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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嗳,对了,谁说是我自己要争呢,我就是要为他人做嫁衣。”李恕出言打断李熙,笑吟吟地承认说,“我是个残废,残废哪能做……但大皇兄不一样,大皇兄是这世上最温和的人,一定能做个仁君。”
李恕把话说到这,有点好笑地看着李熙,仿佛早已胜券在握。
“所以李熙,你今早上和我说那些话,我现在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你听着,如果你现在点头,你从前算计我那些事,我都不计较。”
李恕垂眼看自己手背的烧伤,饶有兴趣地把拳攥了又松,用力张开五指——从始至终,他本就没想自己坐皇位。
“但你如果不点头,那也没关系。因为我已经给南月那边送去了消息,在信中对他们说,我会承担他们此次出征的军饷,届时两边打起来,只要长澹划六座城池给他们,再让大皇兄……南月那边就不会多为难我们的,甚至还会帮我们抵御大沧,毕竟到时候,有大皇兄在,长澹和南月不就是一家人了么。”
李熙说:“五哥,你算的好清楚,但天底下哪有开口就是六座城池的一家人?你这是与虎谋皮,当心来日葬身虎腹。”
李恕皱起眉来,似乎有些恼。
“不要再叫我五哥。”李恕说,“李熙,你算什么东西!就算你知道了一切,你能拿出证据指认我么?顺娘娘自焚在明和宫这件事,多少双眼睛都真切见着了,你想污蔑我,你能拿出证据来么?你能抓住我的信使么?你甚至都找不到他!”
李熙闻言正要说话,却见站在他对面的李恕眼珠转了转,目光越过他,状似无意瞥了眼他身后。
李熙本能回头,见承乾帝终于带人赶来了这里,迈下龙辇时,脚步尚且踉跄。
再一回头,李恕又已缩回了套子里,大步跑去淮王身边,满脸焦急地扯住淮王衣袖。
“大皇兄,怎么办,我没能救出顺娘娘。”李恕抬手揩揩眼角,把那处揉得通红,却没眼泪,“我昨夜做噩梦,梦见顺娘娘出事,心中一直惦记着,是以今早宫门一开,就赶忙跑过来探情况,连早朝都没上,可我还是来晚了,我眼睁睁看着那横梁塌下来,我……我使劲抬它,但它太沉了,我抬不动。”
淮王瞥见李恕被烧坏的手指,脸色难看。
李熙一言不发地站在他们对面,冷眼旁观。
……真是好一招釜底抽薪。
只不知李恕是用什么办法说服顺妃,竟逼得她心甘情愿自焚。
正恍惚,淮王已双目赤红地走到他面前,用手指着他说:“老六,你现在满意了?你将本王踩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满意了?”
从前顺妃作恶,淮王不是不知道,可顺妃到底是淮王的生身母亲,淮王平日除了帮她隐瞒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经过礼部那次之后,顺妃在淮王的劝说下,终于决定“改过自新”,日后不再为了权势争斗。
换句话说,自那次之后,淮王对顺妃和李恕他们两个又在外面做的事,其实是一概不知的。
可也正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会格外的理直气壮。
毕竟在淮王看来,顺妃从前虽犯过错,但她已为此吃斋念佛十几年,她宽待奴仆,无欲无求。
至于李恕,这孩子就只是个在权势斗争中艰难生存的弃子,更别提他生来就身染怪疾,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难道还能有什么作为?
淮王这样想着,只觉一股无边怒火瞬间烧上来,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烧的他脑子一抽一抽的疼,烧的他在大悲之下,竟连泪也流不出来。
整整四十年。淮王想,他浑浑噩噩活到这么大岁数,自认问心无愧,待人宽和。
他知道裴怀恩的苦楚,却也舍不得自己的母亲,是以这些年来,他对裴怀恩从来都是以礼相待,绝不轻慢,就算打心底瞧不上裴怀恩那套以色侍人,骄奢弄权的做派。
他对父亲孝顺,对发妻专一,对弟妹谦让。
他没有嫌弃过李熙的祸星身份,只会体谅他的辛苦,尽可能多多照拂着他。
但他最后因此得到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自从李熙回京来,他眼睁睁看着身边几个兄弟倒台的倒台,受伤的受伤。
他失去了母亲,而且还……
身后,李恕又追上来和他说个不停,闹得淮王被迫回神,不觉皱眉望着李恕的手,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大皇兄,父皇。”
李恕顾不得身上的伤,随手抹一把脸,把脸弄的一团血污,狼狈不堪。
李恕跪下说,“父皇,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儿臣不信顺娘娘会犯错,因为顺娘娘这些年一向都安分守己,我们、我们都看得到呀!”
