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指尖轻触,像是受不了丝毫触摸似的,微微起伏颤动。
魔纹覆上指节,裴夙垂下黑眸,找回自己微哑的声音,问道:“那师尊想如何处理……这魔族的东西呢?”
伤药渗进伤口,楚霜衣痛的胸膛一抖,平复了片刻,才微微喘息着说道:“东西就暂时先放在这里,待徐姑娘醒了,就交由她处理吧。”
他心思一转,忽然假设道:“易地而处,有朝一日,若是只靠仇敌的救济才能获得一线生机,徒儿会怎么选呢?”
裴夙缠白纱的手一顿,半晌才沉声回复道:“有师尊在,不会有那一天的。”
楚霜衣没想到徒弟会说出这样一个答案,反应了片刻,徒弟这个答案也确实是实情。
他点点头,肯定道:“那是自然,有为师在,定能护你周全。”
淡淡的笑意一闪而逝,不知想到了什么,楚霜衣又板起脸,教诲道:“不过你也不能仗着有师尊在身边,就不务正业荒废修行,练功还是得刻苦才行。”
白纱刚好绕到背后,裴夙侧过脸,看他认真叮嘱的神色,心中一暖,垂首应声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徒弟的侧脸就贴在耳边,好似被他虚虚拢在怀里一般,这亲密的距离霎时间将楚霜衣师尊的架子击了个土崩瓦解。
强烈的羞耻感如同烈火般焚上了胸膛,他不自然地别开脸,几乎是白纱缠好的瞬间就飞快地拉起了垂在肩头的衣裳。
也顾不上仔细系好,粗粗拢起挡住胸膛,就迫不及待地吩咐道:“好了,为师也要沐浴休息了,快回楼上去吧。”
他猛地站了起来,好像是有些羞赧了,故意做出一副冰冷冷的壳子,防止多余的羞耻蔓延出来。
裴夙手上魔纹还没褪干净,微微摩挲着指尖染上的血迹,低声提醒道:“师尊,脚腕——”
“那里为师可以自己来,不用你担心了。”楚霜衣表示决心一般,转身向绣屏后走去,只留下一个背影给徒弟。
裴夙知道他多半又是羞赧了,端起桌边的血水,恭敬道:“既然如此,弟子叫人送些热水上来。”
“好,”楚霜衣头也不回,背对着他道:“退下吧。”
这副冷冰冰的模样颇有些穿起衣裳不认人的恶劣作风。
裴夙心底无声地笑了笑,师尊这样的性情倒也可爱,还好,剩下的两处伤势都在脚腕上,师尊自己倒也能处理的很好。
“弟子退下了。”
他也不再多留,扯了扯袖子遮住指节,就转身退出房间。
他刚退出门外,还没来得及转身,两扇房门就被汹涌的灵力裹挟着,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砰”的一声猛地关了起来。
裴夙无奈地勾了勾唇角,空出一只手来,把被无辜波及的一角衣裳从门缝里扯出来。
第31章
客栈的后厨在一楼最里边,灶台里还存着火星,有个干瘦的小姑娘守在旁边,头顶上包着的粉发巾已经洗到泛白,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裴夙目不斜视地敲敲门,吩咐送两桶热水上去,径自穿过长廊走向客栈的后院。
三更半夜,马厩里的马匹都在休息,后院更是冷清,半条人影也没有。
“长京。”
月下高墙处,忽然多出一条细长的蛇影,影影绰绰映在墙上。
裴夙隐在高墙的阴翳里,黑眸抬也不抬,声线喑哑:“仔细说说,你看到的。”
“楚……”一股强势的魔息陡然压下,长京当即垂首,飞快地转了话头,“仙尊修为高深,属下不敢跟近,只听见秦枝、碧叶二人自称奉魔族瑶珩殿下之命,来给仙尊送样东西。”
长指上的魔纹仍未褪去,裴夙摩挲着指节上一块明显的纹路,轻描淡写地问:“东西,是给徐清婉的?还是特地给师尊的?”
