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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物(指犹凉)


唐琛靠在老站牌上,摸出一支烟,点燃,缓缓地吸了一口,目光透过散去的烟雾幽幽地投向站牌不远处的角落,从前那家川蜀人开的小吃店早就换成了茶叶铺,只剩下这避风的一隅,在冰雪刺骨的严冬,曾经为一个垂死挣扎的灵魂提供了最后的栖身之所。
他以为他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杂乱的唐人街不过又多了一具无人问津的冻死骨。望着从天而落的飞雪,洁白纯净,也好,这层厚厚的棉被至少可以将他的脏样子遮盖住,睡着了也不会冷。
一、二、三……他开始数起雪花来,每一朵都是告别,告别这个只有饥寒没有温饱的世界,告别他只有十二年却感到无比漫长的人生,一边数一边祈祷,希望睡着后他可以梦到最美丽的事物。当他数到一百时,一个天使从纷飞的雪花里向他缓缓地走来,眼里闪着星星,手里托着像钻石一样亮晶晶的糖果,声音悦耳犹如天籁:吃吧,可甜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所以才梦见了天使,这天使真是干净漂亮,连手心都像雪一样的净白,而自己好脏,生怕玷污了他,天使催促着,他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拿走了那块糖,天使笑了,转身离去,他好想再多看他一眼啊,天使果然听到了他的心声,又回来了,将兜里所有的糖都送给了他,还掏出一枚银光闪闪的硬币。
“西元——”一个女人慈爱地唤着天使的名字。
天使真的要离去了。
破袄里的他恋恋不舍地望着眼前即将消失的美丽,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心痛,天使还不断回头望他,温暖的光渐行渐远,他站起身来,追着那辆车,眼睁睁地看着它带走了天使,也带走了他唯一的光,雪地上杂乱无章的脚印中,只有一串小脚印,从避风的角落一直延伸到站牌,依稀证明天使真的曾经来过。
西元——他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留在记忆中,镌刻在生命里。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他用那枚硬币饱饱地吃了一碗热面馄饨,直奔码头,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是偷是抢还是骗,他都要活下去。
烟蒂烧到尽头,唐琛的眼眸终于湿润了。
一个声音犹如光照,在他耳畔响起:“没想到这个站牌你还留着,这恐怕是唐人街里最后一个老站牌了。”
唐琛转过头,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天使,西元的笑容依然是严冬里最温暖明亮的一束光。
“谁留着了……”唐琛本能地想抵赖,又立即噤了声,玉面微红,喉结迅速滚动了几下,目光定在西元的身上,西元穿着从阿江身上扒下来的外套,抬了抬手:“别怪他们,我跟他们说,要是真为唐先生好就还把我丢回街上去,他们只不过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雪落无声,街灯昏黄。
唐琛的两眼隐在帽檐下,幽深难测:“我知道很多人都想我死,但他们要么还没想好怎么动手杀了我,要么尝试过,却都死在了我的前头,每次有人要杀我,我都是知道的,包括白老大,若不是事先有人给我通风报信,现在躺在坟墓里的那个人一定是我,但是西元,这一次,我却毫无防备,什么都不知道……”
西元缓缓地靠近他,抚去他肩上的落雪,轻声道:“唐琛,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只要你还是鸿联社的总把头,永远都会有人觊觎这个位置,你的敌人是消灭不完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许澜清的死,我知道你难过,我也难过,这场意外我们都无法避免,但我知道你不会退缩,我也不会!”
“可我不能让你成为第二个许澜清,西元,我不能……你不能死……”
“我也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许澜清,唐琛,我也不能……明知道有人要杀你,还能安心回家去睡大觉,你以为一脚把我踢出鸿联社,我就能坐视不理了?唐先生,终究还是你错了。”
唐琛苦涩地笑笑:“是啊,终究还是我错了,顾西元就是顾西元,一根筋的倔驴。”
西元又靠近些,几乎贴到唐琛的脸:“你想我活着,可却逼疯我,唐琛,与其这样被你折磨,我宁可选择痛痛快快的去死。”
“难道你就没有折磨我……唔……”
西元的吻重重地落了下去,封住了唐琛还在散着热气的唇,鲜活、柔韧,混合着淡淡的烟草迷香。
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
帝王帐里温暖如春,密不透风的拥吻更叫人如火似炭,汗水打湿了头发,丝丝缕缕,也迷了彼此的双眼。
幽暗的帝王帐里回荡着圧抑却又不可控的错乱声息,西元的手也伸向了唐琛,唐琛毫不意外地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腕。
“为什么,唐琛?”
