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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肝(一枝发发)


护工叹息了声,看着他离开了接待室。
大厅里三四个老人聚在一起说话,一个约莫六十来岁的老太太模糊辨认出他,小声问旁边的人:“那个是玉英的孙子吧?”
“是哟,每个月都来的,他奶奶也是狠心,一次都不见。”
另一位老人也加入进来:“这孩子倒是孝顺。”
“孝顺当初就不会把他爸……”怕被人听见,她用手掩着嘴,“看着孝顺,心狠着呢,谁家十四岁的孩子能做出那种事!”
“要是我孙子,我也原谅不了。”开头那位说,“好好的闹了个家破人亡,走的走,病的病。”
老太太捧着杯子:“哎,孩子也怪可怜的,听说精神病会遗传的!”
世间的冷暖并不能感同身受,一些人的家破人亡不过是别人的茶余饭后,借着闲话把他们的苦难轻描淡写。
李澈推开门,把嚼人舌根的闲话隔绝在门内。
他在小吃摊找到陆予心时,陆予心正在等他的铁板豆腐。这家买的人最多,他猜想应该很好吃,便排在队尾多等了会儿。
李澈走过去:“走了。”
“这么快?”陆予心惊讶,低头看了眼手里热乎的铁板豆腐,“我才排了一个队,你就出来了?”
李澈瞥了眼他:“跟你说了很快。”
是说了,但陆予心以为来看望老人至少要叙叙旧,半个小时总得有吧。他看了眼时间,李澈不过进去了十来分钟。
他吃着豆腐随口问:“你来看谁啊?”
没期望能得到答案,以李澈的性格,应该会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吧。不料李澈却冷淡地开口:“我奶奶。”
陆予心得寸进尺还想问,李澈却不愿意再搭理他。
“吃点东西再回去吧,我真饿了。”陆予心转移话题,“你吃哪个?说了请你。”
“我不饿。”
“你这样很扫兴你知道吗?”陆予心皱着脸,“我陪你跑这么远来看奶奶,还请你吃东西,一点面子都不给。”
李澈说:“没让你来。”
好好好,就知道会这么说。他大度,不予计较。
陆予心跑去买了两份的小吃,拉着李澈在小摊旁的桌子上坐下来。
“能不能请教你个物理问题?”他看起来超虚心,“你物理应该学得不错。”
李澈挑了下眼尾:“你说。”
陆予心看着他,表情认真,嘴上却问了个很简单的问题:“你知道世界上最硬的物质是什么吗?”
“首先,这是化学问题。”李澈无情拆穿他,“其次,这是初中化学。”
“噢,我上次化学只考了32分。”陆予心面上有点挂不住,有点丢脸,“这不重要,你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这样简单的问题,李澈居然思考了一小会儿,然后谨慎地回答他:“课本上写的是金刚石。”
“不对。”陆予心笑得很得意,“我觉得不是。”
李澈难得轻微皱起了眉,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
陆予心插起一颗章鱼烧,竹签撵在指尖:“是你的心。”
他坐在李澈对面,意外地听见他很轻地笑了下,还“嗯”了一声。
这下反而把陆予心整蒙了,鼓着腮帮子含糊地说:“你笑什么?要是觉得不对你可以反驳。”
“没不对,不想反驳。”那抹笑稍纵即逝,仿佛只是夜里的幻影,李澈很快就恢复如常,又用那种冷淡的声音说,“还以为你要说什么颠覆科学的答案。”
“这不够颠覆吗?”
