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元一笑:“除非你早就知道谁才是杀害白老大的真凶,到时候你履行承诺,替岳父报仇雪恨,名正言顺地坐上总把头的位子,丁义就算再不肯,面上也奈何不了你,真正替他人做嫁衣的不是你唐琛,而是他丁义,我甚至都在想,警署大肆查抄鸿联社的生意,唐先生究竟参与了多少?乔伊警长真的那么铁面无私、公正廉洁吗?”
顾西元想起背后挨的那一闷棍,不禁摇了摇头。
晃动的酒杯终于停了下来,唐琛的眼中渐渐变冷。
那只撑在桌上的手臂,突然向前一伸,勾住了顾西元的脖子,狠狠地将人拉至近前,西元任凭他勾着,烛光映着两人的脸,目光交汇,呼吸间都是彼此喷出的热息,酒香甜淡。
留声机的音针突然一跳,自动换了曲,华尔兹变成了一首舒缓的小夜曲,小提琴如泣如诉,回荡在静谧的夜晚,薄纱般的云仿佛也随着曲声轻轻散去,露出半弯的月,洒下一片皎皎的柠檬黄。
顾西元盯着那人幽深的眸,低声浅问:“才一杯酒,唐先生就醉了吗?”
脖颈后仿佛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冰凉如玉的手指深深插近发丝里,饱满的指肚以一种你知我知的曼妙,摩挲着微微发热的发根,西元稍一挣力,唐琛又牢牢地夹住了他的几缕发丝,一切仿佛都被他钳住了,只有小夜曲在流动。
摇晃的烛光恍若跳进寒眸深处,点燃了一汪冰冷的泓,簇簇烈烈,目光渐渐轻移,最终落在一个地方,那是西元柔软的唇。
轰地一下,西元被他眼中这两簇跳动的火震慑,顺着被钳的后颈霎时燃遍全身,双唇下意识地抿紧,似要抵挡这最后的一抹妖火。
唐琛忽然笑了,晶莹的齿白若隐若现,就连声音都轻忽缥缈,迷人心智:“月亮高高在上,可从来都是孤独的,身边的星星如果太亮,你猜月亮会不会不高兴?”
顾西元两眼沉沉凝望着眼前这个过于孤傲的男人,缓缓道:“月亮再高也只属于夜晚,唐琛,与其做孤独的月,不如像太阳一样,普照大地,或许那才是你真正的使命。”
唐琛冷笑:“每当夜晚来临之际,月亮照常升起,西元,做好你自己应当应分的,别试图改变我。”
“那唐先生可能注定要孤独了。”
唐琛的笑容瞬间隐没,猛地将西元用力一推,松开了手。
音针跳动,碟片缓缓抬起,一曲终了。
唐琛又开始忙碌起来,却也不再任凭西元养伤,带着他和阿江阿山,出没于藩市的各个地方,今天在鸿联社开开会,跟丁义这个春风得意的代理社长和几位叔伯碰个面,明天又和西藩里的一些要人喝喝茶,警署、银行、商铺、码头……跑个没完,晚上也不再回半山的公馆,只带阿江一人开车离去,阿山似乎也很习惯这样的安排,哥哥阿江行事一向老道机警,许多事情人多了反而不便,有他一人足够了。
西元手臂上的伤愈合的很好,拆了绷带,人也自由了许多,公馆的车房里还泊着两辆机车,唐琛不带他们出去的时候,偶尔阿山会被阿香磨着骑着机车下山去玩,逛逛唐人街买些零嘴,也会去西区看看那些洋人女子的最新打扮,拿着唐琛赏的银钱,摸着服装店里的洋裙,又喜欢又舍不得。
西元随即掏出钱来,二话不说买下来,阿香激动的快要哭了,捡着唐琛不在家的时候,穿给吴妈看,吴妈嗔怪她露胳膊露腿打扮轻浮,阿山、西元再怎么是自己人,可终究还是男人,被他们出来进去的瞧着,也不怕臊的。
阿香却不管她碎念,只顾穿着花裙在屋里跑来跑去,像只快乐的蝴蝶,终于被突然回来的唐琛撞了个正着,阿香羞红了一张苹果脸,忙不迭地往自己屋里钻,却又被唐琛喊回来,上下打量着她,阿香被他看得手脚没处放,垂着头,搓着裙上的蕾丝花边,像是犯了极大错误的孩子。
一旁的西元忍不住道:“是我出去给她买的,我见她总是穿着那几件,过于单调了些,女孩子总是要打扮起来才好看。”
唐琛斜了他一眼,又对仍自扭捏的阿香说:“挺好看的,喜欢穿就穿吧,不过有外人在的时候,可不许你这么着。”
阿香松了好大一口气:“是了,唐先生,我去给你泡最爱喝的龙井茶。”
见阿香走远了,唐琛这才扭脸看向顾西元,啧了一声:“我到底给你开了多少薪水,是不是算错了账?这么大手大脚的?”
