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偏偏赶在去围场前一日,十五阿哥出了岔子。从农田里回来之后,小家伙身上就开始起密密麻麻的红疹,集中在腿部和前胸,一碰就嗷嗷哭喊起来。
康熙听说后,当即带着密嫔赶到了。
“太医刚刚瞧过,说是被蜂螯毒虫叮咬引起的水疱,已经给开了些膏药。等明日腿上和胸上的红褪去,或许还需要用针刺破。叫十五弟受累,是儿臣的错。”
胤礽一边说着这些,一边满含愧疚地看向床上刚睡熟的十五阿哥。
密嫔知晓这事儿不能赖他,连忙笑着:“这是凑巧的事儿,怎么能怪太子爷……”
话没说完,康熙冷哼一声:“的确是你的错。朕将他们交给你照顾不过五日,就叫十五阿哥遭了这般大的罪。你先前日日带着弘晳出去,朕也不曾见他有何异样。可见,还是你这个做兄长的不够上心!”
谁也没想到,帝王会忽然为此事发了火。
密嫔还想从中劝和,却被康熙挥手拂开,肘部磕在桌角上破了皮。
“这些都是你的亲生弟妹,你若不能当作自家人照料,朕如何放心,将大清交到你手上!”
这话一出口,屋中跪倒一片。
胤礽也挺直了腰板跪在榻边。他垂落眸子,开始思考汗阿玛为何借此事发火。
这几日,阿玛一直都在避暑城内,只接见了蒙古各部前来谒见的十多位台吉、塔布囊之流的贵族王爵。
莫非,是有人提起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得汗阿玛猜忌起来?
胤礽面上摆出一副愧疚又虚心受教的样子,任凭康熙责骂完,实则一个字儿也没装进脑子里。
临去前,康熙点了他的眉心:“木兰秋狝你不必随行,且待在行宫,好好反省吧。”
顺心堂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帝王这一通邪火来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叫赫舍里想到了前世一桩事。
那是康熙四十七年,密嫔的第三子——十八阿哥胤祄病重死去。
玄烨对那个孩子相当疼爱,悲痛之下,斥责保成“毫无悲色,冷血薄情”。之后,保成在玄烨的帏幄外徘徊,显然是想要进去和解认错时,却又被他阿玛当作窥探谋逆之举。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第一次废储。
而今不过康熙三十六年。
十八阿哥尚未出生,可玄烨的猜忌之心竟已经拦不住了。
赫舍里冷笑一声,吩咐夏槐唤密嫔过来。
夜里的避暑城湿气要重一些。
密嫔裹着披风兜帽,疾步进了顺心堂正殿,这才摘下帽子,向赫舍里行礼。
赫舍里叫了起,开门见山道:“今儿个的事情本宫已经知晓了。你向着太子说话,还因此受了伤,本宫这里都记着你的情。”
密嫔连忙起身道:“这都是嫔妾该做的,若没有娘娘,嫔妾哪里能有抚养胤禑的机会。”
事到如今,她与皇后娘娘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赫舍里探出了密嫔的态度,拉着她的手相携坐下:“今日不说这些虚的。本宫寻你来,是想问问你,‘暖情’用的如何了,可还能加量?”
密嫔一怔,哑着嗓子低声问:“先前娘娘说,这香于嫔妾的身子无碍,却未曾提起对皇上龙体有没有伤害,因而嫔妾不敢多用。”
殿中燃着橘子的果香味儿。
赫舍里拨一拨熏炉里的橘皮片,漫不经心笑道:“妹妹安心,这暖情无毒,只是用多了,难免会叫万岁爷萎软不举,或举而不坚罢了。即便太医们来了,也只会劝告万岁爷房事节制一些。”
“大清要的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皇子们……怕是也不愿再多添几个兄弟了。”赫舍里垂眸哂笑着,“今日太子被无端责骂,妹妹也看到了,若妹妹还打算站在本宫这一边,那么——”
“伴驾的这段日子里,多用用‘暖情’吧。”
塞外的夜风将一切都拂去,了无痕迹。
密嫔回到自个儿的住处之后,冷静琢磨了一整夜,第二日午后,便吩咐大宫女给熏炉里头燃上‘暖情’,去请康熙过来。
她还特意叮嘱,往后用了‘暖情’,不许抱十五阿哥进殿。
康熙原本就为“储君似乎实力攀升”的事儿气着,需要寻个发泄的出口。密嫔自个儿撞上来,再加上暖情的助力,便一发不可收拾。帝王只觉着密嫔身上似乎更香了些,随即也便沉浸其中,夜夜留宿。
等十五阿哥的情况好转,稳定下来之后,康熙便带着皇后、密嫔、荣妃并年长的几个阿哥一道去了木兰围场。
四阿哥和五阿哥原本想要留下来陪着胤礽,或是去汗阿玛跟前说说好话,却被胤礽严词拒绝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蒙古王爵里头,怕是有人故意给孤捣乱,挑拨离间,叫汗阿玛怀疑孤联络蒙古势力。你们这时候撞上去,岂不是更叫阿玛疑心加重了。孤就在行宫里头歇息几日,你们去围场,帮着二哥看清楚,到底谁在背后作乱。”
四阿哥这才抿唇点了点头。
五阿哥连忙有样学样。
木兰围场峰高谷深,到了草甸子上,却是平坦开阔,浅绿叠着深木色。
阿哥和朝臣们都随着帝王出行骑猎去了,遥遥望去,可以瞧见水草丰茂处,是醒目的数百骑黄马褂坠在后头护驾。
荣妃就在高地的营帐内,正与伊哈娜搂在一处抹眼泪。
两年没见女儿,荣妃还真有些想的紧。瞧见伊哈娜面色红润,眼中有光,便知道与额驸过得极好。
她拍拍女儿的手:“乌尔衮是个值得托付的,额娘算是放心了。”
四公主塔娜的生母郭络罗氏已经不在宫中,养母大佟佳氏又早已薨逝,这会儿瞧见二公主母女俩关系这般好,忍不住也有些羡慕。
赫舍里在一旁瞧出来了,笑着伸开双臂道:“塔娜,你佟额娘不在了,皇额娘的怀抱却总是向你敞开的。”
塔娜鼻子一酸,连忙埋进赫舍里怀中蹭了蹭。
皇额娘的怀里好温暖。
真羡慕二哥。
伊哈娜是个调皮的性子,从荣妃那儿钻出来,道:“皇额娘的怀里真热闹,再加一个我!”