“他们只说替瑶珩殿下送东西给仙尊,并未提及徐清婉。”
瑶珩,果然如此。
他怎么忘了,师尊身上也还有伤来着。
只凭几处皮肉伤,瑶珩就将魔族至宝双手奉上,这份情谊倒是令人艳羡。
裴夙手上的动作愈发粗暴,指节全没了血色,暗紫色的脉络条条虬结,几乎遍布满手。
长京偷偷抬眼,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爬了满手的魔纹顿时映入眼帘,他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少主,您这是,刚从仙尊房里出来?”
凌厉的目光如刀剑似地甩了过来,吓得长京连忙垂下了脑袋,“属下失言。”
裴夙收敛目光,不置可否:“不仅是师尊的缘故,还……见了血……”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无处可依的飘渺雾气,缓缓弥散在长风中。
“血?”长京沉吟半晌,缓缓道:“魔族天性嗜血,若是见血,确实有可能会激发魔骨。”
裴夙平白生出几分厌倦,他掩下衣袖,负手而立,“瑶珩,你知道多少?”
有关魔族的事情,长京知道的都还算清楚,细细地说起来:“瑶珩殿下乃是魔尊的独女,出生不久就被封印,百年后才得以解封,但身子也因此分外孱弱,一直由护法骏骨贴身照料。”
“有传闻说,魔尊与清霄仙尊的双亲少年时有旧友之情,在瑶珩殿下与仙尊尚未出世时,曾有、有……”
裴夙脸色已然阴沉了下来,冷声质问道:“有什么?!”
“曾有婚约。”长京瑟缩了一瞬,眼见少主脸黑如墨,连忙补充道:“属下也只听闻而已,传闻还曾说两方以九天琉璃做成了一对儿小铃铛,以此为信物。但九天琉璃是何等难得的宝物,并不——”
琉璃铃铛……
裴夙登时如坠冰窟,他浑身血液如同凝结住了一般,长指艰难地从腰间扯下个晶莹剔透的小铃铛来。
那只流光溢彩的小铃铛清冽纯粹,毫无魔息侵染,长京一眼就认出这铃铛就是当年的遗物,当即没了话音。
原来真的有这回事……
怪不得瑶珩殿下当年从沉水渊偷跑到浮光山下,竟是这个缘故。
如今少主对楚霜衣的情分与日俱增,每次见人,魔纹只增不退。
这两位,可千万别为了个男人,生了嫌隙。
长京再抬眼去看少主的脸色,俊美的面容宛如冰封,黑眸中风起云涌,少主魔骨尚未觉醒,竟然隐隐已经有了几分圣主当年的气势。
他心头一酸,些许往事涌上眼前,再想劝慰,只听得一声分外黯然的“退下”。
月色如水,裴夙望着墙上一条孤孤单单的影子,心下寒意蔓延。
每年准时寄来的信,静心装饰过的信封,那上面的香气,不正是月梵花的味道么……
也只有魔族的月梵花,才能做到香气经久不散。
原本已经开始消退的魔纹去而复返,转眼间就蔓延到了脖颈,从衣领处缓缓探出一抹诡异的暗色。
裴夙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有这样一位光风霁月的正道仙尊做夫婿,魔族至宝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换作他,哪怕倾尽魔族之力也不吝惜分毫……
裴夙将那只清风铃拿起来,半是讥讽地微微摩挲,他还记得,这铃铛是他九岁那年,师尊在危难关头扔给他的。
借着月光一晃,裴夙的余光忽然瞥见,铃铛的内壁上有一处凹凸不平,他探手进去摸了摸,脸色又难看了两分。
上面竟然刻着个古体的鸳字,别的字他未必认得出,鸳鸯这两个他倒认得。
想必瑶珩手里的那只定然是刻着个鸯字了。
福缘鸳鸯,天赐良缘。
真是可笑……
裴夙眸中一缕血色一闪而过,他将那只铃铛紧紧握在手心,行尸走肉般穿过长廊,正好经过后厨,里面的烛火大亮着,有人在低声细语的说话。
“环娘,一会儿你就跟在二哥身后,二哥之前跟你说的天字上房那对野鸳鸯,错啦!”
“那里边住的是个瞎子,长得可俊可高,像个细皮嫩肉的小书生似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二哥领你看看去!”