西元笑道:“一条裙子而已,还能把人穿穷了?”
唐琛解了领带,胡乱丢在沙发上,转身向顾西元一伸手:“拿来。”
西元不明所以:“什么?”
唐琛嗔怪道:“你就知道给女孩子买花裙子,倒把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说好我的糖果都你包了,我没拖欠你薪水,你怎么拖欠我的糖果?可见你这人惯会嘴上功夫,白白地哄人高兴。”
顾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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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那首粤语老歌《月半小夜曲》,仿佛看到了唐先生和西元忽远忽近的两颗心。
第26章 老板的操守
电车的轨道好像两条细长的辫子,被雨水浸湿后,水光溜滑的,蜿蜒在唐人街的主道上,等电车叮当当地开过去,人们才越过它,一不留神还会踩到水坑里,溅湿鞋袜,西元无所顾忌地踩着路面上的水印子,目光匆匆划过两边的商铺店面,雨不大,却霏霏绵绵,弄得整个世界都潮乎乎的不爽利。
这些天跟着唐琛跑来跑去,对唐人街熟悉了很多,唐琛有时候坐在车里,隔着车窗指给西元看,这是哪里,那又是卖什么的,西元很快就在心中描出一个大概,灯红酒绿鸡档扎堆的地方属于杨启年的朱雀堂,茶肆酒楼的饮食街属于郑明远的玄武堂,斗鸡赛狗的诸多赌档集中在丁义的白虎堂地盘上,彼此交融,却也划分明确,如果排除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外,倒真是井然有序,杂而不乱,据说当年白老大针对每一家店铺的营生时,就有了这样的一个雏形,不管用什么手段,强取豪夺还是威逼利诱,渐渐地,唐人街形成了如今的格局,不得不说,唐琛对白老大的分析有一点是正确的,有白老大才会有现在的唐人街,其他几名堂主跟他相比,都欠了许多火候,日子久了,只怕唐人街很难延续白老大在时的光景了。
唐琛的生意多在码头一带,大小船只满载物资,在东藩的两个港口每日里进进出出,将唐人街的产物运出去,又将外来品运进来,很繁杂,所以洋行、贸易公司大多都在青龙堂的地盘上,装潢也很讲究门面,富丽堂皇的,如果唐人街是戳在东藩的一名绅士,那么唐琛的这些公司就像是这名绅士衬衫上的银钮扣和腕上的古董表,闪耀着细小的光芒,却最是彰显其尊贵身份的。
西元偶尔也会问唐琛,街面上的招牌实在太多了,五花八门,拥挤在一起,有些既没有中文也没有洋文,只画着一个符号,不了解内情的,只能靠猜。
西元曾经见到一个细窄的门洞上挑着一面旗,深蓝色的底,中间是个类似于酒葫芦的图案,怪模怪样的,便问是什么。
坐在另一侧的唐琛挨过来,挨的很近,西元知道他不是近视眼,可他还是又靠近了些,鬓边的发丝快要蹭到西元的脸了,去看那面招牌,先是嗤地一声轻笑,然后挤着已经贴在车门上的西元,飞快地说了一句。
西元懂粤语,但毕竟有限,有些偏僻生冷的只有潮粤本地人才明白,对他这个自小在西区长大的孩子来说就是盲点。
唐琛坐正身姿,见西元还是一脸的茫然,又用洋文解释了一遍:“专治脏病的地方。”
哦,西元一知半解,却也晓得定是些见不得人的病,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干嘛画个葫芦在上边?”
唐琛瞥着他:“治花柳的大夫就不算是悬壶济世了?”
西元后悔多此一问。
唐琛又低眉浅笑地问:“有过女朋友?”
西元一笑,淡淡地白了他一眼,却不作答。
可偏偏唐琛不肯放过他:“到底有没有?一个?还是几个?”
西元只觉得他无聊拿自己消遣,不经意地看了眼车前的镜子,啧,开车的阿山和一旁的阿江也都从镜子里瞟着后边,有种四只耳朵竖起来的感觉。
“一百零八个,满意了吗唐先生?”
