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也没多问,毕竟这又不是机密,何况这是他哥们张瑜的哥们,应该可靠,他就当八卦似的说了出来。
“好像是初中吧,那年我初一还是初二,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那是个夏天,天特别闷,得有三十八九度……”
那是个异常闷热的午后,普通的周日,窗外聒噪的蝉鸣叫得人心烦,李澈不顾闷热关上窗,尽管老电扇在身后吹着风,身上的汗衫还是被溻湿一片。
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听着像是李素萍回来了,她提着菜进了厨房,隔着门李澈听见了水流声,紧接着响起切菜的咚咚声。
李澈低头看着写到一半的题目,放下笔去厨房帮忙。
“小澈你快回去写作业吧,我自己来就行。”李素萍切着菜说。
那时候的李澈已经变得沉默寡言,没说话,只是继续帮忙洗菜。
李素萍的眼眶不禁泛起红,她自己受苦倒无所谓,但是不忍心儿子跟着她受苦。她想了想,压低声音说:“小澈,我想跟你爸爸离婚。”
“轰隆”一声,天空乍起一道闷雷,在闷热的午后劈开积攒多时的沉闷。
她紧张地往卧室的方向看了眼,多疑的丈夫尚在沉睡中,那颗提起来的心才微微落下去点:“我咨询过律师,可以离,他是限制行为能力人,这种情况你只能跟着妈妈。”
李澈没说什么,淡淡“嗯”了声。
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在这几个月中全被磨光了,丈夫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药物治疗的效果并不太好,她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没有所谓,大不了就是耗,但她不能让快要中考的儿子跟着她受罪。
生病后的周良朋敏感多疑,一丁点小事就会借题发挥大发脾气,嘴里的辱骂也越来越难听。作为家属,他们没法跟一个精神病人计较,只是这种负面情绪越攒越多,他们快要负担不住。
饭桌上的沉默早已习以为常,只有周良朋自言自语在说话,李素萍偶尔小心地应和他两句,否则他又要大发脾气,可是说不对了,他也要发脾气。
头顶的吊扇吱呀吱呀,仿佛随时有掉下来的风险,窗外闷雷滚动,层层叠叠的乌云压得让人窒息,一场大雨等候已久。
起因是李素萍接了个电话。
自从周良朋因为精神不稳定被厂里辞退以后,李素萍的报亭也转出去了,那微薄的收入不足以支撑起这个家,后来她常做些上门保洁的家政活。
那只是通极其普通的电话,客户看见她挂在家政公司的信息,问下午能不能过去做保洁。
就是这通电话,却触动了丈夫那根敏感的神经,说他早就怀疑她在外面有人了,拍着桌子大声斥问她是不是出轨了!
李素萍想起他今天还没吃药,赶紧拿药给他吃,周良朋却把那药瓶抢过来摔在地上,大声喊:“你想害我!你想害死我是不是?我早就知道了!你就是想害死我去找你的姘头!”
再不堪入耳的话都已经习惯,药丸洒了一地,李素萍麻木地蹲下去捡,下一秒却被拽着头发按在桌上:“你们都想害我,你们都想让我死!”
短短几句话就会演变成一场家庭暴力,李澈上前阻止,从周良朋背后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可那天周良朋的力气似乎特别大,轻易就将他甩开了。
十四岁的李澈被摔在地上,在他感到绝望的瞬间,那场酝酿许久的大雨瓢泼而下。
风很大,卷着倾斜的雨水刮进来,外面的天色几乎是立刻就暗了下来,阴沉得可怕。
“你是不是还想离婚?!”他把妻子的头按在洒满菜汤的桌板上,手狠狠掐着她的脖子,“我说过,敢离婚就把你们杀了,都杀了!”
下一秒,他被儿子撞开,两人扭打在一起,儿子的背叛像另一把刺进他身体的利刃,挑动着他敏感的神经。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妈在外边有人!”
十四岁的李澈虽高但瘦,被轻易按在墙上。失去理智的周良朋拽着他的头发:“你们是一伙的!你们都想害死我!”
