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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罪者2(吕吉吉)


柳弈原本只是打算翻一翻图谱看看质量如何,再决定要不要入手一本的。
然而搞学问的人通常都有这么一个毛病,一但翻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就停不下来,原本只打算随便翻一翻的手翻过了一页、一页又一页,很快就进入了忘我的状态,看得完全入了迷。
柳弈就那么端着一本硬纸板覆膜,内里全是三百克铜版纸,整本书重量差不多得有两斤的厚厚的图谱站在那儿认认真真地翻阅着,一边看还一边在脑子里梳理他自己做过的切片,默默地与图谱中的图片和描述做对比。
厚书端得久了,手腕自然不可避免的开始发酸。
柳弈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拿书的姿势,并往后又翻了一页。
“小伙子,能麻烦你把书放低一点吗?”
这时,柳弈听到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个老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和他手里那本图谱。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在别人看书的时候杵在旁边,又挨得这么近,甚至还在对方调整阅读姿势的时候要求别人将书拿低一点,怎么想都是一件既没情商也没礼貌的事情。
不过柳弈身旁的这位老先生长了一张相貌堂堂的端正面容,表情严肃,眼神认真,给人一种板板正正、一丝不苟的印象,让人感觉他每一句话都很认真,没有一点儿冒犯的意思,只是当真就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不知怎么的,柳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同样做事认真但同样稍微有那么点儿不那么通人情世故的俞远光俞编剧,非但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感觉有些莫名的亲切。
柳弈用手机拍下了封面右下角贴的编号,等会儿就可以凭这个号码让店员给他拿一本新的了。
“这书我看得差不多了。”
然后他把手机揣回口袋里,双手持书,将它递给面前这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先生,“前辈,您看吧。”
既然会站在法医学刊物的架子前,在旁边偷瞄的又是一般人看来最无聊最不明觉厉的镜下病理图谱,那必定不可能是眼瞅着法医学新鲜而跑来凑热闹的路人,柳弈觉得自己叫他一声“前辈”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听到柳弈的这句称呼,老人的眼睛微微睁大,抿紧了嘴唇。
“好,谢谢。”
老人接过柳弈递给他的书,翻了开来。
柳弈笑了笑,回了句“不客气”之后,便往旁边稍稍移开一步,留出给老人看书的空间,抬头继续在法医类的书架里挑选自己感兴趣的刊物了。
“……小伙子,你是个法医吗?”
本来柳弈以为老人得到图谱后会专心看书,没想到过了大约两秒钟,那人忽然又开口了。
周遭十步以内也就他们两个人,老人问的当然就是柳弈了。
“嗯,是的。”
柳弈对老人和孩子的耐心向来很好,对这突兀的搭讪并未感觉不悦。
“……”
老人侧头,目光在柳弈过分俊美的侧脸处仔仔细细地看了足有好几秒,然后说出了不少人都说过的那句话:“……你看起来……不像是干法医的。”
柳弈只笑而不语,没对老人的这番评价发表任何意见。
“你今年几岁了?够三十了吗?考证了没?”
老人一口气又问了三个问题,问题一个比一个没有边界感。
柳弈心想这位老先生果然很像俞远光,连提问的语气和提出的问题都十分类似。
“我三十多啦,是有证的。”
他笑着答道。
“哦……”
老人似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随后他几下翻到柳弈刚刚看到的那页,接着慢慢地阅读了起来。
看老人不说话了,柳弈便也继续浏览起了柜子里的书了。
大约是为重新开业而做的准备,书店里的书籍种类明显比还在旧址时多了不少。
柳弈还在书架上看到了两种期刊的本年第三季度的合订本,那应该是上个月才印出来的,居然现在就已经运抵鑫海市了。
“……小伙子。”
就在柳弈伸手想要抽本合并本看看的时候,旁边的老人又开口了:
“你是鑫海市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的法医吗?”
