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低眸,音色温润:“闻修决,回头是岸。”
少年瞳孔微颤,一个眨眼的瞬间,一行酸涩杂苦的浑泪顺着他的眼眶划下去,从颌尖处滴滴落在了沈缘白裳之间,不过片刻便化为虚无,他固执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如果我早已经不能回头,师兄会拿我去受刑吗?”
沈缘只沉默了一息:“会。”
“好。”闻修决点了点头,整个下颌紧绷起来,连带着满身都是酸痛的感觉,他的膝盖还压在地面上,隐隐约约的麻木散开,闻修决笑着再次道:“好……”
沈缘,不愧是你。
沈仙君向来恪尽职守,从不偏私,这清正名头传扬数年,果然不虚。
闻修决封闭的内心再次升起阵阵恶意,他在沈缘的面前这样讨巧卖乖,无论何时都作出那副前世尚还未了解一切时,叫沈缘心惜温和以待的蠢货模样,祈盼着能走到一条全新的道路上,握着他的手一起规避前世种种悲怆,如果沈缘能够告诉他——“不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师弟”。
如果他这样说,那么前世的一切苦痛,一切不甘,都能在这句话之下如花草树木起死回生,那些记忆会迎着柳絮,烟消云散。
从此前路慷慨,光明坦荡。
闻修决依旧半跪在他的面前,他泪眼朦胧,看不得沈缘如此平静,声音哑得几乎说不清字眼:“师兄以为……以你现在,可以捉拿我吗?”
“师兄在说这句话之前,为何不想想自己的处境?想想自己……还有几日……”他将剩下两个字咽了回去,残存的理智笼着他的喉咙,压抑着他千疮百孔的心脏,命令他不要对沈缘说出那样狠毒的话。
沈缘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笑了笑只说道:“如果这世上只有魔族之人可以救我性命,我宁愿不治身亡。”
他病苦缠身是真,却决不受威胁。
“可这世上魔族之人并非全部都是邪恶……!”
沈缘沉声道:“邪就是邪。”
闻修决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他抬起双手道:“那师兄来拿我吧……”
沈缘沉默片刻,依旧道:“闻修决,回头。”
闻修决轻轻摇头:“回不了。”
他这世从一开始便修了邪术,已经是满身邪骨,若要回头,那全身的骨头卸下,他焉能再活几日?为了寻找到从归,说服那奸诈老头来救沈缘,他已经向那边主动挑明了身份,魔族千百年来群龙无首,上代魔尊与浮云宗先祖同归于尽,闻修决是这数年来,唯一一个将邪骨淬炼到极致的。
假以时日,他必定坐上那个位置。
沈缘闭了闭眸,他气血亏损过多,能好好地与闻修决说上这么几句简单的话,已经是不易,他压紧了胸口,将那处的闷气散去些许,才慢慢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不会留情,此事我看在你我是同门的面子上,予你七日时间……七日过后,我会将此事告知师尊。”
“如果我说是因为师兄呢?”
沈缘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将那句话说完,最后一个字尾音还没落地,面前少年紧接上这样一句不清不楚的话,白衣青年微微愣神:“什么?”
恶意盘旋缠绕,顺着心里那份爱意扎根的地方,如同曲折藤蔓一般蜿蜒而上,这条绿蔓透过喉咙,叫闻修决开口时似真似假,他勾了勾唇,抬起眼眸:“师兄,如果我入魔是因为你呢?如果我心里有执念,该怎么办?”
沈缘蹙眉:“你有何执念?”
闻修决的眸中一片猩红,他出神地盯着青年洁白如玉的面容,喃喃开口:“我……”
“我喜欢师兄。”
沈缘还未反应过来,又听他接上另一句,闻修决慢慢靠近他,双手重新放回他的膝间:“我爱慕师兄,无法自拔……已成执念。”
“什么?”
闻修决抬起身子,低声道:“因为师兄,我才变成这副模样……看着剑决时,上面全是师兄的名字,在林中习剑,眼前是师兄的笑容,我……”
他眼眸痴痴,分辨不清那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假,闻修决声音低哑慢慢叙说,一句话还未尽,“啪”的一声,他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五道清晰的指印,唇边泛起点点鲜红,那段话戛然而止,在这个用尽了力气的巴掌之下消弭。
沈缘肩膀有些发抖,他厉声斥道:“闻修决!你该要清醒清醒!装疯卖傻逃脱不了罪罚!”