西元晶莹剔透的眼睛溢出不甘和困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唐琛这微小的举动每一次都像一根尖锐的钢刺刺破了西元一颗饱账的心。
唐琛也停了下来,黑眸深沉似海,涌动着难言的复杂。
“西元——”唐琛的声音有些暗哑,却更加的蛊惑人心:“如果,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会不会很失望?”
西元错愣了几秒,继而抚上他迷人的脸庞:“那你也是我的唐先生。”
唐琛垂下眼帘,静默无声,西元生怕哪里伤到了他,连忙吻住他,唐琛面烫似火,唇却是凉的,西元的唇犹似触到一块冰凉的美玉。
房里只燃着一盏古典花灯,像朵盛开的莲,映出一片淡粉色的暖,唐琛迟疑地松开紧握西元的手,西元瞬间倒迟疑了,不敢再碰他,只是不错目地望着。
“唐琛,我想看看你。”
朦胧的光线下,唐琛褪去最后一丝羁绊,将自己完全展现在西元的面前。
西元瞬间忘却了呼吸。
健美的体格,泛着清润誘人的光泽,一块令人恍惚的美玉,只是这块美玉并不是毫无瑕疵的。
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唐琛的声音亦如往常那样的冲淡:“我曾经替白老大挡过一枪,伤到了要害,是张爷爷救了我一命,只是中医要比西医保守很多,当时条件也有限,命是保住了,可也伤及了根本,我不能像正常男人那样……”
“唐琛——”西元猛然抱住了看似平静眼里却透着凄惶的男人:“别说了,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唐琛,我就是喜欢你,从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喜欢,比你认为的还要喜欢……”
眼里泛上一层湿蒙,唐琛还是笑了下:“是啊,你是故意碰倒画板的。”
西元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赛伯格广场露天咖啡馆见面时的情景,为了确认报纸后的那张脸就是他要找的人,一切小伎俩,从来就没有逃过唐琛的眼睛。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那你还……”
唐琛又笑了,一丝骄矜:“因为我知道你叫顾西元,上过军事学校又怎么样,我会怕吗?”
世间兜兜转转,抵不过漫长岁月里一抹惊艳的时光。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西元抚着唐琛那道疤痕,嗓子已经哑了:“唐琛,你可真是个尤物。”
唐琛懒懒地瞥了西元一眼,又转回脸去,望着床幔上垂下的流苏,声音也哑了:“是吗,我不觉得。”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唐琛。
他只是望着他,便不能自已,潮水退落又上涨,是永不熄灭的火,一点星光便可燎原,每一个落下去的吻都是执念。
唐琛也纵着西元,即便在最难过的时候,可他还是纵着他。
那一刻,唐琛的眉宇蹙得最紧,也最叫人心疼。
“很难过是吗?”西元问。
唐琛的汗水一次又一次浸湿了头发,可依然强调着“不要紧。”
西元终于知道了,曾经的伤、疤痕不仅仅是尘封过往的一道红线,而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说出口的苦楚。
更要命的是,唐琛的痛苦远没有他的渴望更旺盛,想要的更强烈,就像一场失控的火,沉溺在炽焰里,熊熊燃烧。
西元不禁也有些难过,关于唐琛和许澜清在欧洲的一个月,还有那些传说中的情人们,追根究底,也许都是来自一个年轻男人最深切的渴求,那道伤疤锁住了唐琛的身体,却无法锁住他蓬勃的欲望。
“怎么办?”西元带着莫名的愧疚试探地问。
唐琛吻了吻他的头,翻㑗打开床头柜前的抽屉,取出一个古香古色的小木盒,推开盒盖,从里边捏出一粒雪花状的黑色小药丸,散出一股熟悉的香气,西元认得,那是张家祖传的秘药——帝阳春。
见西元望着,唐琛沉沉道:“这些年我就是靠着它才慢慢好转起来的,但也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张爷爷说,这已经最好的结果了,以后如何,他也不好说。”
“给我也尝尝。”
西元的手还没碰到小木盒,便被唐琛制止了:“可别,这药不能乱吃,知道西门大官人是怎么死的吗?”