西元脱口而出,这个数字没来由的熟悉、顺嘴,只是不这么着,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唐琛,这人此时盯的紧,还故意装得很认真。
一个没有,太丢脸了,说几个又觉得过分,又不想骗他,只得如此。
唐琛收回了紧盯的目光,煞有介事地哦了一声:“原来整个水泊梁山都被你顾寨主包了馄饨了,干脆我也挑面旗去那里悬壶济世,既能解了顾寨主的隐忧,还能赚得钵满瓢满。”
噗嗤——
前座的阿山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就连阿江也都抿着上扬的唇,使劲憋着笑。
西元虽有些讷言,却也不觉得自己多么笨嘴拙舌,可跟伶牙俐齿的唐琛比起来,总是落了下风,红了脸,想骂他,又碍着阿江阿山的面,只能干瞪着唐琛,唐琛却若无其事地笑了,转了转指上的那枚青龙戒指,惬意的很。
唐琛做事也常会独自一人,连阿江阿山都遣他们自由,约好再见的时间和地点,他便匆匆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唐人街,阿江阿山也从不多问,西元自然也不问,暗暗留意着,却也揣度不出他独自一人会去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就像今日,车子开到一家茶楼前,唐琛下了车,拍拍车顶,开车的阿山心领神会,一踩油门走了,将车开到附近的小码头一带,说要去吃今早刚上岸的象拔蚌,阿江一向惯着这个弟弟,自然答应他,西元原本对海鲜就一般,想要单独去逛逛,阿江也不勉强他,倒是阿山嫌人少不热闹,磨了几句,阿江不耐烦地拉走他,冲西元一点头,一指唐琛的车,说了个时间,西元也冲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到现在,阿江同他都十分客气,有事说事,无事便各忙各的,不像弟弟阿山那般热情,这人就像一壶半温的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温度,没有升温的迹象,即便任谁都看得出,西元名义上是唐琛的司机,可这个司机即使手臂无大碍了,唐琛也不用他开车,陪在后座上,像朋友那般闲谈、说笑,带他熟悉唐人街,也让西元给他介绍西区那边,出来进去的,唐琛不需要西元做什么,只要他相陪。
跟阿江阿山分开后,顾西元加快了脚步,难得的机会,他要用自己的方式逛逛唐人街。
没多久,阴了一早上的天终于没绷住,落下泪来,急时如丝,缓如细毛,这样的雨总是没完没了的,西元也不爱撑伞,放眼望去,整个唐人街和西区很不一样,房屋拥挤,人来人往,总是给人一种寸土寸金、争分夺秒的氛围,雨天里,人们依旧步履匆匆,却难得的透出一份安谧之感。
唐人街上一共就两家刺青店,从那家大点的出来,一无所获,只好去那家小店再试试运气,雨密了些,打在家家户户的遮雨棚上,发出悦耳的蓬蓬声,心里却紧张左臂上的袖子,天公有点不作美,抻了又抻,免得贴在皮肤上,湿了胳膊。
进了店,胡噜着发端上的湿气,一目了然,店的确很小,外间是接客的地方,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刺青图样,里间更小,一张窄床,一把高凳,吊着盏灯,十分简陋,掩在半拉的布帘后,看来是干活的地方。
店里只有一个男人,黝黑瘦小,却满脸的横肉,见他进来,放下手里都是丰乳肥臀的一本杂志,从柜台后的椅上站起身:“想弄什么样的?”
顾西元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四周的刺青图,也很没主意的样子:“还有更好的吗?能跟我这个配上对的?”边说边卷起两边的袖子,愈合没多久的左臂上,一个青灰色的图案,鸟头鱼身。
那人瞅着,皱了皱眉头,抬眼又去看顾西元:“跟这个配上?”
顾西元拍了下空白的右臂:“对,刺在这边,威武点。”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听口音你不像汕岛一带的人,怎么会刺这个?而且手艺也不是我店里的,多久了?”
顾西元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不是汕岛人就不能娶个汕岛的女人吗?这个有几年了吧,你看,颜色都淡了,这边刺个什么好?要不来条龙怎么样?”
那人撇撇嘴:“你想刺什么我都能给你弄,想好了,刺龙可时间长,得整条胳膊,每个鳞片都得出血,别半道后悔就行。”
“我不想整条胳膊,就小臂上刺,要不换个别的?”