闻修决抹了抹唇角的血:“并非是为了逃脱罪罚……”他慢慢抬起上身,眼睛几乎已经可以与沈缘平视,这一瞬间闻修决的脑海中划过许多东西,他一并撇去,只微微倾身,将自己唇间一滴血,以亲吻的方式,点在了沈缘惨白唇珠之上。
“闻修决!”沈缘怒不可遏,他颤抖着扬起手,却在空中停顿半晌,然后咬着牙狠狠地挥了下去,接连三个巴掌,闻修决连躲一下的动作都没有,他喉结轻滚,咽下满嘴血腥,只抹去唇间的血迹不说话。
“滚出去!”沈缘胸口有些泛疼,但到底比之前轻了许多,这种程度的疼痛,他还尚可以忍受,只是唇珠间那一点血突破了他的底线,即使脾气再好,也无法容忍。
闻修决点了点头,依旧不说一句话。
他不声不响地合上木门,在沈缘的房门外待了一小会儿,然后顺着后山小路慢慢走下去,被扇了几巴掌的侧脸微微肿起来,轻微的疼痛并不能叫他心如死灰,可来自沈缘——他心爱的师兄眼里那抹厌恶,才是让他精神恍惚,跌入谷底的东西。
兜兜转转,原来都是一样的。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揭露男主魔族身份任务进度30%,剧情偏移度-7%……不过黑化值,怎么涨了?】
沈缘揉了揉自己发麻的手:“很多吗?”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也没有很多,一点点……就是,特别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就是因为涨得太少,才值得他奇怪。
男主重活一世,心态居然变这么好了?
不对劲不对劲。
闻修决的步子越来越快,衣摆撩起了地面上的落叶,他停在一颗古树旁边,气息有些不匀,想要靠着这颗树歇息上那么一时半刻,可下一秒,翻涌的气血涌上心头,“砰”地一声,这棵长了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大树,在他一拳之下折断了枝干。
“尊……尊座?”从归紧赶慢赶跟上他的脚步,他垫着脚绕过那一地稀稀落落的狼藉,来到闻修决的身边,看着他肿起的脸,试探着问道:“发生什么了?叫尊座如此动怒?”
“与你无关。”闻修决那阵气血怎么也压不下去,他的脑海中不断回闪过沈缘那短短片刻抵触厌恶的眼神,心脏愈发沉下去,绝望与悲痛陷进血淋淋的皮肉里扎根,在他无法平息的丹田里发芽。
“哦……”从归道:“那我们……回魔族?尊座答应了要继承大统,众属都等着您的到来呢!”
闻修决沉默片刻:“去。”
从归琢磨了一下“回”和“去”的区别,没觉出什么别的意思来,便道:“那尊座所说的那病入膏肓之人……是无需再医治了吗?”
闻修决欲起的脚尖停在原地,空中有自由鸟雀飞过,落在嫩绿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叫声连绵不绝,惹得他有些烦躁不堪。
他将沈缘放到心尖上,沈缘会予他哪怕一点点偏爱吗?
他把万剑宗当自己的家,万剑宗怎能容忍一个修了邪术的人居于山中成为一个潜在的祸害?怕是恨不得赶尽杀绝才好。
这些东西,他从来都是比不得的,也配不上。
可是……师兄的病,闻修决深深呼出一口气,折身从小路返回,他的病等不得了……就算沈缘那会儿将刀捅进他心坎儿里去,用千万种话来刺痛他,不肯受自己那虚虚几分“威胁”,可师兄的身体从来不会胁迫他自己。
师兄冰清玉洁之骨,终究不能容忍魔族触碰。
一直以来因此而受制的人,是他。
“从归,帮我……治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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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仙门大师兄他不想黑化
“这苍天戏弄你,病痛作践你,”厉城扬垂首坐在白衣青年身旁,他嗓子低哑涩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可幸是你并非寒打风吹便能轻易折断的细弱野草,这么些年来,你艰难长到这么大……小缘,你受苦了。”
沈缘弯了弯唇角,他将手心覆盖住厉城扬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如同他年幼被病痛折磨那时,只会练剑的武痴青年“咣当”一声丢下手里从未离过身的太平剑,冲过来手脚生疏无措,慌乱地将他抱在怀里,竭力放缓了力气,拍着他的后背哄睡。
那些日子是极好的。
“厉师叔,”沈缘靠近了他一点,只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便牵扯到了他还未好完全的伤,沈缘脸色稍变了变,又微笑起来调笑似道:“这话是孟师叔写好了叫您说来宽慰我的吗?”
