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着学生们的面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直接就拨通了前两天才存进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
手机里传来了非常不祥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现在是大早上的上午十点多,又是刚刚存的新号,柳弈实在很难想象为什么简一端的电话号码会打不通。
“……怎么了老板?”
看柳弈的表情,江晓原同学敏锐地意识到情况不对,“你有熟人在西苑镇?联系不上了?”
“嗯。”
柳弈心烦意乱,只应了学生一个单音节。
他重新拨了另一个号码,直接打给了去往现场的法医老彭。
彭法医很快就接了电话:【主任,怎么了?有事吗?】
“你们现在在车祸现场吗?是在西苑镇吗?”
柳弈直截了当地问道。
【哦,我们还在路上呢,大概还要十分钟才能赶到。】
彭法医先是回答了柳弈的疑问,又从对方急切的语气中感觉到了情况有异:【那车祸是有什么不对吗?】
“老彭。”
柳弈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十分干涩:“你知道你们要去的那个现场的死者……叫什么名字吗?”
上午十一点三十分,柳弈带着学生江晓原赶到了位于城西开发区边缘的西苑镇。
出事的地段位于西苑镇的东侧,同时也是三条出入镇子的道路里最偏僻的一条。
肇事的小货车和司机已经让交警给带走了,死者的遗体也被先到场的彭法医和沈青竹打包收敛好了。
刚从车上跳下来,柳弈就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彭法医引到了黑色的敛尸袋前。
“您看看,是他吗?”
这套程序彭法医已经做过无数次了,只是从前他都是领着死者家属或是朋友去认尸的,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碰上让领导认尸的情况。
拉链拉开,露出了里面一张老人的脸。
在看清了死者长相的瞬间,柳弈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完全无法思考。
两天前还好端端地与他对坐聊天的简一端,这会儿正躺在尸袋里,双目半阖、脸色苍白,没有了一点儿声息。
第247章 8.After Life-33
自从选择了法医作为自己的职业道路之后,柳弈都记不清自己见过多少个死人了。
新鲜的腐败的烂成一抔白骨的,从一开始的不可避免的感到紧张、不适和恐惧,到后来很快适应并渐渐习以为常,柳弈从来没有在面对任何一具尸体时表现得如此失态。
他往后踉跄了一步,后背撞在了站在斜后方的法医老彭的肩膀上。
彭法医给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在柳弈的背上撑了一下,“这个……主任,您跟这位老先生很熟?”
“……”
柳弈张了张嘴,想回答老彭的提问,但声音像卡在了嗓子眼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彭法医看柳弈这个样子,知道不管死去的老先生跟柳弈是什么关系,对他的打击都一定非常之大,不敢再问了,连忙向江晓原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将他扶到了一旁,让他坐在了法研所的车子后车厢里。
江晓原机灵地跑到柳弈的车上,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还生怕老师手抖拧不开瓶盖,贴心地替他开了盖子再递过去。
柳弈接过矿泉水瓶,凑到唇边,哆嗦着喝了几口。
冬天的矿泉水很冷,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腔,所到之处带着一阵令人战栗的冰凉。
但低温的矿泉水反而让柳弈在一个激灵之后感觉清醒多了。
他听到江晓原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询问他还好吧,要不要休息一下云云,疲惫地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没事。
“老板……”
江晓原还想再说点什么,柳弈却已将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塞进他手里,然后站了起来。
“老彭。”
他转向站在一旁一脸担心的彭法医和沈青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车祸……到底是怎么样的?”
…… ……
彭法医和沈青竹赶到时,先一步到场的交警已经将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
肇事的小货车让拖车给拖回了车管所,现场的车辙、脚印等痕迹皆已拍照存证,肇事司机也被警察带到了一边,完成了酒精和药物的快速测试,正准备领回去问话。
彭法医和沈青竹这两名法医面对早就已然失去了生命体征和抢救意义的死者,其职责约莫只是等于来收尸的。
当时他们听交警简单交代了情况,大概就是肇事的小货车是某运输公司的搬货车,昨晚接了单,要到镇上某户人家运货。
根据司机自己所言,因为客户约的时间比较早,而他又对附近的路况不熟,不小心在岔路口上拐错了道,着急之下,在导航的引导下走了这条道,没想到那老人忽然从路边钻出来。
司机说他当时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刹车,直接就将人撞飞了足有好几米,他跳下车查看对方的情况时,人就已经不行了。
柳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听完了彭法医和沈青竹的叙述,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
因为司机给出的证词听着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仔细想来,却处处都透着诡异——至少他说老人忽然从路边蹿出来这一段,就与柳弈所知道的简一端的性格完全不符。
可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毕竟调查车祸责任是交警的事儿,而像老人这样死因明确的尸体,理论上来说甚至不需要送去法研所进行司法解剖,而是应该收敛好直接通知殡仪馆来带走的。
“主任,这里该怎么处理?”
