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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李熙对此也很了然,知道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忙叩首应下。
却听承乾帝又在他头顶叹了声气,转头对淮王和颜悦色地说道:“琢儿,你是他们的兄长,你该有担当。你放心,朕必不会令你母无故蒙冤,你也不要在此魂不守舍的了,更不要将今日之事外传。这么着,在此事水落石出之前,你尤其不要再私下与你那个南月的舅舅联系,你……唉,也罢,你现在还是先带老五下去治伤吧,瞧瞧他都被烧成了什么样,也不喊声疼。”

当天晚上, 李熙去到裴怀恩的府邸,才抬手把门推开,就见细软鞭梢兜头抽下来。
李熙侧身躲避, 不留神叫那鞭尾斜着舔过颈侧, 在他颈子上留下一道窄而长的红痕。
破皮了。
李熙并指摸了摸, 不大高兴地从门后走出来, 扬声冲屋里说:“裴怀恩, 你又发什么疯?”
裴怀恩循声望来, 眨眼瞥见李熙颈子上的鞭痕, 面色数次变化。
“……怎么是你。”裴怀恩说,“我还以为又是哪个不长耳朵的, 非得赶在这个时候跑来打扰我。”
李熙就说:“就算不是我,你也不能把人家往死里打。”
裴怀恩红着眼看他,倒不是那种可怜的红, 而是有些疯癫,像是才清醒。
裴怀恩说:“往死里打怎么了, 若非你坚持,哪会闹出这许多事来?我早便与你说过, 翻不翻案有什么要紧,我只要把他们全杀干净了。”
李熙没回答,径直就往屋里走, 连正眼都没再施舍给裴怀恩,恹恹等着裴怀恩自个先发泄完。
良久,久到李熙都有些困倦,裴怀恩在把屋里值钱玩意都砸了一遍之后, 终于愿意消停下来,走到李熙旁边的椅子那坐了。
裴怀恩转头问李熙:“怎么样, 伤的重不重。”
语气很温和,仿佛方才发癫砸东西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李熙对此见怪不怪,摇头说:“原本想说挺重,也好问你多讨点赔偿,但你刚把这屋里的值钱玩意全砸了,我就只好伤的不重。”
言罢转过身来,歪头让裴怀恩看他颈侧的伤痕。
“裴怀恩,你快帮我瞧瞧,它到底像是猫挠的,还是更像树枝刮的?”李熙疲惫地叹气,说,“伤在衣裳外面了,我明儿见人可怎么说啊。”
裴怀恩果然被逗笑了,只是才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就又紧皱起眉。
裴怀恩说:“也罢,心意领了,你适可而止,不要真让我做白用功。”
李熙又摸了摸脖子,只觉这处有点疼,也有点痒,挠得他心里不上不下的,浑身不自在。
“恐怕止不住了。”李熙说,“此刻若停手,待到日后交不出人来,父皇定会将我送给南月,你也难逃一死,你难道没看出来父皇今天是想杀你吗?”
裴怀恩便冷笑。
“老而无牙,自以为是罢了。他以为他还能杀得了我吗?”裴怀恩懒懒地往后靠,把手指尖缩进他鲜红的袖子里,闭眼说,“若非顾忌着大沧和南月,真想让他现在就驾崩了。还有那个李恕,真没想到他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李熙听了,偏头朝裴怀恩露出来个意味不明的笑。
“你看,你这不还是没真疯?”李熙摇摇头说,“整天做那副可怖态,吓唬谁呢?知道外面为什么骂你吗?”
