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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福顺不敢忤逆承乾帝,听话地在承乾帝脚边跪好,出声问:“皇上,可是要茶水?”
承乾帝摇了摇头,又扭头看殿外。
李熙才从这里离开不久,走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没回头,就像承乾帝今天能喊他来叙父子情,前两日却还在认真考虑到底要不要把他交给南月一样绝情。
“小福顺,你家督主为自己挑了个好退路。”承乾帝眼睛望着殿外,感慨地说,“朕方才听明白老六的意思了,看样子,老六日后一定不会轻易动裴怀恩的。”
福顺哪里敢接话,只是说:“皇上该服药了,奴婢去为皇上倒水。”
承乾帝浑不在意地把福顺拦了,摇头说:“反正治不好,少吃一碗有什么打紧?还是说裴怀恩又往朕这药碗里添东西了,嘱咐你一定盯着朕喝下去?”
福顺被承乾帝这话吓得浑身出汗,扑通一声重重跪倒了,连手指尖都在抖。
“陛、皇上。”福顺连忙说,“奴婢不敢呀,奴婢只是为了皇上的龙体着想,唯恐耽误皇上的病。”
承乾帝伸出手来,若有所思拍了拍福顺的肩膀。
“你呀,就是胆子太小,不然也不会受姚家威胁。”承乾帝微微眯起眼,迅速整理好方才那点悲凉的情绪,面容苍老却犹有余威,“明明是挺为主子着想一个人,如今倒好了,被你自己给弄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讨好。”
福顺没想到承乾帝能查到他和姚元靳之间的事,并且还要当面说出来,魂都快吓飞了,一时只觉大脑空白,有点弄不懂承乾帝为何要这么和他过不去。
这、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里还有他什么事?还有裴怀恩和姚元靳什么事?承乾帝方才不还正和六殿下聊得很好么?话里话外也没提到姚家呀。
正琢磨着,就听承乾帝在他头顶叹了声气,出声对他说:“得了,起来吧,挺好的孩子,可惜活不了几天了,临死前就别总跪着了。”
话音刚落,福顺顿时把脑袋埋得更低,根本不敢再起身。
“陛、皇上!皇上此言何意,皇上万万不可吓奴婢,就算借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是绝不敢害皇上的啊!皇上!”福顺再顾不得许多,连磕头都浑浑噩噩的,“皇上饶了奴婢,饶了奴婢吧!”
承乾帝怜悯地看着他,说:“你是要死了,但却不是朕要杀你,你要朕如何救你呢?你跟了裴怀恩这些年,难道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叛徒吗?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很快便要做那老虎笼里的一抹冤魂了。”
福顺怔住片刻,隐隐听出来承乾帝话里的意思,忙淌着泪恳求道:“皇上,求皇上看在奴婢进宫多年,从没犯过一丁点小错的份上,饶了奴婢这回,千万别把奴婢与姚大帅之间的周旋告诉督主。只要皇上不说,奴婢、奴婢愿为皇上差遣,奴婢愿为皇上马首是瞻啊皇上!”
承乾帝见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姚家是最识时务,最知道该背靠哪棵大树的,这也是朕看重他家的理由。”片刻后,承乾帝见钓的差不多了,便装作很为难地说,“你要朕替你隐瞒,朕也有一桩心事要你办,也只有你能办,只怕你胆小不肯。”
福顺脸上的泪还没干,一听有生路,忙连滚带爬扑过来抓承乾帝的手。
“皇上、皇上尽管吩咐!”福顺说,“奴婢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是能活,奴婢没有不肯的!”