“二哥……”
里面两个人还在旁若无人的说笑,星点烛光落在裴夙的侧脸上,忽明忽暗间魔纹颜色愈深。
裴夙垂眸,小铃铛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全与碎,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将清风铃放回腰间,推门走了进去,魔纹密布的半张侧脸莫名有些阴森。
月上中天,楚霜衣的心绪也渐渐停落,他侧身倚在床榻边,窗户大开着,夜风灌进来,冷掉的汗水黏在胸口,冰凉一片。
“热水。”
房门忽然被笃笃叩响,青年沉闷的嗓音隔门传进来。
楚霜衣有些奇怪,方才店小二不是送过一趟了,怎么还换人又送了一趟?
“进来吧。”
他摸索着来到门口,双手一拉开房门,潮湿的水汽里混着青年炙热的气息不容拒绝的涌了进来。
“裴夙?”他微微侧开身,眸子里空空倒映着青年线条凌厉的下颌,脸上是几分难以言状的迷茫,“怎么又回来了?”
青年拎了两大桶沉甸甸的热水,毫不费力地倾倒在浴桶中,动作间,鼓胀的臂膀将衣物撑起了起伏的线条,
他不说话,两点黑眸如同寒星似的,热水倾泻蒸腾起袅袅水雾,隐去了他分外晦暗的目光。
“弟子有事想跟师尊请教。”
徒弟低沉的声音同房门关合的声音一同传来,听得楚霜衣莫名有些心慌。
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裳,面露不悦道:“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弟子只是心里好奇,师尊多年送弟子的那只清风铃出自何处?”
清风铃?
应该是他十年前拿给徒弟挡狼的那只铃铛。
那不是他穿来这里系统自带的么?他怎么会知道哪里来的!
楚霜衣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记忆,也没能找到一星半点儿有用的东西,暂时开口拖延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来了?”
“弟子只是突然发觉清风铃异常贵重,有些好奇它的来历罢了。”
裴夙观他平静如水的神色,心中反而升起几分希冀,如若师尊压根不知道这铃铛的来历,岂不是也不知道这铃铛背后所代表的婚约。
楚霜衣翻遍了记忆也没想出来这铃铛有什么来历,索性半真半假地开口道:“清风铃能挡下致命一击,为师一直带在身上,也不记得哪里来的了。”
师尊,竟然真的不知道清风铃的来历。
那也就是说,师尊未必知道这场婚约的存在!
裴夙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心情也跟着畅快了几分,一下从身后贴了上来,就在双臂即将触及那人的时候又隐忍着停了下来。
楚霜衣还当徒弟在眼前,借机谆谆教导,刷着好感度,“为师将这铃铛赠与你,你可要随身带好,以防万一。”
“纵使为师希望这清风铃一生都无用武之地,但终究不能大意。”
“徒儿,你可记住了?”
裴夙心头像是架起了一把柴,暖暖地烘烤着,止不住的暖流流转于经脉之中,此前的孤寂全数消融。
师尊,总是待他这样好。
今后,也只能待他一人好。
“多谢师尊,弟子谨记。”
他垂眸,视线自身后垂下来,从师尊的肩头到微微敞开的衣襟,目光不由自主地探了进去,师尊看似身形瘦削,实则胸膛白皙紧实,十分……好看……
胸前,似乎有点凉,楚霜衣又拢了下衣裳,眉头轻轻拧起,嘱咐道:“以后送水这种小事,就让店家来做,别再跑上跑下的了。”
师尊拢衣裳的动作瞬间惊醒了裴夙,他大梦初醒般猛地别开了脸,为心中生出的几缕糜艳心思而暗暗心惊,转眼又飞快地放任了,低声辩驳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什么?”
