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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不如食软饭(十昼春)


江寻鹤将手中的半盏酒喂给沈瑞,气息贴近,略带着些诱哄的意思道:“可这世上素来是没有白白得到的东西的。”
“如意又当拿出什么来与我兑换?”
他那捏着酒盏的手还不曾撤开,沈瑞稍一张口,便能咬住那指尖,有些含糊不清道:“我许你今夜对着镜子……西域新进的琉璃镜,照人最是清晰。”
沈瑞在那被他咬湿的指尖上轻吻了下,语调中带着些一惯的恶劣:“据说连水渍都能照得清晰无比,太傅大人定然是喜欢。”
沈瑞得意地感受着环在他腰身上的手臂蓦然收拢紧,然后略有些担忧地回想了下床头的脂膏究竟还够不够被折腾一晚上的……
街上的陆昭看着沈瑞消失,还当他是被自己嘲讽到了,心中一阵得意,只是刚走了不久就在一旁看见了陆家的马车。
他心中一惊,知晓是陆思衡已经发现了他私自参加科举一事,只怕自己今日回去得不到什么好果子。
但很快他便松懈下来,无妨,族中就算有什么惩罚又能如何,他而今已经高中,早晚会成为家中得力的助手。
惩罚不过是小事,他自己挣回来的前程才是大事。

陆昭跪在陆家的庭院之中, 往来仆役即便是心中畏惧,却也不免投过去些异样的目光。
看过了又不知凑在哪里窃声议论着。
但这些从前陆昭最最畏惧之事,而今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了。如今金榜已出, 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入朝为官,此等功绩便是在陆家旁支子弟之中亦是难求。
更何况他心中还藏着一个谋算,若是他日景王叛乱得逞, 登基为帝, 这陆家只怕也说不好究竟是他陆思衡做主还是陆昭为首。
只有陆家一惯掌管族规的族伯见着他不由得摇头叹气:“你在此处失过了一日有余,可曾想明白自己竟有什么错处了吗?”
陆昭脊背挺直, 面上半点悔过之色都没有,闻言也只是咬牙道:“昭凭借自己考中功名,不日便可入朝为官, 日后愿为家族使力, 不知错在何处。”
那族伯见着他这般软硬不吃的架势也是火气颇盛, 当即冷哼一声道:“那金榜上的漏洞你是当真不知?你以为为何此次世家之中只有你一人科考, 难不成他们都是蠢材,只有你一人聪慧吗?”
“事到如今也不怕告诉你, 此次科考便是陛下征兆寒门之举,世家皇权之间已然紧绷,定然是要适当叫陛下顺意,才好彼此安定。是以中都这几家都不许旁支嫡系参加科考。”
陆昭不屑地勾了勾唇角, 这些事情他早就已经知晓了,可即便如此, 明帝还是钦点了他做状元, 由此便可知, 世事无绝对,他赌对了。
那族伯见着他这般神色, 哪里还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顿时冷哼一声:“蠢材。”
“世家之内绝无坐以待毙之理,此次科举乃是龙潭虎穴,人人都不愿意沾身,你倒是愿意上赶着做靶子。”
那族伯对于家主的谋算也不算尽数知晓,因而只隐晦地提点了句便摇头道:“你可知家主早已经为你选好了前程之处,少耗费你十年心力,你倒是也争气,先叛逃了。那位置现下已经安排下去挑选新的旁支子弟了,只怕那后来者还要多谢与你……”
族伯还要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瞧见那从院子中转出之人,顿时便歇了声,只合手道了声:“家主。”
陆思衡走近了才淡淡道:“不必在这跪着了,你毁的是你自己的前程,依着族规罚过了便等着朝廷的消息吧。”
说罢,便转身要出去,可陆昭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是百般地不安定,终于按捺不住高喊道:“即便如此,错处却也并非在我,若不是你按下消息不表,我又何至于今日!”
“倒是你身为家主,却打压旁支,按照族规,又当以何罪论处?”