看柳弈又不说话了,彭法医试探着叫了柳弈一声。
“……先把遗体带回法研所。”
柳弈做了决定,“另外,我想和死者的家属沟通一下。”
简一端的夫人早在两年前就因为高血压引起的颅内出血在睡梦中猝然而逝,留下的一对儿女也均已成年,各奔前程,一个在外地发展,一个在海外留学,全都不在老人身边。
以实际情况而言,简一端基本上符合空巢老人的标准,每天孑然一身,日子无牵无挂,偌大一栋二层小别墅里除了一只大橘猫之外,就没有别的活物了。
柳弈把老人的遗体接回法研所之后,通过交警联系到了简一端在外省工作的儿子。
惊闻老人在距离自家别墅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路口被车子撞死了,小伙儿大惊失色,立刻在电话里大声叫起来:【不可能!我爸他做什么事情都很谨慎的!过马路一定会确定没车了才过去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
柳弈在心里如此回答。
但他身为法医的立场让他不能这么跟简小哥说话,于是只能如实将交警目前的调查情况告知对方,并希望简小哥同意进行尸检。
【……这……有这个必要吗?】
电话那头的青年犹豫了。
他自己就是学法律的,目前在F省的一间有名的律所担任民事律师,平常也没少接触这类因为车祸引发的民事纠纷,对处理流程算是很了解的。
一听柳弈说要尸检,简小哥当时就懵圈了,【还是你们觉得我爸的死因有可疑?……可他平常身体好着呢,没有基础病,连血脂都不高!总不能怀疑他是碰瓷吧!】
“不,你听我说……”
柳弈听对方的语气激动了起来,略一犹豫之后,还是决定跟对方说实话。
“老实说吧,是我个人感觉……简前辈的死因或许值得商榷。”
他没有直接说“死因有可疑”,而是用了“值得商榷”这么一个十分谨慎的措辞。
简小哥也是个聪明人,从柳弈对简一端那声“前辈”的称谓里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您是我爸以前的同事?……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他一边问,一边在心中疑惑,这人电话里的声音听着挺年轻的,大概也就二十出头吧,怎么可能跟他那辞职足有十七八年的老爸共事过呢?
柳弈老实地回答:“我没跟简前辈一起工作过,但我确实从他那儿听到点儿事情……”
【十八年前那桩有个警察被杀的抢枪案对不对?】
他话还没说完,简小哥便已经抢答道。
看来在这十多年里,简一端果然对包永兴的案子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不止跟柳弈一个人说过,还将他的疑虑讲给了他学法的儿子听。
【可是那案子都过去十多年了,怎么可能……?】
“最近这案子出现了一些新线索。”
柳弈回答道:“虽然具体是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但确实和十八年前的案子有重大的联系。”
他顿了顿:
“简老前辈知道了以后,就跟我聊了聊当年的旧案……然后……”
【……你在暗示我,我爸是因为旧事重提才被……的?】
电话那头的青年不太确定地问道。
柳弈含糊了一句,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我爸只是一个法医而已……不对,他已经辞职好多年了,现在就只是个开小卖部和种菜的……说真的,我实在不觉得他重要到会因为一个十多年前的旧案而被人蓄意用车撞死……】
简小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悲伤又疲惫,【不过既然时机凑巧得过分,你又觉得还有疑点……那好吧,我答应了,你们可以进行解剖。】
然后简小哥告诉柳弈,他已经买了两个小时候从F省省会直飞鑫海的飞机票,落地以后会直接从机场赶来法研所,认领父亲的遗体外加签署尸检同意书。
1月17日,星期二。
傍晚六点五十分。
戚山雨匆匆穿过法研所病理科用消毒水拖到反光的走廊,来到尽头的柳弈的主任办公室门前,抬手敲了敲,得到主人的同意后,打开了房门。
“小戚!”
看到来人是戚山雨,柳弈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兴奋的低呼。
戚山雨进了办公室,反手关上房门,然后展开双臂,接住扑进他怀里的恋人。
柳弈什么也没说,将脑袋埋进了戚山雨的颈窝里,双手环住对方的肩背,用力到指节泛白。
戚山雨回抱住柳弈,温柔地抚摸着恋人的后背,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无声地承诺自己会陪在他身边。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拥抱了足有五分钟。
“……好了,我现在冷静下来了。”
柳弈把头埋在戚山雨的颈窝里蹭了蹭,蹭掉眼角沁出的泪水,感觉自己情绪足够稳定了之后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啊,让你担心了,还急急忙忙的就赶过来。”
与大多数时候都呆在解剖室或者病理室的法医们不同,刑警调查凶杀案,是当真要东奔西跑,一天好几万步地忙活个没完的。
这几天戚山雨和林郁清都在收集案发现场附近的居民的证词,还有各家各户能拍到门外情况的监控。
龙湖本来就离得远,他们需得大早上的就出门,晚上常常八九点钟都不一定能回来。
不过今天,戚山雨在接到柳弈的电话,得知简一端简前辈出了车祸,已然身亡以后,他深知柳弈一定会为此自责不已,于是和林郁清沟通过之后,两人决定提早折返,好让戚山雨看看柳弈情况如何了。
“没关系。”
戚山雨伸手抚过柳弈还带着泪痕的眼角,“现在你们这边情况怎么样了?”