“再说顺娘娘今天就是为了,为了……”李恕向承乾帝叩首,大半张脸埋在臂弯,面上无甚表情,却声音颤抖,“父皇,再说顺娘娘今天就是为了自证清白才会……我们也都看到了,眼下有这么多证人在,难道一宫主位之死,还不足够让您重新调查此事吗?您、您难道真的不怕南月那边遣人来问吗?您到底要被某些人蒙蔽到什么时候!”

李恕这话说的有意思, 虽没指名道姓,但任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某些人是谁。
一地狼藉,承乾帝骑虎难下。
淮王悲痛难当, 只当李恕不清楚这其中的弯绕, 也不明白当年内情, 若非有人拦, 恨不能立刻纵身扑进那火海中。
恶事的确是顺妃从前做下的, 淮王脸皮薄, 做不到把瞎话说得像李恕那么理直气壮, 单单只在朝堂上为顺妃辨几句,便要羞愧得脸红。
可是现如今, 顺妃已在这场大火中烧成了灰,淮王在极度悲痛之下,再也没有阻拦李恕。
从始至终, 淮王就只是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神情哀怮地望着那大火。
淮王身旁, 李恕步步紧逼,只把自己放在一个局外人的位置上, 装着不知道顺妃当年故意制造冤案那事,句句都含威胁。
“父皇,您也看见了, 眼下顺娘娘都已经去了。”李恕说,“且不说顺娘娘本就无错,她的那点所谓过错,不过是些有心人的一面之词。退一万步讲, 即便顺娘娘有错,可她如今都已经去了, 她是南月王族,死者为大,难道连点体面都留不得么?”
承乾帝没有说话。
却是李熙当先开口,垂眼看着李恕说:“五皇兄这话有意思,自古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判一个人是否有错的根据,是看他活了还是死了。这顺娘娘今日如此,究竟是为了自证清白,还是畏罪自杀,你说得清么?依我看,她今天没准就是看事情败露,唯恐连累了你与淮王,方才以死威胁父皇,为你们俩个抬轿子。”
话落,承乾帝还是无言,仿佛打定主意要先听他们辩论。
承乾帝身后,裴怀恩的脸色很不好,看样子也和淮王一样想冲进火里,只不过裴怀恩想冲进去,是为了把顺妃挫骨扬灰的。
明明……明明就只差一点。
功败垂成!
在场许久没有动静。
半晌,李恕才像是终于缓过来这口气似的,他只管面朝着承乾帝,看也不看李熙,高声说:“父皇,无论怎么说,眼下事情已成定局,顺娘娘已经被人给逼死了,纸终究包不住火。”
李熙冷笑一声,紧跟着跪下来。
“父皇,您是知道的,没人能逼死顺娘娘,儿臣原是给她留了生路的。”李熙掷地有声,“至于她为何这么急着去死,儿臣就想不通了。”
承乾帝闻言点了点头,却是先看向李恕。
承乾帝以为李恕不知顺妃当年的所作所为,此刻是完全站在长澹朝廷的立场上,便斟酌着问他:“那么恕儿,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呢。”
李恕转头看了眼淮王,又眼带愤恨地看了看裴怀恩。
李恕说:“父皇,您是天底下最英明的人,您怎么会判错?依儿臣看来,此事分明就是有人在颠倒黑白,冤枉顺娘娘罢了。再说依照惯例,等到彻底入了夏,南月那边就会遣使臣来,与您一同商议明年的边境贸易问题,届时若不叫他们见着顺娘娘,恐怕后患无穷。”
承乾帝静默片刻,涩声说:“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顺妃是因病亡故……”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恕出言打断。
“可是父皇,您要顺娘娘是因病亡故,您堵得住这悠悠众口么?您总不能、总不能将今天亲眼见着此事的人都杀了。”李恕坚定地说,“您要压下真相,这没错,但若到时不慎走漏了消息,岂非更显得我长澹是有意隐瞒?”
