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真相似乎正在接近,可惜他只来得及抓住一团模糊。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李澈莫名烦躁,连带着语气也有些烦:“你没导航吗?”
门没反锁,陆予心很不客气地开门进来。他牙疼得厉害,只能按着脸缓解:“陪我去呗。”
“没空。”李澈甩了句。
陆予心瞥见他桌上的空白试卷,又看看趴在书上的猫,把猫抱起来说:“那你陪我去。”
白猫发出“嗷”的一声抗议,从他怀里跳走,又重新趴回李澈的试卷上。
“凭什么啊。”陆予心哀怨,“在你房间才呆了几天就跟你这么亲!”
猫趴在试卷上不肯起来,懒懒地闭着眼睡起觉,李澈抽了两下卷子没抽出来:“能不能把你猫抱走?”
“不能。”陆予心双手抱在胸前,模仿着他平时的口气,“你自己没手吗?”
李澈:“……”
竟然学得很像,连陆予心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这一幸灾乐祸就遭了殃,微微缓解的那点牙痛又溢满他半边脸。
陆予心用手指去戳,轻微缓解之后胀痛更严重了,他又去戳,如同饮鸩止渴。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李澈陪他,只是觉得人生第一次去看牙,应该是件挺有纪念意义的事。
有纪念意义的时刻,不应该自己一个人。
“去不去?”因为疼痛,陆予心说话都没力气。
李澈看了眼卧在卷子上的猫,又看看陆予心,放下笔站了起来。
“走吧。”
人生有很多事一旦成为过去,就再没有改变的机会。比如考场上的一份答卷,某场重要比赛的投球,某个下午落在他们家的无妄之灾。
还有那个雨夜,他亲手拨通的报警电话。
人生也有很多无法预测的事,比如猫会突然跳上桌子,天会突然降一场暴雨,陆予心会突然敲开他的门。
“疼几天了?”
躺在口腔医院的观察椅上,头顶的白炽灯亮得刺眼。陆予心眯起眼睛:“三四天吧。”
医生查看过后道:“最里面那颗智齿发炎了,挺严重,得拔了。”
陆予心躺在诊治椅上如待宰的羔羊,这种感觉很不妙:“疼吗?”
“会打麻药,不疼。”
他从小牙口就好,从未看过牙医,对拔牙的概念还停留在小时候电视剧里血腥又残忍的画面。
医生的话总是带点欺骗性,陆予心又问了一遍:“真不疼?”
“麻药过了以后可能会有点不舒服。”医生是个中年人,看起来经验颇丰,“先去拍个片子吧。”
拍完片子,又等了会儿,似乎没什么问题,医生才问,“早上吃饭了吗?”
陆予心被灯晃得眼晕,随口说:“吃了。”
始终安静站在一边的李澈突兀地开口:“没吃。”
医生转过身,夹着消毒棉球的手顿住:“到底吃没吃?”
陆予心躺着往上斜了一眼李澈,悻悻地说:“没有。”
“那不行,拔牙前要适当进食,防止过程中出现低血糖和昏厥。”医生又放下手里的工具,“要不你下午再来吧,中午回去吃顿饭。”
“吃不下。”陆予心疼得直哼唧,“不能直接拔吗?”
“那我可不敢,万一你低血糖可就麻烦了。”
低血糖,还真有这种可能,陆予心想起他第一天过来时,赌气没吃晚饭低血糖饿晕了过去。
被医生强制赶出来吃东西,他哀怨地看着李澈:“你干嘛总拆穿我?”
