了……
秦红叶一咬牙,回了个:【是的。】
〖您想聊什么?〗
柳弈的回复依然很迅速。
秦红叶的手机文字输入速度没有柳弈快,加之心情激荡总是按错键,好一会儿才写了一句回复:
【聊一聊808室的案子。】
柳弈仍是秒回:〖好啊,您想怎么聊?〗
秦红叶看到这句话,又纠结了。
她自己打字的速度不够快,但若是打电话,她又着实有点儿害怕听到柳弈那温和、平静又似能洞悉人心的嗓音。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屋中某处传来沉闷的,像是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秦红叶住的这栋宅子外面看是栋二层半的自建楼,实际上还有一个地下室,入口就在餐厅的楼梯后面。
前一段时间,为了明确山莨菪碱和敌敌畏联用时的相互药理作用,她改装了一下地下室,把它弄成了一个简易的动物实验室,并且网购了许多大小白鼠养在里面,按照当年读药理学时学到的实验方法,每天变着法子地折腾这些小动物。
后来鹿云死了,她也把夙成文整成了植物人,实验室便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于是她处死了剩余的大鼠和小鼠,饲养笼、保温箱、饮水器、饲料槽、小冰箱什么的也该扔的扔、该捐的捐,全都处理掉了。
不过或许是她民宅里大量饲养实验动物,饲料和排泄物处理得不够干净,引来了野鼠的关系,这段时间她家里一直有褐家鼠出没,尤其喜欢往地下室钻。
加之她住的是对鼠类动物来说开放度很高的城郊独栋别墅,不管是黏鼠板还是捕鼠笼的效果都不怎么样,秦红叶断断续续折腾了两个月,也没能将把她家当窝的那几只耗子给消灭干净。
地下室的动静,这段时间秦红叶听得多了。
她觉得这九成九又是有耗子在里面蹦跶,不知道又撞到了什么。
“该死!”
秦红叶抓着手机,愤愤地往楼梯的方向走。
她昨日才刚刚下了两个笼子,她希望是笼子逮住了某只耗子。
现在已是深夜十一点十分了。
郊区的黑夜远比市区暗得多了,最近一根路灯距离秦红叶的家足有七八米远,加上有些年头的自建房的采光不够科学,屋里若是不开灯就直接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秦红叶一边走,一边熟门熟路地按开了家里的灯,从玄关的门厅一路开到餐厅。
这时,手机里又响起了微信提示音。
秦红叶低头一看,果然是柳弈看她久不回复,补充的一条信息:
【我给您打个电话?或者您更愿意约个时间当面聊聊?】
柳弈的措辞很温和也很礼貌。
秦红叶的心中又猛烈地跳了起来。
突然打电话,她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要不然还是约时间聊聊吧,至少可以给她一点儿缓冲时间。
【那就约个时】……
她在手机上输着信息,同时人也走到了楼梯后面的地下室的入口处。
为了不影响美观,地下室的门安得隐蔽,不走到特定的角度根本发现不了。
安得隐蔽的同时也意味着,餐厅的顶灯光会被楼梯挡住,让地下室的入口格外昏暗。
不过秦红叶之前经常使用地下室,为了出入方便,她在门旁加装了单独的壁灯。
她一边低头打字,一边伸手就往墙上摸电灯开关。
然而下一秒,毫无预兆之下,她脚下踩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倒,就如同一颗撞球一样,骨碌碌滚下了通往地下室的狭窄而陡峭的楼梯。
这楼梯可是没有经过任何装修美化的水泥地,不仅坚硬,而且棱角特多,一口气滚到底,秦红叶只觉得自己摔了个七荤八素,直接去掉了半条命。
“……啊……”
她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呻吟,随后惊恐地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哪哪都疼得厉害,根本爬不起来了。
更要命的是,她摔下来时撞到了头,现在脑袋晕得不行,看东西都是晃的,甚至连个大点儿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要、要打电话求救!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伸手想去摸自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的手机……
黑暗中,秦红叶的手机还未熄灭,泛着分外显眼的冷光。
秦红叶摔得极疼,视线无法聚焦,只能眯缝着眼睛,艰难地抬手朝着光源摸去。
然而在摸到手机之前,她却先摸到了一样硬硬的皮质的东西。
——这是什么?
秦红叶勉力偏转脑袋,朝着自己触摸到的异物的方向看去。
手机屏幕的光照出了一双女士皮鞋的鞋面。
“好命硬啊。”
她听到有人这么说道:“居然这样都没死啊。”
“……谁……?”
秦红叶的嘴唇嗫嚅着,挤出了一个含混的音节。
她想抬头看清来人的样子。
然而手机的屏幕照明范围有限,她又伤得很重,哪怕竭力仰头也只能看到一对黑色的镶嵌着珍珠环扣的皮鞋,一双穿着白色棉袜的修长细瘦的脚踝,以及距离脚踝只有十厘米的长长的浅灰色的裙摆。
那双鞋秦红叶认得,是她自己的皮鞋。
然而穿着它们的人却比她瘦上一整圈,以至于鞋子吊在伶仃的脚上,看起来很不协调。
“……你……是、是……谁?”
秦红叶试图挪动身体,但她惊恐地发现,她的背狠狠地磕在了台阶上,不知道伤到了哪里,反正现在肩部以下根本无法活动,她甚至连稍微改变姿势都做不到。
虽然看不清来人的脸,但秦红叶此时心知肚明,会在这等夜深人静之时闯入她的家中,并在地下室里等着她的,绝对不会是她的救星。
相反的,黑暗中的这人,只可能是索命的无常鬼。
……可为什么呢?
她很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杀我”,可惜对方根本不给她机会。
那人弯下腰,拽住秦红叶凌乱的长发,将她的脑袋往墙角处拉了十几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