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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车(西风不西)


他以为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逃避,无限逃避。
还好,裴凛山似乎也耐心有限,在浴室门口不过敲了两下便停住,随即,脚步声往外而去。
顾星陨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晦暗不明,内心的纠结则到了顶峰——这本不是他的作风,或许还是受这段时日的影响,连带着他都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在脚步声即将远去的时候,顾星陨深吸一口气,接着陡然打开浴室门。
他不可能在这里躲一辈子。
男人高大的背影就此停在房间正中间,而后回头,与他直直望过来目光正好撞在一起。
“……星陨。”他再次叫他名字。
看见裴凛山的瞬间,顾星陨的脑子里闪过太多画面了,从这段失忆期间的相处,再不断不断倒带,冷战、争吵、猜忌、甜蜜、痛苦、不耐烦,最后定格在他们初见,男人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笑得不疾不徐,叫他:“小朋友。”
这么多年过去,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盛气凌人的裴大少爷了,刀锋被收入鞘中,岁月磨平了意气,男人收起了年轻时的锐利与傲慢,变得更成熟沉稳,更润物无声。
他们……也走过了这么多年。
被裴凛山的目光浸润着,顾星陨不知怎么,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朝他走过去,裴凛山便笑了,朝他一伸手,将人揽到自己怀里,语气温柔得要命:“昨天喝了那么多酒,现在头痛不痛?”
好像他们之间本就应该这样,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起初顾星陨还僵着,像一只刺猬,不适应且难受。
但当裴凛山收紧力度,他被迫完全紧靠在他胸膛,周身的刺便一下都消失不见,彻底软了下去。
他本就宿醉醒来,大脑昏昏沉沉,此刻找到依靠,腿都软下去,就靠着裴凛山支撑。
裴凛山在他的耳边重复:“嗯?痛不痛?”
“痛。”他轻声说。
原来有时候服软也不是难事。
“那就上床躺着。”
裴凛山抱着他,在他的发间吻了吻:“我给你煮了醒酒汤,看你一直没醒,热了好几遍。”
顾星陨敏感侧头,试图避开裴凛山的吻,表情都不太自在:“我昨天喝了酒,味道应该不太好闻。”
裴凛山低笑起来,“没有。”
说着,放开了他,“或者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去洗个澡,我去给你把醒酒汤端来,洗完澡后喝掉。”
裴凛山的表现太自然了,自然到令顾星陨忍不住抬头。
男人漆黑的眸子里映着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一挑眉:“怎么了?”
顾星陨定定看了几秒,往后退一步,眼神挪开:“没事。”
顾星陨去洗澡了。
淋浴的时候数次发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时鬼迷心窍,任由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洗完他出来,用浴巾擦着头发,顺带拿起放在枕头边的手机看是否有新的消息。
就这样,裴凛山端着热汤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他在打电话,语气不疾不徐的:“这个报表是谁做的?”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顾星陨嘴角一勾露出个嘲讽的笑:“明天叫他滚。”
他就那样立在窗户边上以一个闲适姿态站着,可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对面似乎还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顾星陨听了没几秒就“啧”了一声,看上去耐心尽失,语气也不怎么好:“我不喜欢听借口。”
对面的人说话没停,顾星陨一皱眉,声音里带了点怒气:“你算是什么东西?我说一句你要说一句?”
说完,不管对面什么反应,冷冷交代道:“今天晚上八点之前,要是我看不到合格的报表和满意的方案,你就带着你的团队统统给我滚出公司。”
通话结束,顾星陨回头,目光恰好与站在门口的裴凛山对上。
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有些闪避意味地迅速别开了眼。
好在裴凛山并未关心这通电话,也没有对他的不近人情发表什么看法,只是稳稳地走进来,将汤放下,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把汤喝了。”
“哦。”
顾星陨淡淡应了,端起醒酒汤便一饮而尽,身后裴凛山走上来,摸了摸他的湿发,“怎么不吹头发?”