承乾帝目露挣扎,抬手示意李恕继续往下说。
于是李恕便再叩首,毫不避讳地接着道:
“父皇,依儿臣之见,不如就在那些使臣到来时,将此事对他们如实相告,再将冤枉了顺娘娘的罪魁祸首收监正法。”
顿了顿,又转头看李熙。
“至于六皇弟,儿臣相信六皇弟是受了奸人的挑唆蒙蔽,方才会如此。但说到底,这案子都是经六皇弟的手查的,我们要对南月有交代,六皇弟就免不得要吃些苦头。不如……不如就顺势将他交出,或是把他贬出京去,到时南月看见了我们的诚意,想来也不会对六皇弟多为难。”
此言一出,就连承乾帝都听得愣了下,像是没想到李恕会这么狠。
但是不得不承认,李恕因为抓住了晋王倒台之后,承乾帝顾忌着未来新君可能会斗不过裴怀恩,想趁自己如今还活着,赶紧抓点错处把裴怀恩处置了的心理,替承乾帝找出了解决问题的第三条路,那便是将错就错,一错到底,在厚葬顺妃的同时,将裴怀恩以此次闹剧的幕后推手论处,顺势杀死。
只是可怜了眼前这个才看顺眼没多久的小儿子。承乾帝想,如果自己身体硬朗,还能多活几年就好了。
毕竟李熙虽不是最佳人选,可也还算不错。最要紧的是时间不等人,若真在这时把李熙遣出了京,也不知道这小崽子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赶在他驾崩之前爬回来。
正琢磨着,就听李熙倏地笑了声,转头对李恕道:“五皇兄,你这是想我死啊。”
“要按你说的办,谁不知道这顺妃乃是当今南月王的亲妹妹,关系与南月王近得很?”李熙眼观鼻鼻观心,眼睛并不看别处,“换句话说,若叫那南月知道是我查的案,只怕咱们长澹这边无论是将我交出,还是贬出京去,我前脚刚出城,后脚就死于随便什么意外了。”
话音刚落,承乾帝果然眉头紧锁。
李恕恶狠狠地侧首瞧他,面上阴戾无比。
“六皇弟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是长澹王族,身份尊贵,只要是我们主动把面子给足了,南月那边难道还真敢对你动手不成?”李恕冷声说,“难道你想让南月借着此事与我们起刀兵,使我长澹百姓重陷战祸之苦?”
李熙不再理他,转而抬头看向承乾帝。
“……父皇,并非儿臣胆怯,只是论起身份尊贵,儿臣以为顺娘娘也不遑多让,可她不还是被人杀死了?”
承乾帝神色松动,出声问:“怎么,你觉着她不是自戕,而是被人杀死的?”
李熙立刻便点头。
明明凶手就近在眼前,但因为没证据,李熙并不敢随意指认。
所以李熙见事不成,便及时退步道:“父皇,经此明和宫大火,儿臣方才从头回忆,似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还请父皇容儿臣细细禀来。”
承乾帝没有阻拦他。
倒是李恕还想开口,被承乾帝挥手拦下了。
争辩中,就连裴怀恩也扭头看向他,眼底一点诧异转瞬即逝,似乎完全没想过他会反应的这么快,好奇他接下来会怎么收场。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一片寂静。
少顷,众目睽睽之下,李熙方才跪直了些,沉吟着对承乾帝说:“父皇,儿臣以为当年礼部那案子,的确是受人陷害了的,但真正牵头的可能不是顺娘娘。”
顺妃这替罪羊不好用了,得另外再寻一个新的……
“因为正如五皇兄所言,顺娘娘是南月王族,身份尊贵,就算犯了错也罪不至死,儿臣想她自己也该明白这个理。既如此,她又何必急着自焚?”
李熙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心说要找谁呢?偏偏这真该死的李恕年纪太小,对不上时间,淮王又太无辜。
“是以儿臣认为,一定是有人为了保全自己,故意教顺娘娘自焚,想要以此来让皇上终止查案,也让这件事自此不了了之,深埋地里。”
越说声音越轻,而后忽然精神一振。
……有了!