西元摇摇头,听着耳熟,一时也想不起来此君是何人。
唐琛啧道:“你这西人学校长大的孩子,难怪不懂,他就是吃了类似的药,最后死在潘氏的温柔乡里了。”
西元依旧一眨不眨地望着,轻轻咬了一口,唐琛嗤地一声笑了,只怪他偷袭。
西元不禁又看向那些黑色的小雪花,从前只是听说东方的一些古法秘药可以增添不少闺中乐事,想不到帝阳春也有此神奇功效,见西元还怔怔的,唐琛勾了勾他的下巴,顺势关上木盒,重新收进抽屉里。
帝阳春果然是有些威力的,嗅着帝阳春奇异的香味,眼中的唐琛更加动人心弦,西元吻着他,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唐琛揉着他的头发:“不要了,这样下去你会几天起不来的。”
“我只想帮你。”西元轻轻吻着,唐琛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浓密的睫毛微微抖了抖。
早已过了晚餐的时间,吴妈见唐琛起了床,又叫阿香把备好的饭菜摆上了桌,窗外的雪早就停了,明月当空照,一派清朗,西元望了望墨蓝的天,原来自己和唐琛雪夜归来,不计晨昏,整整过去了一天一夜,身上虽然酸乏疲累,心里倒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只瞧着眼前的唐琛懒懒的喝着那碗细粥,便也觉得花开无声,岁月静好。
再次回到公馆,西元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可见别人都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也只好若无其事,倒是阿香,见了他只管低着头,问她什么答什么,一张小脸倒比西元还要红,西元也不好再逗她说笑,想起在唐琛的房间里,忘晴的时候也没个顾忌,有几声恐怕连树上的鸟都惊飞了。
唐琛吃的很少,又叮嘱吴妈熬上药,西元瞅着他,唐琛浓眉一扬:“给你的。”
“我?”
“张爷爷说了,你寒气太重,又不肯坚持吃药……”
西元哦了一声,想起那苦汤汁就忍不住皱眉。
唐琛拿过当天的报纸,随手翻着,语气虽淡却透着霸道:“我已经嘱咐吴妈每天都会把药煎好盯着你喝,你若少喝一口,我就还把你关进笼子里。”
阿江匆匆走来,低声汇报:“先生,杨启年来了。”
唐琛皱了下眉:“他怎么来了?”
西元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晚九点,年还没过完,杨启年电话也没打,人亲自赶过来,想必社里又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刚进了前厅,就看见杨启年彷徨无助地站在那里,也没落座喝茶,见了唐琛,连忙赶过来,瞅了眼西元,又犹豫着不开口,只顾拿着帕子不停地擦脸上的汗。
唐琛叫他有事只管说,都是自己人。
杨启年重重地一声咳,砸着手背道:“完了完了,出事了,花魁死了!”
花魁凤鸾,死了?!西元顿时呆住。
唐琛的神情微微一凝,听着杨启年在耳边碎碎叨叨。
西元追赶的那艘豪华游艇,昨晚凤鸾的确在上面,还是唐琛亲自送他上的船,只不过真正等在船舱里的是另一位贵客——都大帅。
凤鸾见伺候的不是唐琛,无比的失望,可唐先生的话又不敢不听,好在那位西人老爷人也漂亮、尊贵,凤鸾很快重展笑颜,跟着贵客乘着豪华游艇出海了,随船同行的除了两名驾船的青龙堂弟兄,便是都大帅的秘书安格斯,那一夜船舱里是何等风光怕是无人知晓了。
第二天上午凤鸾才下了船,小脸煞白,腿肚子直抖,站都站不稳,两名青龙堂的弟兄把他送回了鸭堡。
下午凤鸾就发了高烧,开始说起胡话来,管事的陈四连忙给杨启年打了电话,又叫了张爷爷过来,张爷爷赶过去一看只说人怕是不中用了,得赶紧送仁和医院,看看西医抢救是否还来得及,人下了手术台还活着,可到了傍晚,凤鸾还是没扛住,一命呜呼了,才17岁,好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杨启年一见人没了,知道也瞒不住,又怕惹起更大的麻烦,只好跑来知会唐琛一声。
唐琛面无表情地听着,耳边的颌骨磨了几下,一言不发,见杨启年哭丧着脸,又是一副欲说不说的样子,才冷冷道:“还有什么,一起说出来。”
杨启年的脸色更加灰白,声量都小了下去:“那个,我们还抓了…抓了一个西人记者,就是闯游龙旗的那个女记者。”
唐琛轻轻蹙眉:“为什么抓她?”