喝完汤,顾星陨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嘴,答非所问道:“最近公司好几个重大项目,因为我的原因落下了太多进度,我等会就得回公司一趟,这些人要是不盯着,万一出了什么纰漏,还真不好收场。”
指间的湿发只来得及把玩一瞬间,顾星陨就已经从他身旁走开。
裴凛山的眼神暗下去,语气沉了沉:“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顾星陨正拉开衣柜找衣服,闻言动作一顿,低低说了一句:“我没有。”
“那就先不回公司。”
裴凛山朝他走过去,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刚刚不是还说头痛?再说,你之前自己从医院跑出去,脑袋上的伤说不定都还没好。”
顾星陨条件反射皱眉,转身看着裴凛山,“可是公司还有不少文件等我——”
裴凛山打断他,转移了话题:“别说公司了,还记不记得自己被砸时的场景?你最近接二连三的出事情,我看都不像巧合。”
顾星陨的思绪被牵走,这件事他当然知道,脸色冷了冷:“我心里有数。”
“有数?”
裴凛山不太高兴了,“有数还受这么重的伤?之前玉峰山的地下赛事为什么要去?你就非得跟我对着干才高兴?”
“你说不去我就不能去?”
下意识的、习惯性地反驳说出口后,顾星陨触及到裴凛山的眼神,很不自然地顿了一秒之后才说:“好,玉峰山那件事是我有错,我不该拿自己冒险,但是裴凛山,我做事有我自己的原则和方法,你可以不认同,但是你不能插手。”
“我没插手。”
裴凛山克制着自己,目光始终看着他,语气也努力温柔;“以前你做事,哪件事我插手了?我纵着你不管你,就是怕你不高兴,但是却把你越推越远了。”
“我……”
“玉峰山出事那天,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吗?顾星陨,你明明知道我这么喜欢你,却还不把你自己的生命安危放在第一位,如果你真的万一出了点什么事,那对我来说,不残忍吗?”
顾星陨避开男人炙热的眼神,“我没有。再说……再说我也没感觉我们……”
话没说完,裴凛山突然低下头快速重重地吻了他一下,顾星陨一下消音,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喜欢你,还要怎么证明?”
裴凛山的目光太沉,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载满了星河,灼热到发烫。
不自觉的,顾星陨的耳朵尖都红起来,在他失忆之前,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坐下来一起说过话,而现下,面对裴凛山这样的一番剖白,他脸上一贯的冷淡表情再也把持不住。
“我对你,什么时候不是有求必应?只是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来找我。”
“红星的项目,你要拿去捧江远道,我又是不是一件件都忍下来,甚至帮着你捧他?”
“还有去年城南的地皮,2亿的资金我眼睛都不眨送给你去竞拍,你知道后说会还给我,可是我又哪里想过要你还。”
“做AI,投房地产,投数码,我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还有那些政府项目和大工程,我又何尝没有在暗中为你助力?”
“你叫我滚蛋,我就滚了,我生怕你不高兴,生怕你更不喜欢我,换了别人,谁敢这样对我?”
“顾星陨,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才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但是你做得对,我就是喜欢你,你怎样胡闹都可以,唯有一点,你不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开玩笑。”
“你听清楚了吗?”

偌大的游泳场馆里空无一人,恒温的池水在头顶大灯的照射下波光粼粼。
水从四面八方漫上来,压迫感袭来,青年屏气闭眼,修长的四肢在水流的抚动下优雅伸展,不过只游了片刻,他潜入水底收紧双腿抱胸,安安静静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浮力将他微微拖起,但因为姿势的缘故,远远看去,泳池里像浮了个溺毙的尸体。
五感被封闭,一片不见底的漆黑里,顾星陨回忆起以前。
第一次下水,他在水里抽搐到昏厥。
恐水的童年阴影始终笼罩在他头上,这让他才刚刚走到泳池边,就不可避免地头晕、想吐,大脑保护机制启动,他的腿宛如灌了铅。
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僵硬地、机械地、坚定地迈着步伐。
湿的、流动着的水渐渐包裹上来,他在诸多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下水,水漫过脚背、腿肚、大腿,然后到胸。
逼人的压迫和眩晕感袭来,身体才刚刚浸入水里,他就止不住地发抖抽搐。
“够了!”
