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唐琛的一只手忽然探过来的时候,西元紧绷的神经本能地跳起来,仿佛下一秒他真的会跳进瓢泼的雨中,逃离这辆黄包车。
一把攥住了唐琛光滑的手腕,刚一用力,西元倏地又松开了他,唐琛也在发烫,温润的面颊淡淡的绯红,眼睛却亮得人更加无可遁藏。
“干什么?”唐琛淡淡地问,也透出点不悦:“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胳膊。”
惶惶的西元终究反应慢了半拍,唐琛已经推开他的右臂,有些强硬,抓过他的左臂,眯眼细看。
“有什么好看的?”西元想抽回胳膊,过速的心跳压不住车顶上怦然作乱的雨水声。
唐琛执拗地抓着不放:“你老捂着这边,怕是你疼又强忍着不说,要真疼了还得找大夫看看。”
“不疼,刚拆了绷带不太习惯。”西元露出左臂,任凭他端详,那上边的图案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只是皮肤上还残留着一点淡青的痕迹。
是以唐琛问:“这是什么?”说着,还用指尖轻轻蹭了蹭,蹭到手上,捻了捻,微蹙着眉。
“应该是颜料。”西元抓过他的手指,也蹭了蹭,可那颜料附着力极强,唐琛的指尖也变了色。
“逛了下美术店,想买点颜料练练画,可能试样品时蹭上去的,这边西洋画的颜料却没西区的好。”
西元松开了唐琛的手,又将头转向雨雾,唐琛却还在研究自己的指尖,悠然地嗔笑:“西元,你看你,搞污我了。”
西元忍住不去理他,忽又想起什么,费力地从湿贴的衣衫口袋里,翻出一块蓝丝缎的帕子,丢到唐琛身上,这还是上次在教堂做礼拜时,唐琛给他擦鼻子的那块,洗干净了一直贴身揣着,今天正好物归原主。
唐琛笑了笑,拿起帕子,托起西元的左臂,去擦那点颜料,西元想拦,又见他投来警告性的一瞥,只好任凭他一点一点的,就像平日里擦拭那些名贵的古董,小心翼翼,又带着抹赏玩之意。
西元又将头转回雨幕,也不知是唐琛的手指细腻还是手帕更柔滑,丝丝凉凉地摩挲,惹人涟漪。
温软的唇,轻轻落在发烫的手臂上。
就在西元猛然转过来的一瞬间,唐琛却将头迅速别向了他方,噙着笑,若无其事地望向渐近的港口,一艘货轮缓缓靠岸,悠长的汽笛声回荡在水天一色的苍茫里。
第二天,西元坐在阳光煦暖的早餐桌旁,嗅着阿香采来的野花香,一边剥着吴妈煮的水蛋,一边漫无目的地翻阅着报纸,公馆虽然偏僻些,但这里的报童总是天不亮就骑着车从邮局出来,将报纸投递到山脚下的转收站,阿江起的最早,晨跑的时候便帮唐琛取回来,平日里都是由阿香溜达着二三十分钟去取,只是阿香有时难免贪玩,追追林子里的鸟,采采山上的野花,回来的便迟一些。
唐琛今天起的有些早,穿着丝绒睡袍也不系带子,敞着怀,四处找报纸,喊了几声阿香,吴妈连忙跑出来,说阿香取报纸还没回来。
唐琛忽然发起脾气来,声量也比往日高了,说他不在这里也就算了,可他在的时候,都要按规矩来,阿香这样子,只怪吴妈平时没有管束好她……
他嚷得凶,吴妈一声不吭,却把楼上的西元吵醒了,急忙披上衣出来,唐琛看到他,方才作罢。
西元怔了半响,还是头一次看见唐琛无所顾忌的冲人发火,和他往日里阴沉不语、冷冷淡淡的样子截然相反,表情生动,瞪着漂亮的眼眶,声音也脆亮,抑扬顿挫,软糯的粤语变成了糖炒栗子,嘎啦嘎啦的,任谁都能听出一股子烦躁。
偏这时阿香捧着把野花回来了,夹着报纸还在摆弄手里的花,唐琛刚要发作,楼上的西元忽然大声唤道:“阿香,麻烦你上来帮我换下床单。”
唐琛插着腰,转头向楼上看去,鼓了鼓腮帮子。
“哦,好的,我这就来。”阿香应着,将报纸塞给唐琛,又冲他笑着晃晃手里的花:“好看吗?特意为先生采的。”
唐琛抿着唇,看了看阿香和她手里的花,然后抬起头来,又瞪了眼楼上的西元,这才径直往餐厅去了。
阿香捧着花,小狗似的颠颠地跟着他。
西元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打了个哈欠,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楼下,阿江阿山都没在,昨天在码头碰了面,见两人都湿了身,阿山直怪西元:“没有车你就跟在黄包车跑好了,为什么要同先生一起坐?”