厉城扬性子古板无趣,整日里不是修习就是练剑,后山那片茂盛竹林总有那么几个月是光秃秃的一片,翠竹切口处平整,是他那把削铁如泥重剑所挥斩而成。
切下来的竹子倒也没有浪费,有一段时间里,沈缘病重无法动用灵力,手腕上那点微末气力连自己的剑也提不起,厉城扬见他神色怏怏,便寻了上好翠竹来,给他制了一把笛子,恰巧前几月浮云宗不知为何送来了一些音律手抄旧本,厉城扬将它们打包在一起,全都送来了。
只是他或许未曾考虑到沈缘病重气弱,这种乐器是练不得的,就算练得,那发出的声响也必定呕哑嘲哳,是以那把做工略有些粗糙的笛子,被沈缘连同浮云宗音律本一起放在了阁子里去。
厉城扬听他此言,略微愣了一下,不由得忍俊不禁起来:“怎么?这样的好话便只有你孟师叔能说吗?”
“厉师叔便说不得?”
沈缘弯起眼睛:“只是觉着厉师叔说这样的话,多少有些陌生。小时候师叔冷着一张脸,从未笑过,我便有些怕你,那些师弟都说你是阎罗王,谁被师叔盯上了,还不如去地府里走一圈。”
厉城扬反手摸了摸他的脉象,道:“能说这么多话,看来是稍好一些了,只是还要多养养才行,我打算着叫你去我那边住,你一个人照顾自己,总是不周全的。”
沈缘点了点头:“听师叔的,那我去住几日……”
厉城扬打断他:“不是几日。”
沈缘眉间微蹙,头脑里又混乱起来,那些在昏迷时杂乱无章的过去,他好不容易刚刚理了个清楚,这句话却又叫他深想了下去,青年发丝垂在肩头,垂下眼睛时便随着他的动作散在胸口间:“不是几日,那是……?”
“我今日来,便是想接你过去的。”
厉城扬只这么说,他那双凌厉的眸此刻隐隐约约地含了一些悲悯的情绪,沈缘看不透,他心中那个猜想如同墨迹在湖水中散开,可能性越来越大,青年轻轻蜷起手指,试探着问道:“那我……我住几日?住到病好完全了是不是就……”
厉城扬叹了口气,道:“虽是鲁莽,可这事我已经请了许多回,前日晚间,你师尊已经答应了我,将你转收门下。”
箭矢正中靶心,沈缘心口间响起惊雷,此时屋内的烛火刚巧燃尽,蜡油从桌角处缓缓滴落,虽未落在沈缘的身上,他却仿佛被狠狠地烫了一下一般,灼烧的疼痛夹杂血腥,在他的胸口间翻涌。
“……这是师尊,亲口说的吗?”
他只问出这样一句话,他也只能这么问。沈缘哑着嗓子,道:“师尊没有和我说。”
厉城扬沉默片刻,道:“他闭关了,三年死关。”
沈缘那口气还没提起来,厉城扬又道:“是你师尊亲口说的,他说……”青年顿了顿,声音忍不住轻了又轻:“他说,你病痛缠身,他无瑕顾及,其余弟子皆康健,不用他多费心神,况且……也无法再教你什么,所以……”
周围一片漆黑,唯有一点窗外光亮照在他的手背上,沈缘无法控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咬紧了唇间,尝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厉师叔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他应当不会那般添油加醋地说谎来欺瞒他,这几年师尊待他如何,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实在是没必要来做一场骗局。
可真的假的,也没有那么重要。
沈缘感觉到有一滴水珠啪嗒一声落在他的手背上,灼伤他一块皮肤,他低头看过去,那滴清泪顺着骨节的形状,从他的指缝中滑落,师尊待他再如何,他的心里也总还怀着那么一丝希冀,不求待他如初,只要能在日常中关照几句话,那也足够了。
“厉师叔……”沈缘开口时吓了自己一跳,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黑暗中的一双清眸已经微微泛红。
“别哭,小缘。”厉城扬拭去他眼角泪水,道:“师叔也会待你好的。”
沈缘稳了稳心神,开口问道:“我昏迷后再醒来,伤病忽然之间好了许多……是有谁为我治疗了吗?”
