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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物(指犹凉)


方耀:……
不远处的树坑里藏着工具,西元在方耀步步紧盯的目光里,递给唐琛一把锹,两人开始挥锹抡镐刨坟掘墓。
方耀则坐在旁边的墓碑上,也不管本主乐不乐意,一手抵着下巴,一手戳着钢刺,有些无聊地望着他们,目光停在唐琛身上,月光下流汗的样子也令人心荡神迷。唐琛看过来,方耀笑一笑,唐琛冷冷地背过身,换个角度继续挖墓。
墓终于挖开了,露出里边深棕色的棺木来,西元和唐琛对视了一眼,刚要跳下去,方耀起身走过来,按住唐琛的肩膀,一指西元:“你下去。”
唐琛反对:“东西是我藏的,棺材这么大,天也黑,他要他怎么找?”
方耀皱了下眉:“唐琛,别想耍花样,先把棺盖打开。”
唐琛跳下墓坑,西元随即也跳了下去,两人合力,打开了棺材,上边覆着一层黄绸缎,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龙。
方耀不禁笑道:“唐琛,你还真当自己是真龙天子吗,那老子就是玉皇大帝。”
唐琛缓缓地揭开黄绸布:“是啊,老子专杀玉皇大帝!”
绸布飞起,唐琛的手中多了两把枪,一把丢给西元,一把回身射向站在墓旁的方耀。
方耀大惊,但应变还是相当的机警,一连几个翻滚,避开了致命的几发子弹,但是胳膊腿都中了枪,想跑也跑不快,唐琛和西元从墓里一跃而出,简直拿他当了活靶子,方耀抄起地上的一把铁锹,发疯似地抡着,还真挡住了不少子弹,他浑身是伤似乎也不想逃了,挥舞着铁锹直奔唐琛而来。
唐琛盛怒之下,开枪猛烈,此时枪口一空,来不及换弹夹,眼睁睁地看着方耀手中的钢刺犹如一道撕破黑夜的闪电,刺向自己的咽喉:“美人,一起死。”
西元砰地一枪射向他的脑袋,方耀居然反应奇快,偏了下头,西元的子弹只打烂了他的一只耳朵,方耀满脸是血,怪笑着,钢刺已经刺到唐琛的喉咙,然而奇怪的是,那种血管破裂感并没有如期而至,刺尖一空,唐琛不见了,像只跌落的孤雁直直地倒了下去,方耀随他一起跌落,唐琛忽然冲他笑了笑,那是美人第一次对他露出如此灿烂的一笑,方耀的心酥化成泥,铛下陡然一痛,有什么东西先破裂了,钻心入骨的,方耀眼前一黑,砸在了唐琛的身上,钢刺还紧紧地握在手里,离唐琛的咽喉只差毫厘。
“唐琛!”西元急忙跑过去,方耀两眼翻白,就像一条被人抽了筋的长虫,不停地抽搐,唐琛一把将他掀翻在地。
西元拿起绳索要捆绑方耀,唐琛却捡起地上的铁锹,走到方耀的尸身前,对准他的下軆,狠狠地戳了下去,西元一声惊呼:“唐琛,你干什么?!把他交给军方法办,基地的事……”
唐琛充耳不闻,只专注在方耀残破不堪的尸身上,锋利的铁锹不停地剁下去,狠狠地,一下,又一下……
“唐琛……”西元的声音消弭在喉中,他从来没有想到那张俊美的脸上也会有如此骇人的神情,在荒寂阴森的墓地里,仿佛唐琛才是那个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带着阴冷、凶戾之气吞噬着世间一隅。
阿山带人赶到墓地时,唐琛已经筋疲力尽了,坐在自己倒翻在地的墓碑上,抽着烟,身上斑斑点点,都是方耀的血。
西元坐在他旁边,也抽着烟,闷声不吭。
唐琛的烟抽得快,又从西元的嘴上摘下烟,叼在自己嘴上继续抽着。
“幸好你懂我心思,把他们约在这里,我还真怕你一时冲动自己挖出底片去跟他们交易。”
西元满脸的苦涩:“可我却不知道跟底片埋在一起的还有那么多枪。”
唐琛回脸看了看平整墓地的弟兄们,也不禁苦笑:“都大帅如果不招惹我,这些底片可能就真的长埋于此了,但凡到了挖坟的地步,势必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墓里的枪就是最后的一线生机。”
“都大帅为了底片,已经什么都不顾了,雇了秦牧大闹游园会,又叫方耀活捉你,你们已经撕破脸了,接下来你是跟他重新谈判,还是换个地方继续藏下去?”