李澈说话一如既往的难听:“怕你把自己作死。”
陆予心竟然从他的刻薄里听出几分关心,只是他还不确定那是否算得上关心,还是自己想多了。
半上午,路边的早餐摊已经收了,陆予心难受又矫情,这不想吃那不想吃,一排饭店都没能入他眼的。
“想吃上次那家阳春面。”
在学校附近,离这儿好几公里,不值得特意跑一趟,所以也就是想想。
最后买了两个包子裹腹,边走边吃,吃完正好回到口腔医院。
漱口,消毒,麻醉,拔牙,一气呵成,只有最后一步多花了点时间,医生说的智齿的位置长得有点刁钻。
打过麻药的口腔里没什么痛感,咬着棉球的嘴里感觉怪异,陆予心坐起来,慢慢适应这种奇怪的感觉。
“你这颗智齿位置不好,样子还挺好。”
闻言,陆予心转头去看那颗智齿,血淋淋的,露着一点白色的齿身,躺在褶皱的纸巾里像刚从肚子里剖出来的婴儿。
咬着棉球,说话含糊不清,他说了句什么,医生没听清。
陆予心又艰难地重复了一遍:“我能把它拿走吗?”
这是他第一次拔牙的战利品。
“可以,我帮你冲洗一下。”
牙医觉得这要求挺奇怪,但也不是第一个这样要求的客人。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自封袋,很郑重地用镊子把那颗漂亮的智齿放了进去。
陆予心说了声谢谢。
李澈在诊室外的凳子上等他,拔完牙陆予心右半边脸肿得像被蜜蜂蛰过,一直用手捂着。
他忽然觉得让李澈陪他来是个极其错误的选择,因为他现在又丑又狼狈。
那颗牙齿在他手里紧攥着,只是用来纪念,李澈也是纪念的一部分,等以后他回想起来第一次拔牙,可能会想起这颗牙齿和李澈。
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纪念。
那李澈呢?会记得吗?
过很多年还会记得吗?
人的记忆是有限度的,总是优先记得重要的人和事,无论怎么想,他们都不应该在彼此的记忆里停留太久。
想到这里,他心中隐隐有些酸涩。
“李澈。”陆予心停下来,喊了声他的名字。
李澈回头:“嗯?”
陆予心把手里装着智齿的小袋子扔给他:“送你了,不想要就扔了。”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这几天太忙了抱歉抱歉!
月考成绩下来,陆予心考得不算太糟糕。
语外正常发挥,数学还是一如既往地差,不过在老韩的威逼和李澈的辅导下,勉强上了四十——不是倒一,有同学发挥失常给他垫底了。
卷子要回去订正外加家长签字,都高中了还搞对付小学生那一套,陆予心无语死了,要是让陆天华看见他的成绩,又免不了一顿说。
被训一顿是其次的,肯定又要提请家教的事。
陆予心咬着笔头,闷头订正了几道基础题。他学习路上最大的阻碍就是自控力太差,刚算了几道题就开始走神。
卷子当然是不能给陆天华签字,自己签肯定被老韩一眼看穿,下一秒电话就会打到陆天华手机上。白姨?估计也会转头就告诉他爸。
他给张瑜发微信:章鱼,你字写得怎么样?
很快张瑜给他发过来张图片,是正在改的语文卷,那字只能说比狗爬好不到哪儿去。
算了,这么有标志性的字体,估计早就刻在老韩DNA里了。
剩下全是解不出答案的题,这时陆予心听见浴室的水声停了,接着是开门声,轻微的脚步声,关门声,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走廊的木地板上还留着拖鞋踩过的水痕,做了一番心里挣扎,他踩着水痕,站在了李澈门前。
门意外地没关紧,圆圆的毛茸茸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猫猫祟祟地往外看。要是跑到楼下就麻烦了,陆予心顺手推开门,要把它赶回去。
“你门没关好,猫差点跑出……”
声音戛然而止,李澈正在背对着门擦头发,身上只裹了条浴巾。
陆予心躲无可躲,视线与他的脊背撞上,“腾”地一下脸就红起来了。
“你怎么不穿衣服?”他先发制人,“门也不好好关!”
李澈倒是风轻云淡:“我怎么知道你会进来?”
“猫都跑出去了。”
陆予心别开目光,不知道该看哪儿,就满屋子乱瞥,不小心瞥见镜子,又照出来李澈的身影。
他想挪开目光,可眼睛黏了胶水,怎么也躲不开,尤其是那道盘踞在李澈背上的疤痕让他开始心跳加速。
他从没见过那么长的疤痕,从右肩膀斜穿过脊椎骨,横贯过半个脊背,像条丑陋的巨龙在霜雪上肆虐,格外狰狞恐怖。他心跳得更快了。
擦完头发,李澈随手套上T恤:“有事吗?”