阿江飞快地打了弟弟一巴掌,嫌他多话。
果然,唐琛也嗔责地:“阿山——”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唐琛留在了公馆,西元没精打采地陪他吃过晚饭便回了房没再出来,唐琛也始终不作声,两人倒像是结了仇的冤家。
一夜的辗转随着窗外的雨,直闹到天灰亮,方才偃旗息鼓,倦鸟归巢,可心却依然无法平静,越发的纷乱,西元忽然很想躲进被子里放声大吼,那抹恼羞渐成了一股恨意,恨这样的雨夜,恨这栋公馆,恨自己,也恨唐琛,即便孤单在这间客房里,他依然喘不过气来,那逼仄的、狭小的、密不透风的窒息感,还是不肯放过他,热火朝天的执拗着,折磨着他的身体,也啃噬着他的心灵。
在一声声充满了压抑和痛苦的申吟中,却获得了难得的一丝慰藉,他甚至漠然地与它对望,像是一位严厉的长辈,谴责它的莽撞和贪婪,没有餍足的时候,它却反抗地抖擞着、顶撞着,西元最后只好顺着它的意思,却依然带着那些恨,发泄在它身上,看着它激昂地吐露着秘而不宣的心声,在最后的绽放中,渐渐恢复了最初蛰伏的模样,乖顺且温柔。
西元颓然地松了开它,摸着它的柔软和湿滑,就像在安抚一个刚刚哭泣过的孩子,泪点斑斑,污了掌心,污了床,也污了心,那声音犹似在耳边笑成气息:你看你,搞污我了。
西元想,自己迟早会发疯的。
晃荡着下楼去用早餐,唐琛还没吃完,见他下来,也不理睬,继续切着盘中的烤香肠,一段一段的,切的极其认真和细致,每一段都像丈量过似的齐整。
西元剥着水蛋,翻看被他丢在一旁的报纸,只翻了几版,便定住了,藩市早报的一则新闻是由记者苏姗妮撰写的:唐人街昨天午夜又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一家刺青店的老板,被人用刺青针扎进喉管,杀死在自己的店中,报案的是名烟花女,没有揽到客人,喝了酒跌跌撞撞地想找个地方避雨,恰好走到刺青店门口,发现门半掩着,便晕晕乎乎地闯了进去……
因为昨夜雨下的很大,命案现场都是水迹,受到惊吓的女人又撞翻了许多东西,警方很难再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苏姗妮还配了一张照片,西元依稀记得那间布帘遮挡的内室,矮小的店主此时就躺在那张简陋的板凳床上,他仰面向上,怒瞪着双眼,两手紧握垂在床边,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喉咙里戳着一管尖锐的刺青针,流出的颜料和鲜血混成一片深色的乌青,也弄污了他的白色领口。
耳边有人在说话,清冷而淡漠:“要不要尝尝我的烤肠?配上鱼子酱,很好吃的。”
西元缓缓地从报纸上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唐琛,他的眼中居然也难得的有几缕夙夜无寐的血色,仿佛晶莹剔透的宝石一不小心跌进了胭脂盒中。
第28章 巴浪鱼饭
离港口没多远的地方,聚集着七八家鱼档,清晨是一天中最热闹的开始,各家餐馆的伙计、主妇、厨娘,提筐拎篮的,挑挑拣拣,将最新鲜的鱼虾海产买回去,各家鱼档每日里从港口渔船补充的鲜货也不尽相同,虽然也会因为抢生意偶有摩擦,但大多都是汕岛同乡,也秉持着一定之规,纷争大了,便会有同乡会的会长出来主持公道。
会长黎叔也是一家鱼档的老板,勤快热情,经常拿着网子亲自为主顾挑选海鲜,还会按着他们的要求剖洗干净,也不缺斤短两,用他的话来说:童叟无欺,生意方能兴隆。
吴妈刚从车里下来,黎叔老远见了,便操着浓重的汕岛口音高声问道:“吴嫂,又来买鱼啊,今天来点什么?”虽然这里的人都知道唐先生吃的鱼大多是从他这里买的,但他还是将声音放的很大。
吴妈拿眼睃着水箱里各种游来游去的鱼,问有没有新鲜的巴浪?