柳弈侧头看向老人。
因为鑫海市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的全名实在是又长又绕口,他们这些法医,连带市局那边的警察通常更习惯管它叫“法研所”,甚少有像这位老先生这般正儿八经叫出全称的,还把每一个字都念得字正腔圆、清楚明晰。
“嗯。”
柳弈倒也没隐瞒,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同时他心里也有了一个猜测:“前辈,你以前也在法研所工作吗?”
面前这位老人看着大约六十多岁不到七十岁的年纪,按照他们机关里男性六十五岁退休的标准来看,他最多也就退休了不超过五年。
加上他们这些技术工种时常有人返聘,法研所里多的是老当益壮的老先生老太太仍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光发热,每天上班风雨无阻一直干到七十的也不是没有。
然而柳弈对自己的记忆力十分自信,因此他十分肯定,自己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位老先生。
不管是在法研所的各种大会小会上,逢年过节的退休员工的慰问、联欢活动上,甚至连每年的职工体检,又或者说什么也必须参加的组织生活,他也从未见这位老先生出现过。
“唔……好多年前的事了。”
老人给了个含混的答案,却并没有解释这所谓的“好多年”到底是多少年,他后来又是调走了还是怎么样了。
他顿了顿,忽然又问道:“老陈……呃,我是说陈理群,现在还在你们法研所吗?”
“陈理群”正是法研所现在的一把手,也是柳弈的顶头上司的名字。
柳弈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位老人以前一定在鑫海市的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工作过,而且还曾经跟他们的陈所长共事过。
“嗯。”
柳弈含笑颔首,“他已经是我们所长了。”
“……是吗,老陈都当所长了,我就知道那家伙是个有出息的,能抗事儿。”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时间过得好快啊,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年他还要叫我一声师兄,哈哈……”
轻声笑罢,他低下头,目光在打开的图谱上扫过,“太久没看显微镜了,刚才看你翻得那么快,我心里都有些慌……好多东西,我现在都看不明白了……”
说罢,他合上图谱,像柳弈刚才把书递给他时一样,双手持书,将它又还给了柳弈。
“小伙子不错,好好干。”
老人抬手拍了拍柳弈的胳膊,力道不重,但语气恳切,神色认真,态度之郑重,令柳弈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加油。”
说完之后,老人似乎没有要继续在书架前逗留的意思,朝面前这位年龄最多只有他一半的后辈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
柳弈目送老人离开,目光停留在对方梳得很整齐的白发,还有即便上了年纪也依然保持笔挺的背脊上,久久没有移开。
直到老人慢慢走远,拐过墙角,背影再也看不到了之后,柳弈才轻而缓地出了一口气,挪开视线,继续在书架上找他想看的书去了。

第218章 8.After Life-04
柳弈在书架前又徘徊了整整一个小时,挑好了自己想要的书以后,又顺便在别的专业区域晃悠了一下,看了看各个领域的一些新的学术进展和科研方向。
虽说不同的专业意味着术业有专攻,柳弈在其他科室的书柜前转悠着也只是瞧一瞧大概,实在碰到很感兴趣的内容时才会抽出来飞快地浏览一眼。
然而架不住医学的专业方向细分起来很多,而许多学科彼此交叉,其知识点对柳弈这个法医来说也十分有用。
比如柳弈就在药理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阐述药物相互作用机制的研究进展,其中就有大量柳弈大半个月前才刚刚用上的阿托品类药物与有机磷类药物的拮抗作用的实验数据,顿时让柳弈跟掉进了米缸里的耗子一样,捧着书一页一页翻得极认真,全副心神都用在了用上头的实验结果对照鹿云自杀案的时间判断上。
等他终于看够了,想着干脆把这本书也买回家,以后说不准还能派上用场时,掏出手机低头一瞅屏幕上的大时钟,顿时吓了一跳。
居然已是下午七点四十五分了!