陆昭目光紧盯着他,瞧不出半分悔过之心,他始终觉着,若是陆思衡肯早些举荐他,让他得以入朝,他又何须自己去挣这前程回来。
陆思衡闻言转过头来看了他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只是眼中却不含半点笑意,只是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一般。
“你,倒还不值得我忌惮。”
老管家跟在陆思衡身后,像是耐不住似的说道:“家主为陆家日夜盘算,善待旁支,为其善者寻好了出路,不曾想却将养出这样一头中山狼来。”
陆昭算是旁支子弟中的早慧者,是以才能早早跟在陆思衡身边历练,原是为着他前途着想,却不想最后竟然被反咬一口,没得叫人恶心!
陆思衡面上却分辨不出什么情绪来,即便听了管家这好一番愤愤之言,也只是淡淡道:“世家之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今他既然已经高中,便叫吏部那边仔细选个位置与他吧。”
管家还有些不满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见陆思衡的脸色时又憋了回去,最后只应了句“是”。
陆思衡看着池塘之中的游鱼,往来游走也不过为着一口吃食。
“只希望这把火不要烧到陆氏头上罢了。”
科考成绩出了,便应当是吏部依着明帝的意思给考中的学子们恒定官职的时候。
除了陆家那边打了招呼,要选入翰林,以便后面晋升,剩下的那些官宦子弟多是父兄来,只求个不起眼不好惹事的地方。
“大人,你说这要下官如何安排。”
吏部尚书瞧了眼那递上来的名册,只觉着头痛,片刻后才缓缓道:“陛下的意思也是要寒门多往上走走,选些出众的寒门子弟同陆家那位,一并选入翰林吧。”
至于那些个官宦子弟,明知他们胸无点墨,而今也只能按着父兄显赫来选取官职,尽量都安排在了闲散富贵的地方去。
甭管朝中如何安顿这些学子们,但从金榜张贴而出之日,便已经在诸多学子之中掀起波澜。
“诸位,我等虽出身贫寒,却也是十年寒窗,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等到而今这般的机遇。本想着世家不争,我等终于可有个安身立命的机缘,却不想终究还是给那些个纨绔做了嫁衣。”
学子们越说越是群情激昂:“那些富贵子弟从来不过是招猫逗狗之辈,而今缺可依仗着父兄的便宜在科举之中大肆作乱,吾等前程尽毁矣!”
他们个个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全然没有注意到身侧正有几个儒生打扮的人悄悄走开。
几个儒生出了屋舍才对视一眼,轻声道:“我等虽未能考取功名,但而今也算是不曾辜负殿下的恩情。”
他们正是当日於三娘在岸边送走的乌州文人。
那为首的颔首长叹道:“只可惜,我等苦学多年,又承蒙殿下恩惠,原以为可以一展宏图志愿,却不想终究是要作了古。”
他身侧几人闻言俱是伤怀:“我等都已经是不惑天命之年,错过了此次科举,此生大约也再无缘入朝了。”
此话一出,不知牵扯了多少心绪。
他们虽是乌州景王麾下的幕僚,但却也是汴朝无数寒门儒生的缩影。
有多少寒门子弟苦读数年,只为能一朝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却不想最后只是白白蹉跎。
倘若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太大的希望,倒也能感叹一句:命途使然。
可而今圣上分明已经下令开恩科,广纳寒门子弟,本以为可以借此腾飞,可他们却仍然在权势富贵之下沦为陪衬。
这是硬生生将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重新掐灭,将好不容易沿着石壁攀爬上岸的他们又一脚踢回了深渊之中。
绝望的情绪充斥在众人心中,边上忽而有一人道:“既然这世道不为我等所用,倒不如推翻了这世家权贵,重新塑一个出来。”
“这皇位难道陛下坐得,殿下便坐不得吗?殿下多年礼遇我们,此番既是为我等谋一个前程,也是为殿下荡不平。”
旁边的人立刻小声呵斥“你当这是在哪里?你不要命了!”
可随后众人之间便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
那人所说虽是狂悖之言。却未必不是众人心境。
这么多年并非是他们不肯容于世道,而是这世道容不下如他们这般出身贫苦之人。
世家权贵如饱腹凶兽,浑身肥膘,他们便如同饿肚蝼蚁,寻不到半点吃食。
是这世道先不叫他们活的。
“诸位,今时今日,我等所言所行俱是要诛九族的狂言,可而今陛下世家权贵俱不许我们出头,既如此,我们便偏要挣一口气不可。”
“此道并非只有我等,还有这汴朝之内无数寒门儒生,这权势富贵,当我等同享!”