黎叔立即说,今早刚卸的船,正好有巴浪鱼,最新鲜不过的,还问吴妈,唐先生今天是不是又想吃巴浪鱼饭了?
吴妈只是笑笑,算是认同。
两人正说着,西元也跟进鱼档,难得今天唐琛叫他开车,先把人送到鸿联社总社,再带着吴妈来鱼档买鱼,唐琛口刁,不喜吃剩的,食材也都要最新鲜的才好。
“先生要点什么?”黎叔一边帮吴妈挑鱼,一边招呼着西元。
吴妈介绍:“这是阿元,唐先生的司机,以后如果他来买鱼,你心里要有数的。”
黎叔连忙笑道:“有数,有数。”
西元见他们彼此交汇了下目光,便走开了,池里的鱼很多,贵贱分开,几十元上百元的都有,巴浪鱼算便宜的,即便如此,黎叔也挑选最大最好的,精心处理,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阿宝就这么没了……可惜啊。”黎叔低声说。
吴妈叹息:“是啊,可惜。”
“这个新来的看上去倒不错。”
“是啊,阿元也很讨先生喜欢。”
寥寥数语,还是飘进了西元的耳朵里。
黎叔扭脸对一名小伙计喊道:“蛙崽,把我给唐先生的黄鱼拿来。”
吴妈忙道:“不要了,先生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黎叔不容分说:“诶,这是我特意留给唐先生的……”
哗啦啦,小伙计因为跑的急了些,身上的防水围裙支棱棱地刮翻一个水箱,连鱼带水泼洒了一地,十几条马鲛鱼在水洼洼的地面上蹦跶着,小伙计顿时慌了神,手里拎着老板要的黄鱼,又顾着去捡地上的鱼,手忙脚乱。
黎叔哎呀一声,忙接过那几条黄鱼,怪他笨手笨脚。
西元赶过来,蹲着同他一起收拾地上的鱼,黎叔慌的:“阿元,不要啦,怎么劳烦你呢。”
西元笑道:“没关系,举手之劳。”
黎叔又训斥了几声蛙崽,吴妈催他快杀鱼,她还要赶着去菜市买菜,回去晚了可不行。
黎叔刀速飞快,继续收拾那几条黄鱼。
西元一边捡鱼一边去看蛙崽颈上的刺青,不大,却一目了然,鸟头鱼身。
这时又听吴妈轻声问:“这孩子瞅着眼生,新来的伙计?看上去没多大。”
黎叔叹了口气:“是啦,才十三岁,没有父母,他哥哥大飞欠了赌债跑路了,我见他可怜就留在这里帮忙,都是同乡嘛,总要照应一下啦。”
许是听见哥哥大飞的名字,蛙崽向那边看了一眼,有点难过地又继续低头捡鱼,西元帮他将水箱重新抬回原位放好,孩子喃喃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西元温和地一笑,仿着汕岛的口音,蹩脚的有点滑稽,蛙崽被他逗的笑了下。
西元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问他:“这是你们汕岛那边的图腾吗?”
蛙崽困惑地望着西元。
西元换了个说法:“你们汕岛人为什么喜欢纹这个?”
蛙崽明白过来:“是鸟生,我们出海打渔的保护神。”
“鸟生……真的能保护吗?”
“不知道,反正现在不用出海打渔,我只是卖鱼。”蛙崽神色有些黯然,小孩子对祖宗敬畏的东西总是可信可不信的,何况境遇不太好的时候,保护神也只是个传说。
吴妈拎着黎叔收拾好的鱼,说了声:“阿元,我们走了。”几条廉价的巴浪鱼不抵一条大黄鱼的鱼尾,黎叔的买卖做得又亏又高兴,高声与吴妈西元道别,托她给唐先生问好。
蛙崽也目送唐先生的人离去,神情恍恍惚惚的,黎叔见他发呆,又哇啦哇啦教训起来,叫他做事机灵些。
去菜市的路上,西元提起蛙崽这么小就在鱼档里帮忙,吴妈也忍不住说他哥哥大飞,鱼档赚来的钱都输光了,欠了一屁股债,把弟弟丢下自己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真是可怜。
西元又问:“大飞算是青龙堂的人吗?”