唐琛半晌无言,举起那只夹烟的手,漠然地望着指间的血迹,声音也无感:“我打算把底片还给他。”
西元眉峰微蹙:“什么?!”
唐琛将烟重新叼入口中,无尽的讥讽:“就算是我送他的最后一份惊喜吧。”
西元还想再说,这时阿山走了过来:“先生,方耀的尸体怎么处理?”
唐琛眸光幽邃:“你哥哥是他杀的,你说了算!”
阿山没吱声,也没走开,垂着两眼,呆呆地望着地面。
唐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就说吧。”
阿山还是那样瓮声瓮气地:“我想听先生的,因为哥哥肯定也想听先生的。”
唐琛的两腮不易觉察地抖了下,稳了稳情绪,终于,在草皮上搓灭了烟,站起身冷冷道:“剁碎了,喂狗!”

烟雾缭绕,辣眼呛鼻。
鸿联社总部的会议厅里,吵吵嚷嚷,除了郑少祖称病没来,能来的人轮番上阵,说着大差不差的话,都在反对唐琛的提议。
鸿联社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反对唐琛的声音了,但是今天,唐琛似乎触及到他们的底线,不为别的,就因为唐琛要为阿江和那些在游园会死难的弟兄们——游龙旗。
这怎么可以呢!
游龙旗是对江湖中最有名望和地位之人死后的最高礼遇,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享用的,从前最大两个帮派的总把头游过龙旗,之后整个鸿联社也只有白老大一人得享尊荣,别说一个小小的阿江,唐琛当初诈死的时候,几个老的也私下议论过,这么年轻就游龙旗,恐怕压不住非议啊,幸而唐琛有遗言,死后不游龙旗,他们也就不再提了。
如今要为阿江几人游龙旗,简直有种皇帝身边死了个太监就要举国戴孝的荒谬。别说向来看重规矩的曲爷他们几个老的坚决反对,年轻一辈也多不赞同,就连杨启年也苦口婆心地劝唐琛:“唐社长唐老弟啊,不是这次兄弟不帮你讲话了,阿江,哦,江爷,跟你出生入死、感情深厚我们都知道,这次他又救了你的命,的确英雄,令人钦佩,咱们多花些银子厚葬就是了,江爷的丧事还是我来张罗,一定办得风风光光的,但是游龙旗真的不行啊,你上次死的时候都没游,他是你的马仔,怎么可以呢?坏了道上的规矩……鸿联社今后在江湖上会被人耻笑的……”
他们说了大半天,口干舌燥,群情激昂,但是唐琛始终沉着脸一言不发。
直到会议厅里声音渐歇,唐琛才环视了一圈,缓缓开口:“游龙旗的时候,我要亲自为阿江扶灵,你们几个堂主也要跟我一起扶灵!”
此言一出,又是水滴入油炸开了锅。
啪的一下,唐琛的枪撂在了桌面上,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唐琛站起身,举起枪,枪口缓缓地转动,众人皆骇然,枪口转到哪里,哪里就发着抖。
曲爷的声音孤单地响起,强撑着脸面却也没了刚才的底气:“唐社长,你这是做什么,把枪收起来,别吓到弟兄们,大家只是商量,又没说绝对不行,阿江他们几个死的冤,弟兄们心里也不好过,江湖规矩是规矩,也不外乎人情,现在鸿联社你当家,自然你说了算。”
唐琛面无表情地收了枪,向门外走去,声音冰冷而坚决:“停灵三日,游龙旗!”
鸿联社总部设了灵堂,停着几个死难的兄弟,阿江的灵停在了半山公馆,所有的灯彻夜长明,唐琛坐在灵堂前,手里握着自己那把匕首,也是刺入阿江心脏的匕首,慢慢擦拭着,上边的血迹已经擦得干干净净,闪着雪亮的银光。
西元、阿山还有吴妈守着火盆,为阿江和阿香多烧些买路钱。
唐琛沉沉地开了口:“吴妈,阿香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吴妈抬起红肿的两眼:“什么,先生?”又飞速地瞟了眼阿山,阿山也抬起头来望着她。
唐琛继续摩挲着手里的匕首:“你尽管说,我要听实话。”
吴妈的犹豫透着诸多挣扎,声音几乎快听不见了:“她,她说她不想嫁人…只想伺候先生一辈子!”