裴怀恩噎住一下,睁眼阴森地看着李熙。
但还是没恶意。
实际上,自打李熙替他改完背后的落梅图之后,他看李熙的眼神就变软和了,无论李熙怎么打趣他,他都没再对李熙下过一次死手。
因为就算是同一句话,由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里面究竟是恶意嘲讽,还是单纯亲近的调侃,听起来其实很明显,也很容易分辨。
地上全是一小堆一小堆的碎瓷片,乱糟糟的,就像他们俩今天在明和宫前接手的残局。李熙垂眼去看,靴尖轻轻点在一块碎瓷上,饶有兴趣地用力碾了碾。
李熙说:“厂公,我观父皇今日的神色,似乎更倾向于顺妃是为了保全淮王才自焚,而非受人教唆,父皇认为顺妃只是不想让淮王有个犯过错的母亲……嘶。”
李熙抬起脚,发现自己不仅没把那瓷片儿踩碎,反而令它深深扎进了鞋底。
裴怀恩也看见了,他起身走到李熙面前,不耐烦地蹲下来。
“嗯,我也瞧见了。”裴怀恩说,“你今天与那李恕辩论时,你父皇在听到你说顺妃是为了给淮王抬轿子,方才畏罪自杀后,神态立刻就有变化。”
一边说着,一边动手把李熙脚上的靴子脱下来。
瓷片扎得挺深,血把袜底都染脏了。
裴怀恩皱眉说:“李熙,你多大了?小娃娃都知道不这么玩。”
李熙一手撑额,手肘支在身边的小桌上,闻言就把右脚往回收,却被裴怀恩强硬地抓住了,动弹不得。
李熙笑声说:“也不算大,还有整整一年才能开府成家呢。”
裴怀恩原本抚着李熙的足踝,想顺手给他上点药,听罢立刻就站起来,走回去坐下了。
裴怀恩说:“还想着女人?小殿下这么天赋异禀,要是真娶个女人回府,岂不可惜。”
李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弯腰穿袜子。
“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李熙随口嘟囔着,“再说你不也是为了报复李家,才会这么对我吗?那么等你以后出够了气,玩腻了,我们就还是和寻常朋友一样,你放心,我这个人最不记仇的。”
裴怀恩目光冰冷地看着李熙。
“有时是真想不通,也看不明白你。”裴怀恩说,“李熙,你怎么就这么能忍,你难道不觉得这很屈辱。”
李熙这时已穿好袜子了,他稍稍偏过点头,朝裴怀恩露出自己细白的颈子,还有颈子上那红痕。
“但什么是屈辱。”李熙神色怪异地问,“被人睡就是屈辱么?要按你这么说,天底下所有女子都得哭着去抹脖子了。”
裴怀恩说:“你又不是女子。”
李熙便哈哈笑。
“什么男子女子,不都是人吗?”李熙眼皮半阖,浑不在意地说,“不瞒你说,我起初的确有点不高兴,但后来想通了,我想这不是我自己选的吗?再说我又不讨厌你,更别提和你睡一睡,好像还挺舒服的,起码比和别人睡舒服。”
裴怀恩简直要被李熙的厚脸皮震惊了,啧声说:“李熙,到底是我在报复你们李家,还是你在克我。”
李熙笑的停不下来,眼泪都笑出来了。
“都一样。”李熙说,“你能出气,我也舒服。我方才就在想,如果让我也像李恕那样,连疼也感觉不到,那我可真活不下去了。毕竟我早就习惯了做祸星么,早就习惯了当自己是坏的,要是让我哪天过得太舒服,身上连点伤都没有了,我会以为是老天爷连罚我都懒得罚,彻底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个人。”
裴怀恩不赞同地说:“你不是祸星,那不过就是些钦天监的鬼话。”
李熙站起身来,单脚转圈蹦了蹦,幼稚极了。
“习惯了么,一时改不过来。”李熙转头对裴怀恩说,“就和你闲着没事总发癫一样,好玩。”
裴怀恩被气得又想甩鞭子,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住。
“坐下,你闹的我头晕。”裴怀恩摆手说,“还说不记仇,不记仇会故意这么气我吗?李熙我告诉你,不是我今天不帮你说话,你知道的,当时有好些人都看着,我不方便张口,不然他们就会觉得你查这案子,是真为了讨好我,让我托你上去。”
李熙就半开玩笑地说:“本来也是为了讨好你么。”
裴怀恩无言以对,只好哄他说:“闹什么脾气,我再送你一匣夜明珠。”
李熙这才满意了,瘸着腿再坐回椅子里。
今天那局势,裴怀恩不便在明面上出手帮忙,尤其不能再帮他与淮王争的道理,李熙如此聪慧,又岂能不知?