“谁知道她怎么跟踪凤鸾也去了码头,还看见你和凤鸾一起上了游艇,这西人娘们真是个疯婆子,第二天又去了码头,跟着凤鸾回了鸭堡,说要给花魁做个专访,在西人媒体上也宣传宣传,被陈四他们赶走了,可她居然又跟到了医院,我们接凤鸾回来的时候,又被她拍了照,幸亏当时被弟兄们发现了,抢了她的相机,又怕她出去乱讲,只好暂时先把人抓起来,等通知了你再定夺,没想到,这女记者居然是个不要命的,自己用刀割断了绳子,从二楼跳窗逃跑了。”
唐琛问:“相机里的东西呢?”
“放心,在我们手里,里边的胶卷都毁了。”
“拍到都大帅了吗?”
杨启年一愣,汗又落下来:“应该…没有吧,我光顾着毁胶卷,没留意里面都拍了什么。”
唐琛横了他一眼,杨启年的脸上又是一灰,来了个儿子见娘先诉苦:“唐老弟,我的唐社长,我是真的委屈到家了,咱们选花魁还不都是为了哄都大帅高兴,好吧,花魁给他选了,身价银子他分走一半,明明看上的是凤鸾,还他妈的故意装孙子选清岫,为了掩人耳目让你背黑锅,你亲自把人给他送到船上,可也没他这么欺负人的,这是在打咱们鸿联社的脸,凤鸾…凤鸾那孩子,膓子都出来了……”
“够了!”唐琛一抬手,阻止杨启年继续说下去。
杨启年窥着唐琛的神色,又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惴惴中带着委屈,又着意添了几分无处话凄凉的忧伤。
“杨启年,你听好,明天一早就联系东藩的各报社,发布一条消息,元宵节那天小秦淮要举办花灯展,最高奖可得红包两千元;告诉戏班多开几场大戏,叫角们都出来唱,谁也不许躲懒,再派人从外边请几个戏班,台子就搭在唐人街最显眼的地方,跟本地的戏班对着唱,一直唱到元宵节;去找个机灵点的人,暗中盯着那名女记者,如果她去找都大帅,立即派人通知我,记住,是暗中;再有……”
唐琛顿了顿,声音沉如隐隐的闷雷:“凤鸾的尸体先停在鸭堡,对外就说他生了病,叮嘱陈四,管好手下人的嘴,请张大夫多看几趟病,五天后宣布凤鸾的死讯,低调发丧。”
杨启年一一答应着,听到这里不禁有些迟疑:“可仁和医院那边……”
“我来联系他们,这个你不用管。”
杨启年不敢再耽搁,急匆匆地离去。
唐琛戳在那半天,不知在想什么,待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西元一张垂眸不语的脸,就像之前在哪里见过似的,含着悲悯,俯瞰着苍生。
“西元——”唐琛试图唤醒什么,轻轻叫了一声。
西元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沉沉:“一名花魁能为唐先生换来什么?我想,应该是你的赛马场吧?”
唐琛的眼里也是一沉,幽幽地望着西元,这个与自己瘋狂了一天一夜的男人。

第71章 闹花灯
唐人街的热闹是永远看不完的,几个戏台子同时开锣,南腔北调,从本地粤剧到外来的昆曲,银盔亮甲,水袖飞扬,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人们串着场子都看不过来,西人对东方的玩意原本就新奇,呼朋唤友也来凑热闹,还有不少人从报上看到消息,搭车乘船从外地赶来,一时间游客如织,像海边的沙铺满了整个唐人街,各家商铺、旅社、餐馆也随之水涨船高,价钱翻了几倍依然应接不暇,多有外来的跑遍了唐人街所有旅社也订不到房,只好借住民居,价钱贵点也不肯走,正月十五还要去小秦淮看花灯展呢,当真是一铺难求。嗯,这年过的花样百出,刚选完了花魁就唱大戏,元宵节里又要闹花灯,到底是唐琛,年轻心气高,白老大在的时候也没过过这么红火兴旺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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