陆予心还在盯着镜子,脑子都没转过来:“借下笔记。”
“什么笔记?”
陆予心随口道:“地理笔记。”
李澈蹙眉,怀疑地打量着他:“你跟我不是一个年级,你找我借笔记?”
“高一的。”陆予心被他身上那条疤扰乱了心神,“你高一地理笔记还有吗?这次我地理没考好。”
李澈转过身去柜子里翻找高一的笔记,和陆予心房间的书柜有所区别,他的柜子是衣柜,上面放衣服,最下面那两层放书。衣服很少,书却挤得很满,夹杂着各种卷子,不算整齐地堆叠在一起。
几乎把柜子腾空了,才找到那本高一的地理笔记,陆予心接过,有些发黄的线圈本,第一页潇洒地写着“地理”两个字。
他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等我看完还你。”
“不用还了。”李澈声音淡淡的,“高一文科的笔记用不着了,你留着看吧。”
他没干的头发还在滴水,后脖颈处洇湿一片,陆予心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滑了下喉结问:“疼吗?”
“什么?”李澈不明所以。
应该挺疼的吧,那么长一道疤,还有缝合过的痕迹,看上去至少要缝二十几针。传言说李澈跟别人打架,险些把对方打成植物人,那么激烈的打斗,想来他也不会讨到什么好处。
陆予心胸腔里盈满了好奇心:“你背上的伤怎么弄的?”
李澈眉头紧蹙:“你很喜欢多管闲事?”
“问一下,这么凶干嘛。”陆予心想起那条盘踞的大疤,下意识吞了下口水,“挺酷的。”
看见桌上的卷子,他才想起自己来找李澈的初衷。旁边的草稿纸上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百分百能瞒过老韩。
“你们的卷子不用家长签字吗?”
“百分以下的才用。”李澈把卷子翻了个面,上方明晃晃地用红笔打着“141”的分数,“我们班没有百
分以下的。”
“……”
很好,伤害性很大,侮辱性也极强。
陆予心记得上次他的分数要更高一点,问:“你成绩下降了?”
“嗯。”
陆予心意外:“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李澈说,“每次考试题目难度不一样,成绩有波动也很正常。”
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惜陆予心不信。他故意开玩笑:“听说早恋会影响成绩,你不会是早恋了吧?”
李澈用幽深的目光静静看着他,那意思好像在问,跟谁?你吗?
脑子一向转得很慢的陆予心此时竟然反应过来,浑身猛地烧了起来。
是啊,李澈天天跟他在一块,怎么可能有时间早恋?自从一起去过台球厅以后,他就没怎么让冯叔接送过,两人一起上学下学,李澈要是有情况他应该第一个发现。
但没有,李澈表现得很正常,跟以前一样冷淡无趣,说话难听。
更别提他这人根本不看手机,游戏不玩,新闻不刷,每天只会闷头看书学习,陆予心想象不到要是有女生跟他恋爱该有多无聊。
陆予心盯着试卷上的分数,倒不是那数字多吸引人,而是他不敢看别的地方,尤其是怕对上李澈的眼睛。
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数学卷子要签字,我不想让陆天华知道分数。”气氛变得微妙,他转移了话题,“你帮我签下行吗?”
李澈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却还是说:“卷子呢?”
回房间拿了数学卷,陆予心递给他。
李澈把那张只有43分的卷子翻来翻去,大概了解了陆予心错的板块和题型,最后把卷子拍在了桌上。
陆予心笑笑,殷勤地给他递笔。
李澈洋洋洒洒写下了“陆天华”三个字,忽然说:“不疼。”
陆予心一愣,意识到他在回答刚才的问题。
可是,怎么会不疼呢?