寒门学子们谋算抗争之际,权贵官宦尚且酣睡,不曾觉出半点愧疚。
待到万人血书上达天听之时,中都城内已然是一片血雨腥风。
奏折砸在石砖之上撞出巨响,底下文武百官跪俯在地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只能连声道:“陛下息怒。”
明帝气极反笑:“息怒?朕看你们今日便是要将朕从这龙椅之上扯下去,你们挨个上来坐一坐!”
众人心中一惊,知晓这是谋反大罪,不敢出言应下,只能连声道:“臣等不敢。”
“朕看你们敢得很!欺上瞒下、舞弊作乱、结党营私,哪一件是你们做不得的!”
明帝看着底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大臣,不由心中升起一片苍凉之感。
自他继位以来,无一日不在为汴朝上下操劳,可换来的却是世家权贵结合一体共同欺瞒于他,真当他还是当年幼帝,人人可欺不成!
他心中尚且有无数利民抱负,可这些年来,却无一日叫他能够如臂指使。
层层勾结,层层附庸。
觉着透不过气的又岂止只是那些寒门子弟,更有一个他!
头上压着不知多少尺寸的黑!
而今一眼看过去,竟无一人可叫他放心任用。
明帝看着众人,只觉着喉间腥甜,竟忽而喷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春和连忙上前扶住倒下的明帝,面露惊慌,连声高喊:“传太医!”
朝臣们也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偶有几人对视,俱是心怀鬼胎,神色各异。

第174章
明帝气急攻心, 朝堂之上当众吐血晕倒,一时之间群龙无首,倒是使得朝野上下陷入了另一种僵局。
明帝虽正值壮年, 但终年忧心国事难免伤神,身上大病虽无,但小痛却总是难免。原本便要有积劳成疾之势, 现下却又出了科考舞弊一事, 更是彻底病倒了。
只能躺在床榻之上,听着近臣往来汇报今日朝野上下的事情, 再一一安排下去。
中都城内,诸多寒门学子已然成势,就连考中的也要掂量着倘若没有那些个舞弊高中之人, 他们是否也能入得这翰林之中。
汴朝之内多年积攒的世家官宦同寒门间的怨孽终于借着此次科考爆发了出来。
中都之内人人自危, 处处都是紧闭的门扇。
明帝无奈, 只能下令安抚, 可兵吏一旦离了人前,行事之间便有了自己的盘算。
权财驱使之下, 很快所谓的明面上的安抚便化作了暗中的暴力镇压。
更有不在中都而远在郡县乡野应和之人,更是早早便被抓入牢狱之中,吃尽了苦头。
“主人放心,事情都已经按着吩咐办好了, 而今寒门世家之间定然要有一争了。”
景王手上握着的还是沈瑞中秋宫宴上送与他的那串青玉珠子,也正是这串珠子让他沦为宫宴笑柄, 。彼时他瞧起来气愤难当, 可却也不过是做戏罢了。
而今便是把玩着这珠子也依旧瞧不出什么神色来。
“此番行事不在世家, 而在皇位,世家寒门之怨无可调和, 是君王之过,可退位让贤矣。”
他哼笑了一声:“传令下去,寒门命贱,便是杀几人,亦是无妨。”
他身后女侍闻言应下,又轻声道:“学馆那边都已经换了死士,随时可听主人号令。”
景王站于高楼之上,看着街上群情激昂的学子们,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便动吧。”
像是早就已经在木板布帛上写下了痕迹般,前一件事情还未平定,后一件事情便要揭竿而起。
由着那些官宦子弟如何被父兄拘禁在家中,外面的声势却是一日盖过一日。
兵吏们的暴力镇压,很快便在这些学子中将明帝同世家官宦们划作一道,甚至莫名沦为了权势的庇佑。
大殿之中终日熏着汤药的苦味,明帝已经缠绵病榻多日。身子虽好了些,但面色总是苍白。
他转头看向下方是侍立的人影,半晌才缓缓开口:“而今朝野上下多为贪生怕死、依附权贵之人,江卿,朕唯你可用。”
“朕要你为利刃,劈开这世家官宦间的勾结牵扯,为朕,为天下学子,趟出一条路来。”
江寻鹤垂首看着脚前方寸的石砖,在获得了曾经想要手握的权力之时,心中竟然再平静不过,他合手沉声应下:“臣遵旨。”