楚霜衣隐约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弟子听闻师尊入道极早,心中敬仰,不知师尊可否告知入道之时的年岁,弟子也好以此自勉。”
裴夙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神色一如既往。
这件事楚霜衣还真知道,虽然是原主靠天灵地宝堆出来的虚名,到底也是事实。
饱满的唇峰一开一合,楚霜衣状似平静的说出了一个数字。
“二十七。”
原主入道成尊的年纪,只有二十七岁。
裴夙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紧实的胸膛,劲瘦的腰身,眸色一暗,确实是二十七。
楚霜衣拍了拍了徒弟的肩头,背过身,下了道无声的逐客令。
徒弟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被房门嘎吱的钝涩声响盖过,没了那股紊乱的魔息压制着,房间里顿时只剩下清淡的柳香。
楚霜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子逐渐放松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与徒弟相处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徒弟是个执着冷静的人,他做什么,背后必然有其不得不做的原因,但他最近做了太多让人不明所以的事情。
诸如,被撕碎的喜服,凭空出现的子母镯,又或者近来他过分的黏人……
楚霜衣不敢细想,但他隐隐觉得,他们师徒间逐渐亲近的同时,某种隐藏在平静之下的联系也在逐步紧缩。
他走到浴桶边,手在水里划过,里头的水还温着,但他全然没了兴致,原本就是为了打发徒弟的说辞。
比起沐浴,他显然对另外一件事情更感兴趣。
楚霜衣调出系统,一通繁琐之后,提交了一份清风铃来历的查询申请。
系统:“感谢亲的使用,此权限需人工客服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为7:00——11:00,请安心等待。退出请扣88。”
楚霜衣不仅想扣88,还想给这SB系统两个大嘴巴!
这不是有人工客服么!
本来徒弟近来的异常就够他烦心的了,遇上sb系统,人生体验瞬间降到最低点。
他猛地一拍浴桶,灵力乱窜,一桶还蒸腾的水雾的温水顿时冻结成冰,丝丝缕缕地散着寒气。
一腔怒火堪堪发泄,楚霜衣早把换药的事情忘在了脑后,掐了个净尘诀,在床榻上胡思乱想了小半个时辰才堪堪睡去。
客栈的床榻生硬,楚霜衣只是将就浅眠了一夜,翌日一早就早早地穿戴好了衣物,坐在前堂等候。
他乌发如缎,发间横插了枝玉竹簪,一身清冷剑气威势迫人,前堂一改往日嘈杂,三俩成桌的过路客都压低了声音,悄声议论。
裴夙收拾妥当,从楼上下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一道笔直的背影。
他快步走过去,看似恭敬地停候在师尊身侧,实则以高挑的身形不着痕迹地挡去了外间窥视的目光。
“师尊,都准备妥当了,何时出发?”
楚霜衣手刚探出去,一盏温茶立刻便被送到了指间,他顿了顿,语气颇为严厉,“等就是,无须多问。”
身后青年的气息不容忽视存在蔓延,楚霜衣不由自主地注意着,昨夜紊乱的魔息被压制的很好。
他想招招手叫徒弟坐下,手指刚抬离了桌面两分,又猛地扣下。
师徒间也不必过于亲昵了,有些分寸也好。
“客官!有您的信!”
店小二忽然从后院小跑着迎了上来,双手恭敬地奉上了一封信。
楚霜衣将信接了过去,从袖中掏出一点碎银扔给店小二。
“多谢客官、多谢客——”
店小二面上一喜,道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青年逼视着,质问信从哪里来的。
“有个小叫花子送来的,只说给这位客官,旁的小的也不知。”
“人在哪?”
青年还要逼问,却见那位俊俏的瞎眼客官摆了摆手,青年这才不情不愿地罢手。
店小二趁机连忙缩到了帐台后,远远地偷瞄着。
“师尊等了一早,就是为了等这封信?”
裴夙的目光从那泛着浓烈的月梵花香气的信封上扫过,语气沉沉。
“是,走吧。”
楚霜衣听出徒弟话里的不悦,这次却没打算哄他,只是将信封揣进了袖中,起身向外走去。
一角柔顺的紫色衣角如云雾般在视线中翻飞着,很快消失不见。
裴夙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追上师尊,手中的小千卷轴捏的咔咔作响,“师尊,为此还特意穿了身紫袍,可见——”
“裴夙!”
楚霜衣猛地停住步伐,腰间飞荡的玉饰狠狠砸在急停的青年腿上,他语速飞快,“一来,谁给为师送信,这都是为师的私事,你还小,无需你关心。”
“二来,为师的衣裳都是你准备的,任它青红紫绿,为师又如何能看见?”
他深呼吸了一下,压制住怒意,“裴夙,从昨夜起,你究竟在闹什么?”
私事?与他无关?
青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硬是咬紧了牙关,别过头,不肯透露半个字。
半晌,楚霜衣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淡淡道:“你若是累了,就将小千卷轴里的清羽换出来,你去照顾徐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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