记着当年被顺妃拉拢过去,想托淮王做太子的那几个老家伙,可还有人没死呢,并且也绝不无辜!
“父皇,原是儿臣的错,是儿臣太大意,不慎上了真恶人的当。儿臣适才想到,那顺娘娘一介女流,哪里懂得两国邦交的难处?一把火说去便去了,可躲在她背后教唆那人,难道还能不知道么?知道了却还执意要教唆,其用心险恶,恐怕不止是为了往下压一桩冤案这么简单,而是要陷我长澹于不义!”
承乾帝闷声咳嗽起来,似是被说动了。
将错就错未必不行,但挡不住天下百姓口口相传,也拦不住后世史官的记载,若真能再找出来一只替罪羊,那……
只是可惜不能再趁机除掉这裴怀恩。
但……但如果李熙真能把这件事替他办妥,就证明李熙真是有本事,未来也不一定会输给裴怀恩。
要真是这样的话,把裴怀恩留给李熙日后立威,反倒比现在杀了他更划算。
承乾帝思及此,面色稍稍和蔼了些,出声问李熙,说:“那熙儿,你又想怎么办呢。”
李熙依旧没看李恕,但不着痕迹看了眼站在承乾帝身后的裴怀恩。
“父皇,儿臣愿知错就改。”李熙说,“儿臣不怪大皇兄,也不怪五皇兄对儿臣狠心,因为如果顺娘娘真是冤枉的,儿臣就是对顺娘娘有愧。不如就让儿臣继续负责这案子,继续抽丝剥茧地把真凶查出来,再把那个人交给南月使臣,另外还请父皇追顺娘娘为皇贵妃,对其以皇贵妃礼厚葬,以全顺娘娘的身后名。”
不过一和亲女子,终其一生能做到皇贵妃,已是无上尊荣。
再加上到时交给南月那个人一定也和顺妃有牵连,也是真参与了陷害长澹朝廷重臣的幕后黑手之一,届时南月使臣拿着他,难保不会因为他和顺妃之间的那层关系多想,没准还会把他当做是长澹对于他们的警告,令他们不敢再妄动。
李熙把话说得隐晦,但承乾帝掌权多年,还是听懂了。
承乾帝意有所指地说:“但这可不好查了,要想说服南月使臣,证据链上就不能再出错,而且还得他自己愿意认罪。”
李熙就说:“父皇,原本就是他的罪,他怎能不认?”
承乾帝便点头。
却听李恕抢在这时,忽然插话说:“六皇弟所言虽有理,但南月使臣不出一月便要到,且不说你话里的这个真凶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你为了脱罪的挡箭牌,就算真有他这个人,就凭你,你能办成事么?毕竟按你方才所说,那个人合该是个极其狡猾,老谋深算的。六皇弟,不是做哥哥的不信任你,但你先前把事情办砸成这样,尚且没有摸着他的一片衣角,别等到时南月使臣都来了,你还没能抓着他,还要再逮一个如顺娘娘这般倒霉的可怜人出来顶罪。”
承乾帝脸色又变,微微泛着些疲惫的青。
“……也罢,熙儿。”承乾帝最终只是叹气,像是真的累极了,摇着头对李熙说,“你说得对,此事既然因你而起,就也还是交给你办吧。”
顿了顿,又淡淡扫了李恕一眼。
“不过老五说得也在理,眼下是你自己闯的祸,你总得点头认。”承乾帝思忖着,抬手揉了揉额角,“这样吧,朕不论你怎么办,只要你过阵子能给南月使臣一个交代,否则,朕就只好如老五所言,把你交出去消灾了。”
因为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好,那李熙就真与淮王没什么分别了。加之有情势逼人,人选和时间都有限,左右挑哪个都是挑,不过都是些庸庸碌碌的守成之君,不如换淮王去做,到时只要把得力的臣子都为其安排好了,还能一举两得,就此免去长澹与南月的兵戈。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李熙能走到今日,少不了得有裴怀恩一半的功劳,但这有利也有弊。因为只要是有裴怀恩托着他,他便不是由承乾帝亲自选出来的。
说白了,除非李熙真能干到了一定地步,得着承乾帝的真心喜欢,否则,承乾帝便总不情愿,总觉着这是裴怀恩逼着自己选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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