中都正逢上骤雨,内侍举着伞快步跟在他身侧,面上带着些恭维讨好之色:“江太傅而今深得陛下信任,想来日后前程无量。”
石砖上的积水被溅起又落下,雨水淌了遍地,叫人半点分辨不出。
宫门近在眼前,春珰举着素伞守在马车前,时不时地向内张望,本是不合礼法的,奈何那马车之中还坐了个旁人招惹不得的祖宗,侍卫们只能装作不知,由着她去了。
瞧见了江寻鹤的身影,春珰才轻声道:“公子,江大人已经出来了。”
马车内一片安静,好像内里并未坐着人一般。
跟在江寻鹤身后的小太监没听见应声,眼瞧着快出宫了,有些不甘心道:“大人日后定然是要得陛下重用……”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江寻鹤侧目看着他,语调冷淡:“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必多言。”
小太监自讨了个没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却又不敢多说话,只能一路沉默着,将人送到了宫门处。
直到看见了江寻鹤上了沈家的马车,才自觉自己大约是说错了什么话,只低垂着头连忙离开,生怕惹祸上身。
外边的湿寒之气被帘子隔开,便连沾带在身上的少许也迅速被熟悉的气味扑灭。
马车里,沈瑞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眉眼含笑道:“看来我所料成真了。”
江寻鹤轻声应了句:“ 陛下命我彻查科考舞弊一事,无论世家官宦,皆可处查。”
沈瑞嗤笑一声:“他这是被那些寒门学子逼急了,再不做出点什么来,只怕就要被打为昏君了。”
“他这病也是生得及时,倒是叫他做了甩手掌柜,将这得罪人的活计都甩在了你身上。”
沈瑞真是再清楚不过明帝为何在文武百官之中选中了江寻鹤,可原书之中,江寻鹤又是耗费了多少年,才将世家的沉疴弊病尽数荡除。
彼时尚且手握实权,深得陛下信任。可而今,明帝信不得别人,便真的就能相信声名早已与自己搅合在一处的江寻鹤吗?
不过是利用罢了。
他懒散地依靠在软垫之上,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罢了,由着你去做吧,身后没了那昏老头,也自然有沈家为你撑腰。”
像是早就被人安排好了似的,先前条件不出一点头绪的事情,而今甚至不用人动手去挑,便已经先被被抽丝剥茧了。
那几个终日寻欢作乐、不学无术,却考上功名的官宦子弟,被押解后甚至不用等人问,就将那做主的倒霉李公子卖了个干净。
李公子心中更是憋了好大一股气,白白花了大笔的金银也就罢了,现下身上还要背上官司,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对陆家的忌惮,三两句就将自己所见所闻全都抖搂了个干净。
自从那日学馆的仆役声称奉了邵公子的命令将他赶走,且又不许他再花钱买令牌,他便觉出了些不对劲的来。
回到家中后被父亲关在家中之时,心中也没少琢磨,难为他胸无点墨,还能将邵同昭对上。
毕竟得罪一个旁支子弟,可比得罪一整个陆家好得多。
也不管对不对,也不管是不是冤枉的人,他就一口咬准了此事是陆昭所为,还将自己瞎琢磨出来的证据,硬是改口说成了溥仪仆役告诉他的,没由地给景王省了好些气力。
至此,算是捋清了个头绪。
——陆家
“我救不了你的。”
陆思衡从火炉上取下小铜壶,失了遮盖的炭火立刻生出一点火苗来,好似将铁炉都烫开了些般。
“早在你来中都之时我便叮嘱过你,行事需时时念及家族,以家族之利为先,可你全做了耳旁风,如今惹了祸端叫我如何保你?”
细长的水流从壶口落入茶盏中,烫出一片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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