吴妈说他起初是跟着白老大的,因为烂赌误过事,白老大便将他打发到唐先生手下,因他是汕岛人,唐先生就让他在鱼档这边帮黎叔的忙,还替他还清了那些赌债,可大飞安分日子没过几天又赌上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哟。
把吴妈送到菜市,西元说要给唐先生去买些吉利糖果,两人约好见面的时候,便分开了。
西元将车开回鱼档附近,找个不碍眼的地方泊好,在码头的垃圾箱附近,抽出了一支烟,刚抽了两口,便见到蛙崽拎着一袋垃圾缩头缩脑地走来,四处寻摸,西元从一个破箱子后边探出身,冲他招了招手。
蛙崽见了,紧赶几步,两人闪进垃圾箱后,嗅着难闻的气味,蛙崽怯怯地问:“你…真的知道我哥哥在哪?”
捡鱼的时候这个人悄俏对他说,有可能知道大飞的下落,找个理由不要让黎叔知道,一会来垃圾箱这里碰面。
西元沉声说:“我遇到过一个大腿上刺着鸟生图案的人……”
蛙崽忽然激动起来,不停地点头:“对,那是我哥哥,他之前打架被人一刀捅在腿上,他嫌那伤疤难看,便刺了个鸟生刺在那里。”又问西元:“你在哪里见过哥哥,为什么他不回来找我?”说到这里,蛙崽的喉头有些哽咽,眼圈也红了。
西元沉吟着,不得不诓骗他:“他暂时回不来……”
蛙崽急急地问:“坐船走的?去欧洲了?”
西元只好顺着他的意思点了下头。
蛙崽又高兴又难过:“活着就好,我以为……他说要和贵哥做完事就去欧洲躲两年再回来接我,怎么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西元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你哥哥托我转交给你的,你先收好。”
蛙崽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边几枚银币,足够过些日子,又不禁落下泪来,抬眼望向西元:“你是唐先生的司机,可我从来没有听哥哥提到过你,他为什么让你来找我,自己不来?”
西元吸了口气,索性将谎言进行到底:“走得太匆忙,你也知道他做的事有点危险,也不想连累你,我是唐先生的人,跟你哥哥之前也算有几分交情,帮点小忙而已,不算什么。”
蛙崽终于深信不疑,把小布包贴身收好,还拍了拍。
西元将烟掐灭,随口道:“他跟贵哥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你也不用太担心。”
蛙崽脸上顿时一层隐忧:“贵哥那人怎么行,吃喝瓢赌什么都沾,我哥哥当初就是他带着染上赌的。”
“我刚跟唐先生没多久,对这个贵哥不是太了解。”西元不动声色地说。
蛙崽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西元孤陋寡闻了:“这个贵哥原先也是个帮主,还算有过脸面,后来睡了白老大的女人,被执行了家法,白老大废了他那里,把他赶出了鸿联社……”
蛙崽毕竟是个孩子,羞于出口那些字,又说:“后来他就在唐人街里瞎混,还跟我哥哥借过钱,没有一次还的,我哥哥这次说要和他一起做件事,我就一直担心,也不知道去了欧洲又能怎样,还不是什么都听贵哥的……”
“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哥哥什么都没跟我说,只是说能赚大钱。”蛙崽又摸了摸身上的布包:“看来是赚到大钱了。”
“那他有没有说过为谁做事呢?”
蛙崽摇了摇头。
“还有谁知道你哥哥腿上有刺青的事?”
蛙崽想了下:“除了刺青店的人,应该没有了,可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总穿着裤子,也不常去浴池洗澡,就算去了也不打紧,我们汕岛人身上纹鸟生,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阿元哥,我哥哥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接我吗?”蛙崽眼巴巴地盯着西元。
西元摸了摸他的头,沉声说:“不好说,不过你安心在黎叔的鱼档里做事,我总要来给唐先生买鱼的,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偷偷跟我说,我尽量帮你,但是我跟你之间的事,包括你哥哥的事千万不要再跟别人说了,任何人都不能说,知道吗?”
蛙崽拼命地点头。
西元找了家公用电话,打给苏姗妮:“看来,法医先生并没有什么都跟苏姗妮小姐说,还得麻烦苏姗妮再请这位法医吃顿便饭了。”
晚饭果然是巴浪鱼饭,唐琛似乎真的很爱吃,连饭都多添了一碗。
西元却不怎么喜欢这个味道,蘸着吴妈调制的酱料,又咸又腥,唐琛却笑说,小时候穷的快要饿死了,多亏了一碗巴浪鱼饭他才活了下来。说着,又看向闷头吃饭的西元,补了一句:“一枚银币可以买十碗这样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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