“够颠覆。”李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站起来:“吃完了吗?吃完走了。”
陆予心见给他买的那份完全没动:“你真不吃?别嫌弃小摊啊,这阿姨做的味道真挺不错。”
李澈没有嫌弃,只是单纯不想吃。
但陆予心似乎执意要把那份章鱼烧塞给他,他不接,陆予心就用签子插了颗硬要往他嘴里塞:“就一颗。”
章鱼烧摊的老板闲下来,笑看着两人打闹,李澈只好咬下了那颗章鱼烧。
熟悉的味道唤起遥远的记忆,以前小区外面就有个章鱼烧小摊,是相似的味道,可惜十岁之后他就再也没吃过。
而十岁之前的那些记忆,和章鱼烧的味道一样,尘封在了无法开启的内心深处,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遥远而模糊。
记忆里的那个家庭总是磕磕绊绊,李素萍开了家卖杂物的小店,父亲周良朋是个普通电工,收入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日子过得不富裕,好在两个人都很爱孩子。
李澈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在十岁以前他跟大多数孩子一样,家里对他谈不上宠溺,却也疼爱,李素萍回家时会特意绕两个路口给他买爱吃的那家烧鸡,还有门口的那家章鱼烧,休息日周良朋会带他去爬山、去游乐场,隔辈的奶奶也对他宠溺喜欢,见谁都要夸上自己孙子几句。
如果人生没有意外,他会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在父母的期待中长大。
但突生的变故总让人猝不及防,没人知道那天周良朋经历了什么,但自从那天开始,他就变得精神恍惚,时常出现严重幻听、自言自语,跟以前判若两人。
有人说,一场发生在电厂附近的凶杀案被他亲眼目睹了,死者是他关系最好的同事。
真相无从得知,只知道从那天开始,他父亲的精神就出现了问题。刚开始吃药能缓解一些,状态好的时候跟以前无异,送他去补习班,陪他下围棋,但也会忽然之间变得敏感多疑、暴怒、喜色无常。
作为家人,他们成为了他最好的发泄对象。
家里变得越来越沉默,没人敢轻易说话,饭桌上不再有以往的温馨,只剩下沉默和警惕,一个轻微的动作下一秒桌子就可能被掀翻。
开始只是偶尔一次,逐渐变得越来越频繁,药物似乎不再起作用,家里总是莫名其妙被摔得一团糟,家里的每个人都苦不堪言。
他的病情再也瞒不住,电厂辞退了他,周围的邻居都知道他们家有个精神病,同情之余更多是害怕恐慌,谁也不敢靠近他。
在李澈十三岁那年,周良朋的病情越来越无法控制,出现了严重的暴力倾向。也是那时候,李素萍想到了离婚。
只是想一想,刀就架在了她脖子上,丈夫的威胁让她不敢再有这种想法。曾经她深爱的枕边人,如今威胁着说会杀了她。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李澈十四岁的某天。
“好吃吗?”陆予心的问询打断了他的回忆。
李澈绷着脸:“还可以。”
两人一起把剩下的章鱼烧吃完——主要是陆予心,两份一共十二颗章鱼烧他吃了十一颗,李澈只吃了一颗,还是他强行塞给他的。
他们站在公交车站等车,陆予心百无聊赖,说:“刚才那家小摊叫‘快乐章鱼烧’。”
很俗气的名字,很朴素的祝福。
李澈不明所以。
“所以别总是哭丧着脸了。”陆予心忽然上手捏住他的脸,强行挤出个笑容,“人生在世要快乐,懂不懂?”
作者有话说:
张瑜:什么烧?你俩挺爱吃是吧?

回去的公交车上不再那么拥挤,两人随便找了个前后的位置坐下。
李澈又把他那副不隔音的耳机塞上,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陆予心一看手机就晕车得厉害,乖乖把手机收了起来。
他出门没带耳机的习惯,此时觉得无聊,便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分我一只耳朵。”
李澈没回头,把右耳摘下来给他。
陆予心塞进耳朵里,这次不是英语阅读了,是英语新闻。
耳机里主持人操着一口标准的英式英语,语速快到像是念完稿子就能下班,他勉强听辨出一两个单词,还没等认真确认,那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被人为切断,忽然断了声音。陆予心以为网卡了,下一秒钟耳机里却响起温柔缱绻的男音,又是首他说不出名字的英文歌。
Just let me fall
In your arms like i'm a leaf
是首情歌,他从没像现在这么希望自己英语不要这么好。
“你怎么换了?”陆予心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怪异,“刚才的新闻我还没听几句呢。”
李澈紧握着手机:“你不是喜欢听歌吗?”