毕竟帮得越多,就越证明他们两个有牵连,越把大臣们往淮王身边推。
再把话说的明白些,要知道两个人恰好一起办桩案子,和他们俩从一开始就狼狈为奸,憋足了劲想要承乾帝屁股底下那位子,这二者细细说来,内里可差得远呢。
后者是同路又同心,结实铁板一块。前者却是同路但不同心,彼此可以互相制衡着,就像裴怀恩今天表现的这般,随时都可以因为危险抛弃李熙。这对臣子们来说其实是颗定心丸,因为觉得他们两个日后会斗。
也只有这样,臣子们才不会偏向看起来性子比他好,却总没个主意的淮王。
但知道归知道,闹还得闹。
因为他今晚如果不来闹这一遭,不把裴怀恩的注意力引到别处去,抢先一团孩子气的倒打一耙,待裴怀恩过两天冷静下来,就该琢磨他今天为什么会反应的那么快了。
生死关头,人要是一旦被逼急了,什么都能想出来。
半晌,李熙又转过头来看裴怀恩,手指尖点着裴怀恩的手心,就像是被哄好了。
“刚说到哪了。”李熙说,“你别总打断我,你要是真不想再伤着我,以后就别乱砸东西,砸坏了多可惜,不如送给我。”
裴怀恩一把攥着他的手,不许他再点。
“说到夜明珠了。”刚好裴怀恩这会气劲也过了,抬眼看着他说,“怎么,我前脚把它们送给你,让你后脚就派人快马加鞭地送去给邵晏宁充军费?”
四目相对,忽的一起笑出来。
“罢了,罢了,小殿下还真是克我。”裴怀恩说:“珠子会送的,你我今天都是死里逃生,总得庆祝下,至于以后该怎么办,等天亮再说吧。”
李熙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托下巴,眼里几经明灭。
李熙说:“裴怀恩,我觉着你变了,你以前遇着事,可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往好处想。”
裴怀恩就笑笑说:“以前见多了浮浮沉沉,觉着万事有天定,自然比不得小殿下有朝气。”
“现在呢?”
“都言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有小殿下暖着,日子过得热闹多了,慢慢的就也跟着觉得老天爷是狗屁,我还可以再与它斗一斗。”

第101章 兄弟
“但与天不急, 此刻该先与人斗。”李熙垂首沉吟,“树敌太多总归不好,得想办法尽快和淮王化干戈为玉帛。”
裴怀恩还在打量李熙的颈子, 闻言就说:“这恐怕很难, 你手中又没证据, 李恕却是实实在在伴他身边长大的。”
李熙就说:“那此事搁后, 你手里人多, 你先派人帮我找出老五的探子, 别真让他把信送出去。”
顿了顿, 不等裴怀恩答应,自个就忍不住先摇头。
“不……不对, 他放在外面的探子肯定很多,估计抓不完,指望把消息拦住是不现实的, 但只要先抓到一个活的,就能治他一个通敌叛国之罪, 把他先关起来,届时南月没了充足的军费, 就算真打起来,长澹也尚有五成胜算。”
裴怀恩嗯了声,说:“我明白, 总得做两手准备。”
李熙皱起眉埋怨他,“还说呢,你在京中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摸到老五的底呢, 我竟不知他是在替淮王撑腰,而非为他自己争。”
裴怀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一个人若有心隐藏, 旁人是绝摸不到的。”裴怀恩说,“连你父皇都弄不清他自己到底生了些什么儿子出来,我又怎么能查到。”
李熙一瞬哑火,知道裴怀恩这是在拿今天的事点他,不敢再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缠。
也是亏得两个人如今熟悉了,否则换在以前,不论李熙今晚来裴怀恩府上怎么闹,怎么倒打一耙,就凭他今天白天对承乾帝说那些话,就足够裴怀恩下手弄死他了。
洒扫丫鬟们恰在此刻进屋来,把地上的碎瓷收了。
裴怀恩坐在椅子上等她们收完,须臾又上了茶。
有眼尖的小丫鬟看见瓷片儿上沾血,就贴心地在桌上留了药,哄得裴怀恩很高兴,随手就把衣服上用墨玉缝的金蟒眼珠拽下来赏给她。
李熙跟在旁边说:“怎么不准备点寻常物件做赏赐?裴怀恩,你这样很败家。”
裴怀恩挥手赶丫鬟下去,理直气壮地说:“无妨,我有钱,等过阵子再想办法抄了你五皇兄的商铺,我就更有钱了。”
李熙看着裴怀恩衣服上那条“有眼无珠”的蟒,皱眉说:“但那是国库的钱。”
裴怀恩低头抿了口茶,随意地说:“你要我找人,我出力了,所以也有一半是我的。再说你从前也没少拿我的钱,肯定不希望我过得太窘迫吧。”
李熙闷声讪笑,悄悄打消了告发裴怀恩的念头。
却见裴怀恩倾身过来,伸手摸了摸他颈侧的伤口。
“我倒是想请你帮我管钱,只怕你把它们都管到你自己的口袋里,让我日后无家可败。”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拉李熙起来。
裴怀恩说:“走,还是得去上点药,我不喜欢你身上留疤,太丑了。”
李熙便顺势跟着他往里屋走,一瘸一拐的。
“人我来挑,证据链你去做。”李熙的心思不在治伤,而在今天这些突发状况上,一边踉跄走着,还不忘扭头提醒裴怀恩,“外面的探子也要赶紧抓,最好一样都别落下。”
裴怀恩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半晌却又说:“对了,我适才仔细想,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淮王还是得见。这么着,你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他,礼物该送就送,即便还是不能令他信任你,也想办法教他安分点。毕竟眼下局势紧张,他就算不站在我们这边,也绝不能帮着李恕给我们添乱。”
李熙无声地笑了下,转头说:“说到淮王,也不知淮王这会在做些什么。你猜他知不知道顺妃当年做的那些事?”