刀刃上的手忽然停住了。
吴妈捂上了嘴,忍着泣声离开了灵堂。
良久,唐琛的声音才幽幽地响起:“阿山,就在公馆的后山开两个新穴吧,别离的太远,阿香胆小,让阿江照应着点。”
“是,先生。”
唐琛拿起匕首,穿过灵前雪白的素纱,声音也如纱缥缈空灵:“也别离我太远……”来到阿江尚未入钉的棺前,推开厚重的棺盖,将那把匕首郑重地放了进去。
高燃的白烛啪的一声,爆出一个小小的烛花。
唐人街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整条街就像被谁抽走了空气,听不到半点嘈杂,衬得咚锵咚锵的鼓乐声越发的孤单、悲凉,长长的送葬队缓行而来,龙旗飒飒,灵幡飘飘,唐琛走在最前端,扶着阿江的灵车,漆黑的墨镜挡住了双眼,还是看不出太多的表情。灵柩的另一侧是阿山,后边跟着西元和两位堂主,也扶着灵,只是没有郑少祖,据说得了肺病,传染的那种,连床都下不来。
和第一次为白老大游龙旗看似没什么不同,却又哪里透着异样,太安静了,安静得就连微风吹落的第一片树叶都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那么多人站在路边,没有拥挤,没有吵嚷,只是驻足观望,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木然,街道两边的商铺,楼上楼下,既没有红灯,也没有白灯,好像一个人忽然掉光了所有的牙齿,空荡的吓人。
楼上有人关了窗,那一声吱呀隔绝了所有。
炉火上的茶叶蛋咕嘟咕嘟的,一旁的小孩不知怎地忽然咧嘴要哭,他的母亲紧紧地捂住他的嘴,一碗水浇过去,扑灭了火,发出刺啦一声“巨响”,引来唐琛的侧目,那女人急忙抱起孩子回了屋。
唐琛的脚步越行越慢,个别人家屋小地窄,只好把棺材板抬出来,停在自家的门口,这是在游园会里枉死的无辜,家中有人披麻戴孝,也在哭泣,只是无声。
苏珊妮默默地放下手中的话筒,轻声对一旁的摄影师说:“关了吧,别拍了。”
唐琛行来时,彼此无声地注视了几秒,唐琛扶着灵继续前行,苏珊妮的神情凝重而哀伤。
一个人从前方疾步跑来,停在游龙旗队伍前,噗通一声跪下,对着唐琛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朗声道:“干爹,我回来了,来送江叔。”
唐琛站住了,整个队伍也随他停了下来。
“清岫?”
有人认出来,这不是鸭堡中已经失踪大半年的那个替补花魁么?人们面面相觑,嘁嘁喳喳细碎地响起。
唐琛不出一声地望着他,清岫又将头磕下去:“唐轩不孝,不知家中有大变故,儿子来迟,还望干爹恕罪!”
唐琛终于开口,低沉的嗓音却分外清晰:“唐轩,起来,站到我身边来。”
“是,干爹!”
游龙旗继续缓缓向前,宛如一行孤雁,独自哀鸣,唐人街里依然沉寂无声,神情呆滞的人们望着送葬队伍渐行渐远……
一杯清茶毕恭毕敬地奉到唐琛面前。
唐琛没有接,半垂着眼问:“没我的允许怎么擅自回来了?”
唐轩端着茶不慌不忙地跪了下来:“之前看到报上说干爹出了事,我哪还有什么心思读书,背着四爷他们偷偷买了船票往回赶,船上消息闭塞,到了这里才知道都是误传,没想到江爷却……干爹别生气,等给江爷守完头七的礼数,我就回欧洲,只是……“
唐轩的声音小了下去,透着一缕凄惶:“只是心里舍不得您……”说完,微微掀起眼帘,看向唐琛,恰好对上唐琛投来的目光,唐轩索性抬起头,一双眼清透坦白,望着上座的唐琛。
西元不禁暗自思忖,多日不见,这孩子不仅长高了些,说话办事比从前更加妥帖老练,眉眼舒展,细看下,少了些少年气,出落得丰神俊秀,倒真有点唐琛的影子,只是五官不如唐琛立体深邃,气韵上也差了许多。
唐琛抬了抬手,唐轩这才站起身,将茶举过头顶,重新奉上。
唐琛接过茶,掀开杯盖抿了一口,这才点了下头:“如今都知道你是我的义子,既然回来了,也不用急着赶回去,暑期就要过去了,等天气转凉再回去读书吧。”
唐轩面露喜色:“多谢干爹!”