那倒是。
情歌唱得温柔,听得他心里酥酥痒痒。陆予心问:“看不出来你喜欢听这种歌。”
李澈冷淡地说:“随机推荐。”
陆予心没再说话,静静欣赏APP随机推荐的歌单。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离李澈过分近了,共用同一条耳机的缘故,他只能用手撑在前座的靠背上,李澈正好保持着靠在椅背的姿势,他的鼻尖离对方的脖颈只有一掌距离。
乌黑的发和校服衣领之间露出一截冷白的脖颈,在车里惨淡的灯光下显出几分病态。陆予心怀疑他的肤色甚至比自己还要白,因为李澈体育课从不参加集体运动,还会在很热的天气把校服外套穿在身上。
这么注意防晒,不白才怪。
鼻边有股淡淡的香气,分不清是洗发水还是沐浴露的味道,总之不难闻。陆予心不自觉凑近嗅了嗅,想要分辨出是什么香。
可惜他知识浅薄,没有搜索到匹配项。
耳机里音乐换了首,慵懒沙哑,音乐顺着耳机线传进他的耳膜,明明放映的是音乐,他却怎么好似听到了李澈的心跳?
砰砰的,像胸腔里藏着一头巨兽,在挣扎,在嘶吼,仿佛下一秒就会冲破束缚跳出来。
很快他发现,那不是李澈的心跳,是他自己的。
陡然间他被截断呼吸,窒息的感觉从头到脚袭来,他忘了该怎么呼吸。
陆予心不明白那种感觉是为何,不明白何时李澈变得像一座高原,靠近就会空气稀薄。会心悸、会晕眩,会变得呼吸困难。
他把窗子开得大了些,夜晚的风灌进来吹散了些许难受。陆予心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手放在胸前拼命压制着快要涌出的怪兽。
夜静静的,公交车在不拥堵的马路上奔驰前行,风吹乱他的衣服他的头发,吹乱少年不自知的心动。
李澈不自觉握紧了手机,像被定格的默片,低头看手机的动作猛然停下来。
轻微的呼吸喷薄在他的后颈,痒痒的,是陆予心在嗅。
两根耳机线相互交错纠缠,随着车的颠簸摇晃在两人之间。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绷紧了脊背,假装不知情地纵容一切发生。
他不知道陆予心为什么这么做,更想不明白自己又是为何默许,这似乎是道比压轴题还难的题目,人生的许多事远比课本难得多,他看不破解不出。
湿热的呼吸、暖夏的风,陆予心不离开他就不动,两人保持着亲密又奇怪的距离,车在路上颠簸,有种说不出的陌生的感觉也在跟着颠簸。
直到磨人的呼吸消失离开,李澈仍然保持着绷紧的动作,手指捏得僵硬。窗外的树影和霓虹灯快速在他眸中掠过,交叠闪烁之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车子继续向下一站飞奔,乘客上车下车,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那条耳机,始终晃晃荡荡,挂着两颗摇摇欲坠的心。
牙疼是半夜开始的。
陆予心说牙疼,有敷衍张瑜的成分,但也不是说谎,从前两天他就隐隐觉得牙痛,不过忙着月考复习没当回事。
半夜,原来的小疼痛开始变本加厉,沿着神经蔓延到了半张脸。
疼得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晚上没休息好,起得比平时上学还早。
白姨正在准备早餐,见他下楼接水:“心心今天起这么早啊!”
陆予心捂着疼得快没知觉的脸,无精打采地“嗯”了声。
白姨看出来他不舒服:“怎么了这是?”
陆予心喝了口温开水:“牙疼,没睡好。”
“哎呦,牙疼疼起来要命的。”白姨从厨房给他拿出来两颗花椒,“咬在牙齿里,能缓解缓解。”
陆予心听话地放进嘴里,没一会儿整个口腔里都麻麻的,疼痛果然缓解了点。早餐做好,他没心情也不敢吃,怕好不容易缓解的牙齿又疼起来。
“附近就有口腔医院,等会儿去检查一下。”陆天华急着出门,随口叮嘱了他两句。
陆予心捂着脸,说话都变得有些不清楚:“大周末的你要去哪儿?我都疼成这样了,不能陪我去医院看牙吗?”