他竟然不知不觉又在这里耽搁了整整一个小时,书店再过一刻钟就该关门谢客了。
柳弈连忙拍下书封皮上的编码,再把样刊搁回书柜里,然后匆匆往柜台走。
他原本还想翻一翻书目名单,看看有什么感兴趣但没时间看实物的,直接先订下来再说的,不过现在实在离闭店时间不远了,他也只来得及在柜台登记了书刊编号,并付清了书款。
柳弈走出店门时,天空仍然在飘着细雨。
大约一小时前戚山雨给他发了微信,告诉他自己挑好书了,在跟书店隔了大约三十米的一家咖啡店里等他。
因为今天挑的书实在有点多,晚上两人还要去江心岛人挤人看烟火晚会和倒数跨年,柳弈没有急着让店员现场给他取书,而是下好订单,并约好下周末再到书店来现场取书。
店员还另外给他一张小卡片,上面有他们书店的和小程序二维码,并告知他如果书单还有要补充的,只需要在取书的两日前在小程序里手动添加一下就可以了,流程和铛铛一类的购书网站几乎完全一样。
柳弈现在当然没空研究书店的小程序,直接把卡片塞进包里,就脚步匆匆地一路小跑往戚山雨说好的咖啡店赶了。
恰逢周末,又是公历年的最后一天,就算天气欠佳,凄风冷雨连绵了有些时日,仍然挡不住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外出跨年的热情。
是以即便戚山雨歇脚的这间咖啡店隐在相对僻静的巷子深处,柳弈进去时,店里仍是人满为患,不仅没有空桌子,甚至连空着的椅子都很难找到一把了。
而小戚警官这会儿正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吧台的最角落里,面前搁了一杯喝了大半但明显凉掉了的拿铁咖啡,还有一本摊开了的已经看了一半的书,神色极其专注,似乎读得非常入神,连旁边坐着的几个女孩子一直在偷偷瞄他,甚至还掏出手机偷拍他看书的侧颜都毫无所觉——或者也有可能是发现了,却压根儿不在意。
柳弈瞄准目标,故意放轻了脚步穿过满座的顾客,小心翼翼摸到戚山雨身后,手往前一伸就想去拿他的书。
然而戚山雨虽然看似沉迷阅读不可自拔,但稍有风吹草动,那反应还是十分迅速的。
他在柳弈的手指堪堪碰到他书页时,就抬手一下将柳弈的手和书页一起压在了掌下。
“柳哥。”
戚山雨甚至都不用抬头,只在对方把手伸到他眼前的那一秒,就知道在自己身后捣蛋的是谁了。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柳弈的右手被压着,他干脆就着这手心贴手背的过分亲密的姿势,直接就去掀戚山雨的书皮。
果然正是现在跟“医”字沾边的小说里最火的那本《THIS IS GOING TO HURT》,只不过是繁体版的港岛译本而已。
“这本真的这么有趣?”
柳弈早听说过这书的大名,甚至还从资深豆梗文青兼电影爱好者林郁清那儿得知它还被拍成了英剧,据说非常好笑,评分也高得吓人。
可惜他开年之后似乎有点水逆,鑫海市大案频发,他在忙着办案之余还得分神搞课题写论文外加还要带教,闲暇时光被大大压缩,“看闲书”这事就被他排在了其他许多想做且等着做的消遣之外,连喜欢的作者新出的推理悬疑小说都没时间看,就更别说其他的了。
“嗯,真的很好笑。”
戚山雨认真地点头。
一旁的几个妹子从柳弈过来时就开始紧张兴奋,等两位大帅哥就这么一坐一站地聊上了,皆十分默契地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结果这会儿听到戚山雨用一本正经的表情回答说“很好笑”,三人都露出了一副你约莫是在逗我的眼神。
戚山雨在这里喝了多久咖啡看了多久的书,三位小姑娘就旁边盯着人看了多久,朋友圈里亲友都敲过一轮分享过若干个聊天窗口了,愣是没从这位帅哥脸上看出半点笑模样。
对方那认真专注的侧脸,让三人一致同意他怕不是正在争分夺秒备考下个月的公招。
“是吗?那回去也借我看看。”
柳弈笑着抽回自己的手,又很自然地轻轻搭在了戚山雨的肩膀上,“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去江心岛看烟花。”
“好。”
戚山雨一边答应着一边站起身。
他随手从桌上抽了张纸杯垫夹进书里签,然后将书合起揣进包里,盯着恋人左右看了看,见柳弈两手空空,奇怪地问:
“你一本书都没买吗?”