几乎是在他出现反应的第一刻,岸上的医生就露出不安的神色,“快把顾先生带上来!”
负责看护和救援的游泳教练第一时间靠近他。
水流随着教练的动作而向他涌来,像涌入了胸腔一般令他无法呼吸。
下一秒,他张大嘴,猛吸了一口气后埋头,彻底将自己置身于水里。
无色的水流争先恐后地淹没他,裹紧他,这种灭顶的窒息感几乎瞬间令他的身体产生剧烈的机体反应,四肢抽搐,连带着发生呼吸障碍,那一刻,他想到了死亡。
“顾先生!”
也许有人叫他,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无数双手在水里朝他伸过来,抓着他的手臂、腰腹,试图带他脱离水面,而他的手则抓着泳池边的把手,用力到青筋暴起。
挣扎、气泡、抽搐。
原本平静的水面被彻底打破,他固执地将自己埋在水里,强压下一切强烈的求生本能。
不到一分钟,他晕了过去。
医生坐在床边,扶着眼镜对醒过来的他冷笑:“顾先生,恐怕您的目的根本不是想跨越恐水这道心理障碍吧,我看您今天的表现,用寻死来说比较恰当。”
他睁着眼睛望天花板,心想你说的对。
他是比较想死。
从他的父母死去那天开始就疯狂的想了。
车子的急刹声,人所发出的尖叫声,以及那血肉模糊的现场,大滩的血液和零碎肢体——这些东西,几乎日日夜夜在他的梦里闪现。
痛苦,恶心,恐惧,仇恨。
这些情绪裹挟着他,叫他喘不过气来。
要不是还有个顾氏,要不是还有复仇的念头在,他早就死了,同他的父母一同死在那场车祸里,死在那种灵魂被当场剥脱的尖锐痛感里。
他不要脸面,不要尊严,不要道德,听信任何人的话语,他去乞求,去跳舞,去陪酒,只因为他已经不再是顾星陨,往日里的顾氏少爷、天之骄子顾星陨已经死了,只剩了具空的壳子,会随着人类的要求而摆出千万种表情。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裴凛山在餐厅明亮的灯光中朝他走来。
当时他正坐在椅子上狼吞虎咽,姿态狼狈又可笑,余光撇及男人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分神了一秒:这个男人觊觎他的□□已经很久。
他知道他的目的。
甚至不用思考,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反正灵魂已经死了,再失去一具□□算什么?何况他早就在过往的接触中猜到裴凛山背景不凡,说不定是个比他们顾家还要显赫的家世。
他笑出来,满嘴巴的食物,含糊不清地说:“裴凛山,我想好了,我跟你走。”
后来的一切果真如他所愿——
出卖□□的报酬是他终于拿回了顾氏。
那曾是他22岁那年的新年愿望。
彼时是他们第一次上床。
他不在意裴凛山是否温柔,也不在意这场情事发生的原由,或许是很痛的,他已经感觉不到了,心跳唯一变快的时候,是做完之后窗外突然有无数烟花炸开——新年了,裴凛山问他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他的眼睛这才有了点焦距,然后短促地笑了一下,轻声:“裴凛山,你帮我拿回顾氏好不好?”
裴凛山吻在他的眼睛上,说:“好。”
后来他开始真正地飙车,甚至敢在玉峰山的弯道上放开双手。
他开始吃肉,哪怕一次又一次地吐出来。
他开始迷恋上薄荷的味道,只因那味道实在令他难受,而难受才能保持清醒。
烟、酒、咖啡。
一切不曾热爱的事物渐渐占据他的生活,时时刻刻提醒他,割裂他,警告自己,他没有舒适的资本。
他不择手段,在商场上暴戾又阴险,为了利益,一次又一次在法律的灰色地带上游走。
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会和裴凛山吵架。
从最初的不耐烦、言语上的争执,到后来他甚至忍不住情绪,在男人面前将笔记本电脑狠狠摔在地上。
情绪发泄过后,他喘着气,一边解开自己身上的衬衫扣子以缓解燥热,一边讥笑:“裴凛山,你该不会以为和我上了几次床,就有资格管我的事了吧?”