“可也不能荒废了日子,你原先那点花拳绣腿不中用的,跟着这里的师父好好学学拳脚。”
“一切全听干爹安排。”
一个兄弟跑进内厅,在唐琛的耳边一阵私语,唐琛嗯了一声,看向身边的阿山:“跟我走一趟。”
西元心中一沉,唐琛已经起了身,唐轩眼巴巴地看着常在唐琛身边的几人随着一同往外走,自己想跟上又不敢,唐琛丢来一句话:“你也一起。”
夏末暑气更盛,蝉叫得呱噪,门房看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郑宅来,转身奔向内宅,叫得更是劈了嗓:少爷——唐,唐先生来了——
唐琛照旧不用通报,径直往宅子里去,进了内院,郑少祖已经倚着卧房的门框,白绢捂嘴,咳嗽不止,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见了唐琛,强打精神地问:“唐先生,又出了什么事?”
“你病了,过来看看,二是……又听说你这病是因家中风水不好,正在大兴土木修整宅子,我懂风水,帮你看看。”
郑少祖忙道:“唐先生费心,不要紧的,夏季雨水大,屋顶漏雨,找几个工人修缮修缮。”
“病好些了?”
“还…还需要调养些时日。”
两人说着话,唐琛已经在宅子里转悠开了,上次来的时候直奔的后园,郑宅从前也很少踏足,这次穿庭过院,看的仔细,每间房屋都过了遍眼。果然,有些房屋支架搭梁的,正在整修。
郑少祖坚持跟着,唐琛也不阻拦,只说:“有劳郑少爷了。”
西元也逐一看向那些房,想不到郑明远离故土做了侨民,依然保持中式的传统,亭台楼阁的,比白老大西式的花园洋房看上去更有情致,唐人街不少有钱人也都效仿郑宅盖的中式庭院。
上次唐琛被方耀打晕带走,不知道被关在什么地方,出来的时候又蒙着双眼,到了索菲亚教堂才摘了眼布,但是唐琛笃定这件事跟郑少祖脱不了干系,捉贼拿赃,今天倒要看看这个“赃”藏在郑宅哪个角落,按着唐琛的描述,西元也细看那些雕梁画栋,大致都差不多,郑家还有不少家眷,女人们躲之不及,都缩在房中不敢出来,郑少祖的老婆抱着一岁大的女娃更是惊慌不已。
再看郑少祖,黄皮蜡瘦,两眼凄惶,倒真是一脸病容的样子,西元不禁也黯然,想起从前在欧洲留学时,这位太子爷是何等的嚣张跋扈,稍有不顺他意的便合起伙来欺负,轻则羞辱谩骂,重则拳脚相加,动不动就抬出自己鸿联社少堂主的身份压制旁人,海外求学,多数都是良家子弟,不愿招惹道上的人,就连西人也都对他退避三舍。
来到一座很小的偏院,只有一间套房,院中泛着油漆味,朱红的梁柱,粉白的墙,都是新刷的,唐琛眉宇微微一蹙,踹开中间的房门,西元跟了进去,屋里空空如也,一目了然。
郑少祖陪着笑走过来:“唐先生,刚上的漆,等晾干些才好往里搬东西,这里气味大,不如去前厅喝杯茶吧。”
唐琛也不理他,软底的鞋踩在新铺的地砖上,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郑少祖的脸上,郑少祖的面肌抖了抖,捂着嘴凑到西元跟前,拽了下他的袖子:“西爷,帮着说句话吧,我这病过人的,别叫弟兄们跟着我一起倒霉。”
西元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知道了。”
环顾整间房,的确没什么好看的。唐琛走到一面墙前,墙皮都是刚刚粉刷的,潮乎乎的泛着湿气,唐琛伸出手来语阎乄蹭了蹭,指尖一点雪白。
郑少祖紧紧盯着唐琛的一举一动,眼皮不停地乱跳。
唐琛掸了掸手,冲着郑少祖和缓地一笑:“你家的茶向来是唐人街里最好的,连白老大都赞不绝口,不知今日有什么好茶可以品尝一下?”边说边往屋外走。
郑少祖掩不住的高兴:“有,有,顶戴花翎,那是过去宫里的贡茶,说是皇上专门赏给状元、榜眼、探花前三甲的喜茶呢,所以叫顶戴花翎,唐先生要喝,那是赏我的脸。”
唐琛笑道:“那我还真是有口福了,咱们今天品茶赏画,别的不谈,到底是自家兄弟,有些事情总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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