承乾帝就顺势抓着他的手,对他循循善诱:
“哪有那么严重,只要你去替朕偷样东西罢了。”承乾帝一字一顿地对福顺说,“朕最近细细想来,觉得老六先前之所以能用短短三个月,就设计卡住大半朝臣的脖子,逼他们一块来向朕上折子,多半是因为拿到裴怀恩写给他的名录了,而且以老六那性子,肯定也是在说服裴怀恩彻底放过那些人之后,才会出手相助。”
顿了顿,轻轻晃一晃福顺的手,就算是安抚。
“可朕教了裴怀恩这些年,最是了解裴怀恩的性子,知道他手里肯定不止有这一份名录,肯定还要忍不住在闲时把这些名字抄了又抄,恨不得将目录中的每个人都凌迟上几千几万刀……”
“所以朕要你想办法,尽可能多的收集这份名录上的名字交给朕,然后再把朕勾了红圈的名字,以你家督主的名义杀掉。”
话落,福顺骤然止住啜泣,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承乾帝打的一手好算盘,想在自己离开前,再悄悄为李熙做最后一件事。
那便是借裴怀恩之手,尽可能多的杀尽一切可能不臣之臣,以便让李熙能彻底坐稳这冰凉的皇位,且不必背负什么滥杀昏庸之名。
而且这样一来,李熙和裴怀恩之间的梁子就算彻底结下了。要知道人与人能建立起信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通常只要一点小小的裂痕,便再难修复,更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
再说承乾帝本就是这样凌厉可怕的一个人,当他看不上谁的时候,他便将其视如尘泥,可若当他真的把谁瞧在眼里了,他便又是另一副样子,可以不惜一切为这个人的未来盘算,也对这个人犯下的错无比宽容。
比如对曾经的晋王,又比如对现在的李熙。承乾帝在为他们谋算时,是从不会在意他们事后会否理解他,体谅他的苦心的,因为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宁可被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咒骂和痛恨,也绝不要留隐患。
“福顺,只要你按朕说的做,朕会想办法彻底治好你弟弟的病。你这性子朕放心,你听着,待那裴怀恩倒了,你就是新的司礼监掌印。”
“至于……至于熙儿,熙儿还年轻,朕方才观他那颜色,既然他狠不下这个心,就让朕来帮他,毕竟阉党不除,哪有宁日啊?朕绝不容许熙儿再犯一次朕当年的错误,留一只虎狼在身边,还错把这虎狼当成一只乖顺的狗。”

第104章 亲密
另一边, 当裴怀恩知道李熙得了承乾帝的召见时,李熙已从高阳殿内退出来,打算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裴怀恩慢了一步, 没能赶在李熙去见承乾帝前进宫, 只好先去李熙在宫里的住处等。
不多时, 李熙推门进来, 看见裴怀恩也在屋里, 不禁惊讶地略略挑眉。
承乾帝方才说的话还萦绕耳边, 挥之不去。
裴怀恩对李熙的住处格外熟稔, 也从不把自己当外人,此刻已窝在李熙的软榻上喝完一盏茶, 正阖眼小睡。
裹在绯袍里的这个人漂亮的像妖精,李熙站在门口看了半晌,受美色迷惑, 转头就把承乾帝对他的叮嘱暂时抛去九霄云外,走过去为裴怀恩盖毯子。
但裴怀恩向来戒心重, 睡意也浅,只见李熙才走近他一点, 把手抬起来,就被他一把捉住了腕。
“你——”
四目相对,冰凉狠厉转瞬化为一汪甜糖水。裴怀恩懒懒松开李熙的腕, 阖眼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怎么样,没被你父皇为难吧。”裴怀恩指指小桌上那个空杯子,转头对李熙说,“都怪福顺这个小崽子, 干什么都慢,连个消息也送得不及时, 害我以为是自己不当心在证据链上出了错,连累你挨训。”
李熙听得失笑,心里没来由暖融融的,是真有点顾不上承乾帝今天对他的告诫,走过去给裴怀恩续茶水。