“买了。”
柳弈在三个姑娘好奇、兴奋、疑惑又带着遗憾的注视下,和戚山雨并肩往咖啡店的出口走。
“就是买太多了不好拿,而且人家也快要关店了,来不及帮我去仓库取货了,所以我就干脆下了订单让他们帮我打包好,等下周末再过来取。”
“好。”
戚山雨丁点没有嫌弃柳弈跑来跑去的折腾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那我们下周再过来。”
一听自家小戚警官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也划入了他的出行计划里,柳弈顿时笑得更灿烂了。
虽然户外一直冷雨潇潇下个没完,不过柳弈和戚山雨上市民网查了查,发现通知说今晚江心岛的烟火表演照旧,不会因天气原因取消。
烟花表演预定九点开始,因为是往天上放的,方圆十公里只要是视野开阔的地方都是观赏点,倒也不用非得挤上江心岛去。
于是柳弈和戚山雨沿着江堤旁的林荫道一路缓行,也没有刻意找吃饭的地方,而是经过有空座的小店就进去随便吃点儿出餐迅速的点心、小吃或是甜品一类的小玩意儿,凑合着把晚上的一顿饭暂时给对付了过去。
“对了,今天在书店里,我碰见一位挺有意思的老先生。”
在一间云吞面馆吃着竹升面的时候,柳弈忽然想起自己在书架前碰到的小插曲。
戚山雨正往他的面碗里猛舀辣酱,闻言侧头看向恋人,“怎么个有意思法?”
“嗯,我估摸着他大概是我们所的离退休职工,不过看着实在很面生就是了。”
柳弈对戚山雨手里的辣酱勺没兴趣,转而去拿角落里的醋瓶子,一边给自己的晚餐调味,一边将那老人的形貌简单地描述了一下:
“他自称是我们那位陈所长的‘师兄’……按他的年纪来看,当年肯定是经历过最乱的那段时间的老前辈了。”
戚山雨点了点头。
法研所的陈理群今年也有五十多了,而比他年长十岁左右的老人则在六十五开外的年纪,在九十年代初鑫海市治安最混乱、打击犯罪形势最严峻的时候正是青壮年的业务骨干,想必应当经手过不少大案子。
“那老人家问我几岁了,拿没拿证。”
柳弈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脸,“说我长得年轻我爱听,但也不至于脸嫩到看起来连证都还没拿吧?”
小戚警官瞥了瞥柳大法医因为塞了半只馄饨而明显鼓起来的左侧颊,默默地把心里的吐槽给咽了回去。
“不过我觉得他不管是辞职还是离休,应该已经离开法研所很长一段时间了。”
柳弈会有此推断,不仅是因为他肯定自己从前确实没在单位见过那位老前辈,更是因为老人无意中一句唏嘘叹息透露出来的伤感之情。
“他说他已经连病理图谱都有些看不懂了……感觉像是很久没再接触过实务的样子。”
“……”
戚山雨闻言,手里的筷子浅浅搁在面碗里,不动了。
柳弈:“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在想,既然那位老先生已经有段时间不当法医了,又为什么要大周末的跑去专业书店翻图谱呢?”
戚山雨回答:
“毕竟你今天去的那个书店里的都是比较新的外文进口专业书吧?假如不是工作需要,就算是对老本行还有兴趣,也很少会跑到这种书店里翻阅新出的原版书的吧?”

柳弈点了点头。
从那位老先生假日里还跑到书店翻自己已经用不上了的专业书,以及他看书时流露出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来看,对方身上怕是发生过什么故事。
不过柳弈与那老前辈仅仅只是一面之缘,两人甚至连姓名都没有交换过,自然不至于为了那点儿好奇心盘根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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