那人丢来厚厚的一本册子:“这里都是,你挑挑看。”
顾西元认真翻着,不时咂咂嘴、摇摇头,似乎都不太满意的样子,又问:“我要是自己画图带过来,你能给刺吗?”
那人已露出明显的不耐烦:“随便你了,都说了,我什么都能给你弄,自己带来的图也一样。”
“那能便宜点吗?”
“不行,自己带来的图不是我们做熟的,还要加钱呢。”那人将厚册子从西元手里拿过来,重重地合上,又坐回了柜台后。
西元笑道:“好,等我画好了样子,再来找你。”
顾西元走的时候,那人也不再搭理,继续翻看那本花里胡哨的杂志。
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苏姗妮拨过去,简单说了几句,雨不见停势,反而越下越紧了,挂了电话,望了望天,想着下一个地方,如果跑着去,时间应该还来得及,西元拢了拢被雨水早已打湿的领口,抱着胳膊,踏着脚下唐人街特有的红砖路,水洼洼的又镜面似的透亮,开始小跑起来,只这么会功夫,雨点密集得有点睁不开眼,溅在红砖路上的雨水开始还是朵朵银花,转眼就升出一股白烟,抹着脸上的水渍,西元加快了脚步。
忽听蓬蓬哒哒的雨声里,有人在喊:“西元,顾西元!”
西元收住脚,寻声望去,咯噔一下,只见身后不远处站着唐琛,撑着一把蓝青色的油伞,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伞外的世界白蒙蒙的看不清,伞内阴沉沉的也很模糊,唯独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发着犀利的光,穿透雨幕,打在落汤鸡一般的西元身上。
“顾西元,你在这里做什么?”唐琛的声音也冰如雨丝,幽幽地飘过来。
风潇雨冷,露在衣袖外的手臂泛起一层涟漪,顾西元不为人知地打了个寒颤。
不等西元说完,唐琛已经拦住一辆奔来的黄包车,命西元上车。
西元站在雨里迟疑着:“再拦一辆吧,太挤了会弄湿你。”
唐琛皱眉:“你又啰嗦,快点给我上来。”说着,收了伞,率先钻进车里,西元左右看了看,这会雨急,街上也看不到别的黄包车,只好一低头,也钻了进去。
透过白花花的雨雾,西元飞速瞥了眼唐琛刚才撑伞出现的地方,临街的几家店铺,其中一家看着眼熟——济世堂,那是张庭威祖父名下的老字号药行。
知道阿江阿山他们在吃象拔蚌,唐琛命车夫直奔港口的小码头,黄包车原本坐一对男女还是可以的,但两个大男人就相当拥挤,包车的顶篷隔绝了外面的水世界,耳边都是油布被雨水击打时的蓬蓬声,西元尽量相让出空隙来,可彼此的大腿还是紧紧贴压着,身体也随着车身微微颠晃,分不出是他顶着唐琛,还是唐琛撞了他,互偎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迅速传递,从肩延到手臂再到大腿,唐琛的衣衫很快也湿了一片,压在一起的半边身子都不再单单属于自己。
两边挡板的缝隙聊胜于无,西元甚至有了种密不透风的错觉,在饱含雨气的潮闷中,水滴落在衣衫和粿露的肌肤上,仿佛落在炽热的炉火上,在心底嘶啦嘶啦地响,逐渐升腾的热气不断氤氲在狭窄的黄包车内,唐琛今天似乎又换了香水,充斥在所剩无几的空气里……
早已湿透的衣裤,像张浸水的薄纸,紧贴着身,却什么也遮挡不住,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的走向和它们隆起的轮廓,年轻,充满活力,也很嚣张,西元紧紧夹着腿,将头扭向一旁,望着烟帘幕雨中的唐人街,无比的懊恼和沮丧,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唐琛面前出丑,他甚至恨它的放肆与无情,怎样都不会妥协,只想着那不属于自己的体温和禸体,如饥似渴,荒漠中唯一的水源,便是身边这个充满了危险气息却又安之若素的男人。
西元抱着胳膊,浑身发着烫,右臂搭在左臂上,垂着腕,修长的手指想要遮掩来自体内那不甘回落的蓬勃玉望,他不去看唐琛,也不想去看,却能感知他每一次的呼吸,每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动,黄包车压过坑洼的路面带来的每一个震动,毫无规律,却又那么的不可操控,一颠一颤的,将他和他的身体碰撞出不该有的韵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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