他的手指几乎控制不住地发着颤,扣子根本解不开,这让他更加烦躁,他注意到男人的眼神随之落到他的脖颈处,于是松开手,冷着声:“滚出去。”
裴凛山就真的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书房。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然而满腔的情绪却并未得到纾解,有那么一刻,他感觉到了茫然,紧接着他沉沉坠落到沙发椅里,犹如浑身脱力一般。
这很搞笑不是吗?
他说服自己,本来不过就是一桩权色交易,他们各取所需罢了,这个男人又是以何种立场来干涉插手他的选择?
更何况,他过去沦落到那个丧家之犬的模样,难道不是拜他们裴家所赐?
想到这,他露出一个苦笑,要不是他找的人是裴凛山,他还真的不知道,当初他下跪去求的某位人物,竟然就是裴凛山的父亲,而案情查到最后他才惊觉,这不过是裴家的一场博弈,而他们顾家,则成了这场博弈里的炮灰棋子。
害死他父母的凶手,裴家也算其中之一。
真可笑啊,他竟然委身到凶手身上,还差点沦陷其中。
而他们裴家那个眼高于顶、没半点涵养的山野村妇也敢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甚至跑到公司来用最下流的词骂他,字字句句都是都是他配不上裴家。
对,他是配不上,可是他不快活,又凭什么让裴家快活?
你们不是想让裴凛山联姻吗,他就缠着裴凛山,反正都骂他不要脸了,那他就不要脸一回,谁也别想好过。
再后来,他一次又一次搅黄了裴家的联姻,甚至不客气地将桌上的咖啡泼到正相亲的裴凛山脸上。
某权贵家里的大小姐捂着嘴发出尖叫声,而他速战速决,泼完就走,半分没有留恋的姿态。
晚上裴凛山回家,却没有他想象中的生气愤怒,反而温柔缱绻,趁他刷牙的功夫从背后拥了上来。
“星陨。”
裴凛山在他的颈边低语,炙热的吻一下一下落在皮肤上。
他没忍住抖了抖,就听到裴凛山说:“跟我回家吧,好吗?”
他最终鬼迷心窍地陪他回了家,然后被人拉着掉下了泳池。
谁也看不见他,谁也不会来救他。
他甚至都没有过多挣扎,在最初的恐惧和痉挛之后,他没有任何求生欲望地任由自己沉到了水底。
他以为他会死。
或许等他死了,他才刚刚打理好的顾氏又会分崩离析,不过顾云成已经废了,只要他一死,他藏在暗地里的那些人会立刻去疗养院了结他这位二叔的生命。
只要顾氏没落到顾云成的手里,他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纵使父母的心血会毁于一旦,但是人死如灯灭,他不想管,也不愿管了。
他太累了。
累到每日每夜睡不着,除非与裴凛山滚在一处闹得精疲力竭,才能偶尔有个好眠。
——“顾星陨!”
晕过去之前,他听见常宁焦急地叫他的名字。
他没有死成。
但是因为这件事,他开始决定学习游泳。
他花了一个星期,几乎是用自虐的方式让自己彻底适应了水,又迅速地学会了游。
负责教他游泳的教练对他啧啧称奇,说这么短时间内能游得这么好,简直打破了他的认知。
而那位负责他心理状态的医生则一如既往在泳池边抱着臂,面无表情:“顾星陨,你真该庆幸你找的是我,不然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毫不在意,从水里出来披上泳巾,“之前的药吃完了,今天记得给我开新的。”
——“顾总!”
回忆被迫中断,现实世界里,有人在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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