裴怀恩就笑。
“知道就少送些,不知道就多送些,一切都先从我的账上划。”裴怀恩不再往前走了,他转身一把将李熙抵在窗格,把脸埋进李熙的颈子里,细细舔过那道窄长的伤口。
“你可以随时从我的账上划钱。”裴怀恩低声说,“但得先肉偿。”
更深露重,与裴怀恩的府邸一样,淮王府亦是灯明通宵。
李恕伤的太重了,淮王亲自给他上药,手指尖几乎不敢碰。
李恕对此倒不在意,他转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东张西望,余光瞥见桌子上的碧玉棋盘,便开口向淮王讨。
“大皇兄,我府中有碧玉棋子,刚好配你这棋盘。”李恕小狐狸似的窝在榻上,仰脸说,“你把这棋盘送我吧,我好喜欢它。”
淮王被气得屈指敲他。
“要什么棋盘,你又不会下棋。”淮王勉强打起精神,叹息道,“伤成这个鬼样子,竟还想着玩。”
李恕不高兴地抿唇,像是想把淮王的注意力,从他那双鲜血淋漓的手上引开,但失败了。
“不会下棋可以学,有大皇兄教我,我能学会,以后还可以陪大皇兄下棋玩。”李恕乖乖地摊平双手,小声说,“大皇兄,你不会连一张棋盘都舍不得吧,我可是你弟弟。”
淮王终于被逗得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
说话间,衣衫素净的淮王妃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个盛吃食的小托盘,温声对李恕说:“阿恕,不要闹了,你若再不老实上药,过会就没琥珀核桃吃了。”
李恕便抻长了脖子看过去。
“王妃嫂嫂,你又给我留了琥珀核桃么?”李恕语气夸张地说,“多谢王妃嫂嫂,我最爱吃这个啦!”
淮王妃眼睛红红的点头,面上笑容苦涩,走过来与淮王彼此看了一眼,像是才哭过。
淮王妃与淮王伉俪情深,平素最看不得淮王受委屈。
“阿恕,你老实与我说。”淮王妃提着裙子坐在李恕旁边,哀伤地问,“今天白天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怎么就搞成了这样?母妃她……”
然而还不等淮王妃把话说完,淮王便神思疲倦地摆手打断她,忧郁地说:“好了蓁蓁,不要再提此事了。”
李恕左右看了看,很愤愤不平,仿佛顺妃不是他杀的一样。
“……王妃嫂嫂,是老六!”李恕见淮王不说,就忍不住恶人先告状,“老六今天为了讨好裴掌印,把当年礼部那案子翻了,还把许多子虚乌有的罪名扣在顺娘娘身上,联合朝臣逼死了顺娘娘!”
言罢再举手,给淮王妃看自己手上的烧伤。
“对不起嫂嫂,我没能保护好顺娘娘,我本想把顺娘娘从大火里架出来,但头顶横梁忽然落下来,把我和顺娘娘分开了,我、我……我冲不进去。”
淮王妃扭过头去,捏着帕子哽咽,不忍再看李恕的手。
“怎么会这样,这其中是否有误会。”淮王妃喃喃自语着,“殿下与六皇弟无冤无仇,顺娘娘又是那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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