陆予心又在桌上的草稿纸上看到了类似于密文的字母。
那串简单的字母吸引着他,也指引着他,像冥冥之中命运的大手,让他不断想要向李澈靠近。
相比于第一次见面,如今李澈在他心里的印象好多了。
现在的李澈仍然冷淡,漠然,不讲情面,只不过在那层冰冷的表象之上,又多了几分想让人去探索的欲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澈跟他以往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像连环锁,解开了一个就想让人继续往下解。他锁住的不仅是自己的人生,还有解密的人。
而陆予心就是那个想去解密的人。
十几岁的人身上不该有太多秘密,比如大斌、张瑜,比如他自己,少年的烦恼都写在脸上一目了然,不是没考好就是家里烦。他家境优渥,交的朋友自然也是,顺境中长大的陆予心能想到最大的不幸也不过是父母离异。
李澈是例外。
乌烟瘴气的台球厅,关于精神病的流言,打架,背上的伤疤,保证书,养老院……这些词零散地拼凑着李澈的过去,跟任何同龄人都不一样。
父母离异,也许只是他身上最小的不幸。
“不是说等月考完就教我这个游戏吗?”陆予心指着那张纸,“来吧。”
李澈挑了下眉,回忆不起来:“我有说过?”
“有啊。”陆予心说,“你亲口说的,猫也听见了,不信你问它。”
李澈瞥了眼趴在地板上眯眼睡觉的猫,又看看撒谎不脸红的陆予心,难得没有拆穿他。
他抽出来张白纸,在书桌前坐下来:“二十六个字母认识吧?”
陆予心不悦地皱起眉:“你在怀疑我的智商吗?”
李澈很轻地笑了下,白纸上,他写下二十六个字母:“简单一点的,只要每次把你想写的字母往后推对应的个数就可以了。”
陆予心凑过去看,没太明白:“什么意思?”
“以3为例,如果你想写L,那就是O,想写C,就是F。”
他一讲解,陆予心很快就明白了,甚至觉得过于无聊了。问,“……这种游戏有什么意义吗?”
“战争时期是种加密方式。”李澈回答得很认真,“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无聊而已。”
无聊,连他自己都这么说,可他却在闲下来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他接着说:“稍微复杂一点,需要用等差公式。比如第一个字母的间隔是3,第二个就是6,第三个就是9……以此类推。”
“就这么简单?”陆予心难以置信。
“嗯。”李澈放下笔,“不过还有更复杂的,把等差换成等比,规则一样。”
玩个字母游戏还要涉及到数学,陆予心听起来就头疼,瞬间就觉得不简单了,干笑了两声说:“其实这个就挺复杂的了,我刚开玩笑呢。”
“规则是很简单,但如果不知道间隔是几,也不知道公差或公比是多少,那就会有成千上万种答案。”
这么一说,陆予心又觉得挺有意思。游戏是有意思,就是跟数学一沾边就没意思了。
他指了指草稿纸上:“那这串字母是什么意思?”
“想知道?”
“嗯,想。”
他太想知道了,这是李澈的秘密,窥探李澈的秘密让他有种莫名的快感。
李澈把那张纸递给他:“自己回去解,最简单的那种,间隔是9。”
还要自己解?
行吧,至少比解数学题有意思多了。
他把草稿纸顺手夹在地理笔记本里,临出去又抱了抱猫。天气逐渐变热,猫毛掉得厉害,只抱了一下毛就沾了陆予心浑身。
它手术过后的伤口已经恢复好了,行动自如不说,都能上蹿下跳了,没事还会跳到书桌上捣乱,也会跳到窗台上去咬绿植,除了走路一拐一拐的,跟以前没有区别。
陆天华的态度很坚决,他不能养这只猫。陆予心知道这次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李素萍有哮喘,猫毛是危险的过敏原之一。
虽然他们把猫养在楼上,但不可避免衣服上会粘,难免带到楼下。
另一方面陆天华说得也很对,他现在没有能力养一只猫,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陆予心不舍地把猫抱在怀里,可怜的小家伙都没有拥有一个名字。
“上次你说不养它就别乱起名,是为什么?”
“别给它期待,没有期待就不会有落差。”于人于猫都是一样,李澈眼中流淌过一丝动容,“如果迟早要放它回去流浪,就别对它太好,只会让它在外面更容易受欺负。”
陆予心倒是从没想过这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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