“去谈生意。多大的人了,看个牙还要大人陪?又不是做手术。”
陆予心倒不是真想让他陪,就是每天看他忙得不着家,找个借口问问。
以前陆天华跟柳韵在一起也是这样,一周都不一定能见次面,现在跟李素萍还是这样,看来没骗他是真的忙。
陆予心不满地“哦”了声:“那你把钱转我微信。”
陆天华看了他眼:“上周不是刚给你转了两千生活费,花完了?”
“你都说了那是生活费,这是医药费,不一样。再说,上周给猫做手术就花了一千多。”
陆天华轻声叹息:“要多少?”
“再转两千吧,现在看牙可贵了。”陆予心跟亲爸丝毫不客气,“不够再找你要。”
陆天华把钱转给他,临走说:“不行让小澈陪你去,口腔医院不远。还有,赶紧把你那猫弄走,吃个饭桌子上都有猫毛了!”
“知道了,你要迟到了!”
等陆天华离开,饭桌上又恢复了安静,陆予心吃不下东西,喝了杯牛奶就上楼了。
过了两分钟,李澈也站起身来:“我吃饱了,先上楼了。”
“小澈。”李素萍今天格外沉默,此时却叫住他。想起刚才陆予心提到生活费,她犹豫着问:“用不用妈妈也给你转点生活费?”
“不用,上次发的奖学金还有。”
李素萍的脸上刚露出一丝欣慰,下一秒便被他的话浇熄。李澈说:“何况我不想花别人的钱。”
“妈妈怎么是别人呢?”李素萍着急地解释,站起来时眼里泛着泪光。
眼下她没工作,李澈很清楚她的钱是谁给的。他说的不是李素萍,是陆天华:“那钱你留着吧,我自己有。”
李素萍知道他的性子:“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都是给你攒着的,等攒够了钱,你就可以……”
“知道了。”李澈打断她的话,“我先上楼了。”
李素萍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心情复杂。
作为母亲,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儿子过分懂事了,她甚至希望李澈叛逆、顶嘴,跟陆予心一样张口就找大人要生活费,而不是现在这样寡言少语,克制得简直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
可是晚了,从转学开始,从十四岁的那个雨夜,甚至从更早,就晚了。
从那场无妄之灾降临到他们家开始,一切都晚了。

李澈回到房间,那只白猫瘸着腿过来蹭他的裤子,被他无情抱走。
过了会儿,白猫哀怨地叫了声,跳上桌子,卧在了高高摞起的书上。
不愧是陆予心的猫,跟它的主人一样会黏人。李澈无奈地看着它,这次却没有赶它走。
他从书包里抽出一张试卷,薄薄的纸张,密密麻麻的题目,一张又一张,一套又一套,陆予心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眼里只有刷题吗?
笔如千斤重,提不起放不下。桌脚堆着高高的、几乎和桌面持平的两摞书,身后的书柜里挤满了笔记和卷子。
陆予心说的没错,他只会刷题。
他的人生没有那么多选择,只能靠着这一本本书往上爬,没日没夜地爬,拖着身上的泥沼和无数恶语流言,只有站在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那些滋生的罪恶才能被暂时甩在身后。
“那不是精神病的儿子吗?”
“你们知道吗?精神病是会遗传的!”
“那他以后不会也……?离远点吧,万一突然发病打人怎么办?”
“有病不应该去精神病院吗?怎么咱们学校还收精神病呢?”
“快走快走!离远点,晦气!”
李澈下意识攥紧卷子,眼中晦暗不明。
尽管知道回忆过去没有意义,但那些声音还是会时不时响起,也许再过几年就会忘记,也许会缠绕他的一生,永远挥之不去。
更不容忽视的是,那些都是事实。
李澈拿起笔开始做题,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他知道李素萍没说完的话,等攒够了钱,他就可以离开,永远地离开,再也不用回这片泥淖地。然而去哪里呢?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
离开……
这不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吗?没日没夜地刷题学习,写不完的卷子和作业,一张张压在肩膀的成绩单,每天五个小时的睡眠,不都是为了那一天么?
可为什么会犹豫呢?这里明明早已没有任何牵绊。
真奇怪啊。
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陆予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澈,陪我去看牙,我不知道口腔医院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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