“没有!怎么会害你呢……”李素萍泣不成声,凌乱的头发上沾着血迹,“你放开小澈,放开小澈!我不离婚,不跟你离婚……”
她跪在地上毫无尊严地哀求着,少年趁机推开挟制自己的手,他甚至顾不上管跪在地上的母亲,冲到房间拿起手机按下了报警电话。
再出来时,那场暴力已经转移到了厨房。
碗盘被摔碎了一地,狭小的厨房里全是陶瓷残渣,浸泡在满地的雨水里,同样被浸泡在雨水里的还有李素萍的半张脸。
李澈用力把父亲推开,却又无意中把战火引到自己身上。周良朋对他一阵谩骂,随后又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连他也要背叛他!
在缺氧的瞬间,他绝望地闭上眼,悄悄从背后摸到一把水果刀。
只要一下。一下,他和他妈就能永远结束这种痛苦。
只需要赌上他的几年前程而已。
虚无缥缈的未来和当下的痛苦相比,这一刀简直不要太划算。
少年握紧了刀柄。
他看着眼前这个几近面目扭曲的男人,却迟迟下不去手,这是他的爸爸啊。小时候整天把他抱在怀里,一岁带他蹒跚学步,两岁教他说话,四岁带他买上学的第一个书包,七岁每天骑着自行车接送他放学回家,九岁他考了全班第一,他夸他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小孩,十岁的生日,他带他和妈妈去了游乐场,那天他们吃了人生中第一顿肯德基……
那顿儿童套餐里赠送的玩具,他一直保存着。
这是曾经那么爱他的爸爸啊,他怎么下得去手。
现在他只是生病了,恶毒的咒骂、无情的殴打,这些都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他的身体里住着一只魔鬼,他比他们更痛苦!
脖颈被紧紧掐住的几秒里,过往如走马灯一幕幕闪过,泪水顺着他感情干涸的眼睛里流下,滴在父亲褶皱粗糙的手上。
就这样掐死他吧,他想。
膝盖磕伤严重的李素萍勉强扶着墙壁站起来,随手抄起砧板砸在了丈夫的头上。
男人吃痛地松了手,脸色煞白的李澈才得以喘息,手里那把刀也随即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尖锐的碰撞声。
外面风雨不减,暴雨肆虐,轰鸣的雷声乍开在耳边。
周良朋看见了那把刀,他趁乱捡起来:“你想杀我??果然你们都想害我,你们都要杀我……”
他刀刃朝外,对着妻子和儿子,神志恍惚:“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
“我是素萍啊,没人要害你,不会有人杀你的。”李素萍近乎麻木地安抚他的情绪,“先把刀放下来好不好?”
精神恍惚的男人终于找回了一丝清醒,握着刀柄的手缓缓下放。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缓过神来的李澈要去开门。
他的情绪立刻又激动起来:“他们是谁!他们要杀我!别让他们进来!”
李素萍整个人疲惫又凌乱,却仍旧语气柔和:“他们不是坏人,我们先放下刀好不好?他们是小澈的朋友,来家里做客的,这样会吓着客人,把刀给我好吗?”
他似乎被说动了,李澈立刻抓住时机去开门,才走两步,便听见身后大喊道:“不对!他和他们是一伙的!他们都是坏人,他们都想杀我,他刚才拿着刀想杀我!”
“怎么会,他是你儿子啊,是小澈啊……”
“不对!你骗我你骗我……”
他喃喃地拿着刀向少年的背影砍去,李素萍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这点,拼命阻拦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小澈!!”