第248章 8.After Life-34
“简一端的儿子正在赶来的路上,应该再要不了不久就会到了;女儿还在德意志念书,最早也要明天才能回到鑫海。”
柳弈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鼻音,不过吐字清晰,看起来情绪倒是平静下来了,“如果一切顺利,我打算明天进行简前辈的尸检。”
戚山雨点了点头,“那等会儿我陪你一块儿去见简前辈的儿子吧。”
柳弈没说什么,只牵住戚山雨的手用力捏了一下,以此表示自己的谢意。
1月17日,星期二。
晚上七点二十分,简一端的儿子匆匆赶到法研所。
得知老父亲横遭不测,因为出门太过匆忙,他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除了一个上班用的公文包之外连个背包都没有,直接就这么赶过来了。
柳弈在法研所一楼的谈话室接待了简一端的儿子。
虽然简小哥在电话里听着柳弈的声音就知道对方应该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可真见到真人时,还是被对方那令人惊艳的长相和与外貌看起来完全不符的职称给震惊了一下。
柳弈先进行了自我介绍,然后又向简小哥说明了戚山雨的身份。
听说戚山雨居然是个刑警的时候,简小哥更惊诧了:“……这……所以你们觉得我爸的死是刑事案件?……可交警那边不是说了,初步考虑是意外事故吗?”
柳弈回答得也很坦诚,丝毫没有要忽悠简家遗属的意思,“嗯,如果光论现场痕迹的话,确实如此。”
虽然简一端出事的地方是没有监控的偏僻路段,但交警在现场找到了明显的车辙,基本上能明确肇事的小货车确实是在车道里行驶的,没有偏离路线。
而撞人后的刹车痕迹、简一端遗留在现场的血迹也表明,货车是在车道里与行人发生碰撞——如此可以证明,大概率是简一端自己跑到了机动车道上,才导致意外突发的。
除此之外,交警还询问了两个恰好经过且目睹了事故经过的路人,二人皆一致表示是老人忽然蹿到马路上的。
简一端自己就是学法律的,平常没少接触类似的案例。
按照这个情况,他判断交警判下来货车司机一般就是担个五成的责任,再加上他父亲已经超过六十岁了,这么一算下来,赔付的金额大约也就在十多二十万的范围内。
可看面前这位柳主任的架势,分明是觉得他爸的死因有可疑,才要如此努力地说服他进行尸检。
“我只是觉得,简前辈不是那么莽撞地跑到马路上的性格。”
柳弈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想法,“而且鉴于我们最近正在调查的案子……”
他顿了顿,用了个更委婉一些的说法:
“我想尽可能谨慎一些……毕竟有些‘证据’,消失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简一端的儿子蹙起眉,神色凝重。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柳弈话中有话。
“……好吧,既然我已经同意尸检了,就不会反悔。”
最终简小哥什么都没问,只点了点头,“再说了,忽然跑到马路上什么的,我也觉得这不像是我爸的性格……有人愿意替我仔细查一查,也算是多少解了我心中的疑惑了。”
说着他拿过柳弈放在桌上的尸检同意书,翻阅起来。
出于律师的职业习惯,简小哥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全部条目,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送走简一端的儿子之后,柳弈和戚山雨一起回家。
驾驶席上坐的是戚山雨。
他连开车都是非常严谨的性格,变线必须打灯,红绿灯从不抢道,车技稳如老狗,绝对是保险最喜欢的那种司机。
柳弈坐在副驾驶席上,今天格外沉默,一路上几乎不怎么吱声。
戚山雨没有打搅他,只开了个轻音乐的频道,让温柔的乐曲在车内流淌,也好给柳弈一些安静思考的时间。
还差一个路口就到家时,车厢里的静谧被柳弈的手机铃声给打破了。
柳弈掏出手机一看,发现是顺丰快递的电话。
“喂?”
因为经常与远在不列颠的父母还有大哥一家互相寄跨国快递,柳弈跟他们楼的顺丰小哥算是比较熟的。
两人是在楼道里碰面了会互相打招呼的程度,柳弈还顺手给顺丰小哥塞过一罐他和戚山雨都觉得太甜了的冲泡用的英式热巧克力粉。
只不过最近这两天他没约过顺丰,父母和两个哥哥也都在鑫海市本地,照理说应该不会往他家里寄东西才对。
【柳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小哥很热情,【您和戚先生都不在家吗?我在你们门口按了好久的门铃了哎!】
柳弈更疑惑了:“嗯,我们快要回来,怎么了?”
顺丰小哥即答:【哦,有你的快递呢!】
柳弈回道:“你放我家门口就行了,谢谢。”
反正他门口装了可视门铃监控,加上楼里左邻右舍的素质大都不错,除了偶尔派送错误造成的快递延迟或是丢件之外,柳弈和戚山雨的包裹从来没因为被偷之类的原因丢过。
发现快递员习惯将包裹直接放在家门口之后,戚山雨还特地买了个带盖的大编织筐放在门口转角,让快递员可以把东西全都放进去。
【不行啦!】
谁想电话那头的顺丰小哥马上说道:【是必须本人亲签的重要专递啊!】
柳弈更惊讶了。
“没事,我们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