“没事,不必担心什么。”李熙把沏好的君山银针递给裴怀恩,摇头说,“那些与外臣往来的书信都不是仿写,而是直接从顺妃平日抄录的佛经中拓下来,再以秘密法子重新装订,就是实打实的顺妃手笔,任谁也瞧不出错,即便是熟悉顺妃笔迹的南月人来了也不成。再说这回有父皇首肯,你家案子一定能翻,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
裴怀恩听了就笑,随手把玩着茶盏。
“说起抄佛经,顺妃一辈子吃斋念佛,临了死在自己的养子手上,也没见佛祖保佑她,可见这人啊,还是不能做太多恶。”裴怀恩笑着说,“你就比如说我吧,我这辈子杀了那么多人,注定就是要断子绝孙的。”
李熙特别不爱听裴怀恩说这些,没忍住把嘴一撇,剥了个橘子抛过去,被裴怀恩抬手接了。
“多吃点橘子,嘴巴甜一点,不要总提起这些有的没的来。”李熙斜着眼睛看裴怀恩,打趣他说,“裴怀恩,裴掌印,我实话与你说,今日父皇召我去,已是在私底下定了我的位置,还让我去替他接待南月使团。依我看,封太子这事大约就是板上钉钉了,所以你的福气在后头,你日后若想过得好,现在不妨多讨好我一点。”
裴怀恩笑吟吟地听着李熙说,随手把橘子瓣儿掰开了,仔细挑干净这些橘子瓣儿上的白丝。
“钱袋子和一颗真心都交出来了,还想我怎么讨好你?”裴怀恩闻言连眼睛都没抬,长长的手指摆弄着一个又一个橘子瓣儿,半开玩笑地说,“唉,果然是今日不同往日了,小殿下这还没爬上去呢,就已经学会跟我拿乔了,往后还不得把我给剁了么。”
李熙轻啧了声,走过去挨着裴怀恩坐下,一把抢过裴怀恩手里的橘子瓣儿,自个张嘴吃了。
而后又忽然伸手扳住裴怀恩的下巴,倾身凑近些,把含在口中的甜腻汁水一并混给裴怀恩。
李熙平日很少主动与裴怀恩亲吻,多是受强迫,因此裴怀恩在李熙刚靠过来时,眼里显出一瞬间的惊诧。
橘子味的舌头甜美多汁,短暂的诧异后,裴怀恩一把扣住李熙的腰,把他抱到自己怀里来,如野兽扑咬,恶狠狠地噙住了李熙的唇,把李熙吻的近乎窒息,手指下意识抓紧了他身上的绯袍。
“裴、裴怀恩,以后再不要这样说了。”良久,直到裴怀恩意犹未尽地松开了他,李熙方才从这个炙热的亲吻中回神,断续地喘息着说,“你把我伺候的这么舒服,我哪舍得剁了你?怎么也会力排众议,想法子给你留具全尸的。”
裴怀恩哈哈笑着拍他的腿,唇上水渍晶亮。
“我哪还有全尸了。”裴怀恩不无自嘲地摇摇头,笑骂道,“怎么着,小殿下这是打算从哪切一个下来,用线给我缝上吗?从你父皇身上切吗?”
李熙狡黠眨眼,面上犹有两团情.欲的红晕。
李熙说:“父皇老了,我切个年轻的给你缝上,还得是个能让我舒服的。嗯,这样说起来,我觉得你送我那截玉莲藕就不错,和田玉的呢,世上再没有这么金贵的二两肉。”
裴怀恩笑的更厉害了,肩膀乱颤。
李熙好像总有这个本事,把他心里才升起来的那点不愉快,巧妙的化解过去。
“除了这件事,皇帝还跟你说什么了。”裴怀恩抱着李熙餍足地往后靠,不怎么在意地问,“李恕和淮王那边怎么办,皇帝知道么?”
李熙半点没隐瞒,听罢只点头说:“大约已经知道了,因为父皇说会替我料理好淮王那边,不许我妄动。不过这样倒也好了,能省去我们许多的麻烦,不必再花什么冤枉钱,只等过阵子父皇把淮王劝动了,我们再过去抓老五就成,想来只要我们能保证不对老五下杀手,只把他圈禁起来,淮王就不会再出手阻拦我们了。”
真正的危机其实只在明和宫起火那日,因为脑子得转的足够快,可一旦平安度过去了,往后似乎就都是坦途。
原是他们起初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也从没像晋王那样真正体会过承乾帝的偏心,所以才会有些自乱阵脚。只可惜裴怀恩的脾气太差,白白摔碎那一屋子的好瓷器。
“至于其他的么。”
笑谈间,李熙抬眼望着裴怀恩的脸,故意把真话吐一半留一半,“父皇说你是奸佞,让我日后想法子杀你,可我却跟他说,只要你日后对我好,我愿意一辈子都和你狼狈为奸,然后父皇就被我气得咳嗽了。”
比美貌少年更具诱惑的,是刚刚长大一些的美貌少年。裴怀恩低头看着李熙的眼睛,只觉那双眼里仿佛盛着这世间的一切光明和美好,让他情难自己的溺进去。
“那怎么才算是对你好呢。”裴怀恩出声问,“托你做皇帝,让你舒服还不够?”