——还是晚了。
利刃破开少年的皮肉,刀尖从肩膀横斜着划下,顷刻间鲜血染红了洗得发白的校服。
来自背后的剧痛瞬间淹没了少年,血水、汗水、雨水混在一起,像一幅抽象的艺术画,成为李澈十四岁记忆中永恒的底色。
与此同时,警察破门而入。
作者有话说:
有个bug,之前章节里说是雨夜,时间上稍微修改了下
第34章 醉酒
“那天警车、救护车全来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出警,好奇嘛,就下楼去看怎么回事。也挺奇怪,我下楼以后雨就没那么大了,陆陆续续有好多人出来围观,所以这事我们那片基本都知道。”
陆予心听得出神,吞咽了下口水:“你接着说。”
男生继续说:“老房子隔音特别差,他们家发生点什么邻居多少能听见,但谁敢管啊,尤其是他爸是精神病,自己家人都敢打,外人更不敢多管闲事了,都躲得远远的。当时我妈还说要搬家呢,结果还没搬就出了这事。”
“他爸爸……是一直这样吗?”陆予心问得小心翼翼。
男生摇摇头:“不是,他爸以前人挺好的,小时候还经常给我们小孩买糖吃,后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才成这样。”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说他们家有这方面病史,到了这个年纪就会发病。”
这倒跟之前的传闻吻合了,只是这点是否真实,除了李澈和李素萍,陆予心没办法找任何人求证。
他有时候是笨了点,但还没有傻到要亲手去戳李澈的痛处。
“这事还没完,后来啊,”男生顿了下,陆予心立刻很有眼色地递给他瓶水,又听他接着讲,“后来我们才知道是李澈报的警,而且他还打算以故意伤害罪起诉他爸,当然没成功,因为他爸有精神病嘛,这病就是免死金牌。不过他爸还是被关在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了。”
信息量有点大,陆予心的CPU得烧一会儿。他转而问:“他打架那事你知道吗?”
“这个我不清楚。”男生说,“后来没多久他家就搬走了,也转了学,听我妈说,他妈后来又找了个挺有钱的男的,要不然他家连医药费都出不起。”
从时间线来看,这个“挺有钱的男的”,应该就是陆天华。
可陆天华为什么愿意出这笔医药费,还给李澈办转学,难道只是单纯喜欢李素萍?
这理由未免有点扯。
正想着,有人冲他走过来,是出来找卫生间的张瑜。
“你俩在这儿干嘛呢?”张瑜说,“我说怎么玩游戏人不够呢,你俩出来挺长时间了啊。”
酒精在他身体里发酵的滋味很难受,陆予心忍着说:“里边吵得慌,头疼。”
张瑜也喝了点酒,嘟囔了句什么。他没听清,跟他们说:“你俩先回去吧,我在外边透透气。”
张瑜笑着说他“娇气”,又接着找卫生间去了,那男生自己先回包厢了。
难受,外面没包厢里那么吵了,可还是难受,心口像被块石头堵着,闷得喘不过来气。
他走到前台旁边的自动贩售机,想扫瓶冰镇的碳酸饮料,支付密码都输一半了,又觉得胃里难受,换了瓶矿泉水。
李澈好像就不爱喝那些花花绿绿的饮料,每次都是矿泉水,还是最便宜最普通的那种。
“砰”的一声,矿泉水瓶掉到出货口,陆予心才发现他扫的是李澈最常喝的牌子。
还,挺甜。
再回包厢时麦霸换了人,曲风也从嗨歌换成了苦情歌,张瑜喊他过去玩游戏。
听说侄子的同学过生日,老板让人给送了蛋糕过来,不过他们在饭店都吃差不多了,蛋糕就成了游戏道具,谁输了就往谁脸上抹。
看时间不早了,几个女生打了声招呼就先走了。陆予心没什么心情,也打算找个理由开溜,但张瑜喝得有点醉,搂着他的肩给他讲自己和初恋女友的故事。
包厢里太吵,具体说了什么陆予心也没太听清,只知道一杯一杯,又陪着伤心章鱼喝了不少,等张瑜转移倾诉目标时,他脑子已经很不清醒,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已经十点多,同学们也三三两两走了,就剩下他,张瑜和杜子卓。
杜子卓还在抱着话筒唱歌,听起来嗓子都有点哑了,张瑜在一边故意捣乱,还说要录个视频发群里。
手机震了一下,陆予心低头一看,才看见半小时前陆天华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还有两条李澈发过来的微信。
微信内容特简单:
L Che:在哪?
L Che:位置发我。
酒还是没醒,字母在眼里有重影,他勉强回复了个:?
李澈几乎是秒回:你爸让我去接你。
陆予心又回:?