厉城扬道:“是。”
沈缘又问:“是师尊吗?”
“是师尊救了我吗?”
厉城扬沉默许久,掌心热泪滚烫如淬炼弯刀,在他的心口间一刀一刀地割下去,又烫出无数个窟窿,漏出的血在冰天雪地里凝结,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如何将残忍的真相说出口。
“小缘……”
沈缘哑着嗓子:“是师尊吗?求师叔告诉我。”
“不是,”厉城扬叹了口气,忍不住翻出内里那件干净的袖口,轻轻地覆在他的眼睛上,只是片刻间,那块布料便湿了个彻底,可事实总要说出口:“是你孟师叔……接连几天几夜没合眼,查遍了古籍,耗尽半身灵力,才救了你的命。”
“不是你师尊。”
那份微妙的希冀彻底散去,沈缘反而平静下来了,他双手交叠在一起,微微垂着头,被额上汗水沾湿了的发帖在脸侧,青年白衣胜似高山冰雪,炎热夏季走过,从山涧缓缓流下的冰雪融水便又重新回到半空,化作片片精致雪花飘落下来。
“我知道了。”他轻声说:“谢谢孟师叔,我过几日,去拜访她……也谢谢厉师叔,肯收留我……”
“不是收留,师叔早就想将你带到身边来照顾了,小缘,”厉城扬从来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却难得语重心长来宽慰他:“你师尊不仁,你便要多为自己想,若非这遭,我来看你总是不易,整个万剑宗都是你的家,往后万不可说这样的话……”
“你其余两位师叔听了,怕也是要难受的。”
沈缘点了点头,又发觉这黑暗中并不能瞧见,便又闷闷地“嗯”了一声,道:“待我好了,就加紧练剑,绝不给师叔……丢脸。”
厉城扬性格如此,与人说不了几句体己话,他拿了衣裳给沈缘披在肩头,又唯恐外头的风再将他吹病,便又解下自己的外衣,完全拢住了青年病弱竹骨,沈缘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跟着厉城扬的脚步正要走出门。
“吱呀”一声,木门从外面打开,闻修决那张尚还有些红肿的脸出现在二人面前,他们相继愣了一下,厉城扬首先皱起眉头:“你来这里干什么?”
闻修决没有说话,那条小路并不难走,只是他在外头纠结过甚,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与师兄叙说他那份藏在心底里,刚刚拿出来还灼热的情感,脸上的四个巴掌还火辣辣地疼,闻修决终于下定决心要开门时,却正巧撞见厉城扬一张严肃的脸,他心绪过于混乱,以至于根本没有听清这屋内居然还有另外一人的呼吸声。
“尊座,我们……”从归正不解探出身子,迎面与厉城扬目光相撞,后者瞳孔一缩,抬手将沈缘护在身后,拔剑厉声呵道:“百里从归!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潜入万剑宗来!”
这样戏剧化的一幕出现在一扇窄窄的小门前,着实叫人有些发笑,可在场所有人都笑不出来,厉城扬横剑在身前,他怒视着百里从归,目光渐渐落在了闻修决的身上:“他刚才叫你什么?”
沈缘心里一跳:“……师叔。”
厉城扬道:“小缘退后,莫要误伤了你。”
“——唰”
“挟持我……”
重剑穿过轻风,将气息里那毫末三个字击打破碎,谁也没注意到闻修决说得话,他身旁百里从归却听得清晰,厉城扬狠狠地斩向百里从归,其人反应极快,扬手一阵灰色烟雾躺身后撤数尺远,手上已经横了一柄尖刀,正压在闻修决脖颈大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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