李熙听了就笑,凑过去与裴怀恩亲密无间地碰了碰额,并伸出三根手指来。
“当然不够了,你还得与我约法三章。”李熙说,“厂公,我们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只有你说话算话,不再乱杀人,不再随处发癫,不背叛我,才勉强算是对我好。”

承乾帝说话算数, 淮王很快便松了口,下帖邀请李熙去他府上用饭。
淮王愿意示弱的消息传出来,李熙在与裴怀恩商议后, 认为此事可行, 便携着礼物欣然应约, 当晚就登门拜访。
自从出事之后, 李恕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他一直赖在淮王府上, 淮王倒也惯着他, 放任他每天藏在自己府中白吃白喝,不把他往外赶。
和外界的那些传闻不同, 实际上,顺妃生前一直想托淮王做皇帝,从没考虑过李恕, 淮王对此是了然的。等顺妃死后,李恕又继承顺妃的遗志, 因为不满李熙他们欺人太甚,就一时冲动, 意图悄悄派人把顺妃之死传回南月这事,李恕也是主动与淮王坦白过了的。
万幸消息还没送到,探子就已被抓住了一个。换言之, 既然大错尚未铸成,一切就总还能谈。
抱着这样的想法,淮王把这顿饭准备得很用心,他早早便打听到了李熙的口味, 命人将宴饮设在王府的湖心小亭中,那里环境清幽, 酒水温甜,又不见歌舞节目迷眼,十分适合大家坐下来一起谈事情。
李恕原本也想出席,被淮王拦了。
李恕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忿忿地质问淮王为什么要心口不一,明明自己也想要,却总是忍让。淮王对此不知如何回答,又因为母亲新丧,耐心有限,索性就将李恕前阵子看上的那个琴师,与李恕一并锁在了屋中,命那琴师弹曲儿给李恕听,反正就是不许李恕再出门。
是以当李熙到来时,只在湖心小亭中见着了淮王,还有两名负责布菜的哑奴。
饭菜布置的很精致,素多荤少,酒水名字也风雅,唤“不知愁”。
李熙记着裴怀恩的嘱托,落座后,便将他们提前备好的礼物奉上。
淮王对李熙也表现得很客气,虽然还是疏远,但总归没再像明和宫起火那日似的,闹得像只脸红脖子粗的斗鸡。
如这样手足兄弟间的小宴,裴怀恩不便参加。李熙在应邀赶到之后,起初也没和淮王谈正事。
是在喝完了一壶酒之后,淮王斟酌再三,方才当先开口说:“……六皇弟,父皇已与本王解释过,原是本王错怪你了。”
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顺妃当年到底做过多少恶,恐怕没人比淮王对此更清楚了。但李熙在查到这些之后,竟还愿意给顺妃留生路,送她到庙里去,这足以平息淮王的一半怨气。
“说来倒惭愧,本王自认行端坐正,从不与人结怨,却也做不到大义灭亲。本王对于母妃当年的诸多行为,一向多包庇。”
天气正好,微风徐徐,淮王起身给李熙倒酒。
“如今再想来,原是本王关心则乱,不仅因此纵容了母妃的恶行,还在朝堂上误解你。实不相瞒,在你来这之前,本王……本王已经问过许多在宫里伺候的人,他们都说母妃是自焚,而非被害,料想就连母妃自己,也没想到你和裴掌印能给她留生路,才会一时情急,做出这等有损两国邦交的自绝之举。”
话说到一半,拿酒壶的手已经有些抖。
“本王……本王……唉。”
淮王见李熙沉默,便转身背对着李熙揩眼角,而后才再落座,举杯饮尽一盏不知愁。
“六皇弟。”淮王还算诚恳地说,“你建议父皇追封我母为皇贵妃,给她厚葬,也算是设法替我全了她的名声,我虽对你意图讨好裴掌印的做法不赞同,却不该再怪你。”
说到底,这淮王的性子还是与齐王不同。齐王是对宁贵妃当年买通钦天监,陷害淑妃母子的事情一无所知,又自幼做什么都出挑,甚至有望继承大统,所以才会在李熙当众扯下宁贵妃那层画皮,令他被迫陷入进退两难,不仁不孝的境地时,因为心里对李熙有怨怼也有惭愧,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李熙,方才不许李熙再登门。
而这个淮王呢,则是因为出身问题,打从一开始就与那位子无缘,并且还因为珍惜自己这来之不易的平淡生活,即便心中偶有不甘,也是常常与顺妃的想法有分歧,平日大多只因顺妃和他的血缘之亲,方才会在事发后,选择帮顺妃隐瞒罪过。
说白了,淮王先前仇恨李熙,与其说是仇恨李熙令他丧母,倒不如说是仇恨李熙踩着了他脸面,令他骤然生出那种就算是不争不抢,也绝不会被放过的无力感更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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