这回李澈没耐心了,又发了一遍:位置。
隔着屏幕都能闻见生气的味道呢,真是莫名其妙,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才把位置发了过去。
趁着杜子卓终于唱累了,他给陆天华回电话。
陆天华已经从李澈那里得知他同学过生日:“过个生日过到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
陆予心嘻嘻地傻笑,尽量表现得没那么醉:“太吵了,没听见。有事啊爸?”
隔着电话,陆天华没听出来异常:“给你找了个家教老师,明天上午去家里上节试听课。”
陆予心的眉头立刻就拧起来了:“不是说不用了吗?”
“那你不能总让小澈给你补习,人家自己还得学习呢。”陆天华没打算给他选择的机会,“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九点,别又睡到十一点多。”
“知道了。”
等了会儿,李澈发消息让他下楼。
临走,陆予心还不忘自己的好哥们张瑜,问他俩要不要一起走。
杜子卓光唱歌了,一口酒没喝,比他俩都清醒:“没事,你不用管我俩,等会儿我妈过来接我,顺路给他送回”
那陆予心就放心了,杜子卓反而不放心他:“你是不是喝得有点多?要不等会儿跟我们一起吧。”
李澈在楼下等他,陆予心摇摇头:“不、不用。”
杜子卓担心:“你自己能回去吗?”
陆予心很认真地点点头,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脑,一抽搐说:“李澈接我。”
“谁?”杜子卓没听清。
陆予心反应过来,愣愣地说:“我哥。”
“那行,到家在群里发个消息啊。”
陆予心走出包厢,喝酒影响大脑神经,导致他脚步虚浮。这家KTV本来就挺大,跟迷宫似的,他第一次来,路痴又醉酒,简直buff叠满,没一会儿就找不到路了。
好不容易看见个安全出口,扶着楼梯走下去,是个侧门,巷子里黑漆漆的。
不远处传来女生娇嗔的声音:“哎呀,会被看见的!”
紧接着是个男生:“大晚上的哪有人啊?再说我就亲一下你,又不做别的。”
“就亲一下!”
这是撞上热恋中的小情侣了。
出去打扰别人不太好,陆予心自己也尴尬,他就躲在暗处看着人家亲吻。
说好的亲一下,这哪儿是一下啊,两个人如胶似漆亲了挺长时间,隔着几米距离他都听见交换唾液的水声了。
看得他挺尴尬,反而不好意思了。
手机猛地震了两下,李澈的电话。那对小情侣显然没想到这排垃圾桶后面还藏着个人,吓了一跳,女孩赶紧拉着男孩走了。
陆予心接起来,李澈的声音响起:“下来了吗?”
“嗯,下来了,不是正门,在个胡同里。”他走到刚才小情侣接吻的地方,这有盏不怎么亮的路灯,“你等着,我过去……”
胃里的酒劲泛上来,一阵难受,他蹲在地上什么也没吐出来,又接着说:“我过去找你。”
李澈立刻听出来他的异常:“你喝酒了?”
“嗯。”
“你别动,我去找你。”
陆予心看着周围黑乎乎的:“有个路灯,有排垃圾桶,还有……没有了。”
“知道了。”李澈冷冷的,“原地等我。”
陆予心乖乖答应,却没挂电话,这巷子黑漆漆的,大晚上的他还真有点害怕。通着电话似乎能给他点安全感。
意外的是李澈也忘了挂电话,可能以为他挂了吧,隔着听筒,隐约能听见李澈跑起来的声音。
他就蹲在刚才情侣站着亲热的地方,想起那画面和暧昧的水声,脸“腾”地一下红起来。
真奇怪,陌生的男女被隐去模样,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竟然是李澈。
怎么会是李澈啊。
李澈那么冷的人,也会跟别人接吻吗?
想一想那画面,他心里竟然泛起一阵酸涩,难受得很厉害,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心这么痛。
是喜欢的感觉吗?那为何是酸和痛呢。
陆予心想起来书包里那封周亦凝的情书,他突然很嫉妒,他并不打算打开,他想把它撕碎。
撕碎它,撕成碎片,李澈就永远不会知道这封情书的存在,更不会注意到那个叫周亦凝的短发女孩。
可他还是没这么做。
正想着,头顶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下来。
李澈跑了几步路,呼吸有点喘,平复下来喊了声陆予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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