赫舍里便笑得不行,连忙一手一个闺女地搂起来。
荣妃无奈道:“这就是个爱凑热闹的疯丫头。”
她说完,似乎知道伊哈娜定然要反驳了,连忙又道:“这回可惜了太子爷没跟来,在行宫里头,你们怕是见不上。”
伊哈娜果然被转移了视线:“都到避暑城了,怎么不来围场?二弟生病了?身体不舒服?我跟四妹妹偷偷去瞧瞧他。”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荣妃连忙将人扯住拉回来,三言两语将事情讲清楚了。
塔娜的政治嗅觉很敏锐,一下子捕捉到不对劲,蹙眉问:“皇额娘,汗阿玛这段日子都接见了哪些部落的台吉?”
赫舍里回忆着,将胤礽被责骂之前康熙接见的人员名单报了一遍。
塔娜斟酌片刻道:“或许是漠北的札萨克图汗部。喀尔喀蒙古除了我所在的土谢图汗部,还有札萨克图汗部、车臣汗部。先前帮着可汗处置部族政务时,我就注意到札萨克图汗与八贝勒之间有些来往。”
塔娜说完,看向伊哈娜:“二姐姐,你那儿可知道些什么?”
在乌尔衮出门打仗时,巴林右旗的政务,可都是全权交给固伦温宪公主打理的。
“巴林部享尽尊荣,倒是没什么多余心思。”伊哈娜挠了挠头,“不过,昭乌达盟其余七部里,确实有那么一两个不大安分的,与京中皇子有接触。原本我还在猜这人是谁,如今看来,也只能是八弟了。”
蒙古的老牌部落,多半已经认清了现实,如今还剩下几个总惦念着以往的赫赫之功,觉着大清的皇位该有他们一半。多番试探扒不上皇太子,自然就转战去寻了旁的皇子扶持。
胤礽是汉人的皇太子;
他们蒙古人,自然也得扶持一个亲蒙的皇子。
于是,像扎萨克图汗部这样的老牌部族,就看中了完全没有背景根基的八阿哥。他足够聪明,会处事,得皇上喜欢;也足够势弱,以便他们之后掌控。
几个女人交换过眼神,都将这一点想明白了。
赫舍里的眼神彻底冰冷下来。无论她与玄烨之间有再多的恩怨难消,也是关起门来斗,绝不会给外人可乘之机。
八阿哥还真是完全不懂得,一国储君身上到底担负的是什么。
赫舍里思索间,两位公主已经交换眼神定了主意。
伊哈娜和塔娜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
塔娜安抚道:“皇额娘放心,蒙古的事儿就交给我们来查吧。”
伊哈娜也笑了:“当姐姐的既然在驻守蒙古,就绝不会叫大清和弟弟吃亏半分去!”
相比营帐内女人们的团结一心,草场上,阿哥们争得可叫人大开眼界。
康熙今日状态下滑,只猎到了一头小鹿,就累得险些要喘不上气了。他为免蒙古王公们察觉,索性勒马笑道:“今日还未正式开启秋猎,叫这些年轻人们一决高下热热场子,朕与诸位王公观战,如何?”
这是给蒙古长脸的事儿,王公们自然无有不允。
蒙古各部派出的都是擅于骑射捕猎的世子。大清这边,除了四、五、八三位贝勒爷,还有几个年轻的宗室子也被揪出来顶上。
狩猎是比拼,也是互相在试探对方的实力有没有长进。因而,打一开始贝勒们就全力以赴。
最终,四阿哥、五阿哥合力猎到了一只虎,各自三五头鹿,以及十几只兔子、獐子,也算亮眼。而八阿哥却独个猎到了两只虎,四头鹿。
围场的虎虽然都是圈养,比不得外头的野生猛虎,终归也能伤人性命。
康熙面上有光,免不得要对八阿哥大加赞扬。
四阿哥却上前查探了其中一只猛虎的箭伤后,低声道:“汗阿玛,这虎身上的箭……似乎是扎鲁特部的。”
热烈的气氛瞬间凝滞了,连老五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四阿哥却还是那副无惧风雨的铁头娃姿态。
康熙肃着脸起身上前,接过侍卫递来的箭矢,笑道:“果然,是扎鲁特部的箭。”
帝王回眸,似笑非笑问:“胤禩,你作何解释?”
熟悉康熙的太监和侍卫都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梁九功将头深深垂下去,恨不得埋到土堆里头。
八贝勒面色只僵硬了一瞬,便淡笑着解释道:“回汗阿玛,儿臣的箭筒在猎第一只虎时不慎丢失,原本已经准备回来了,半道上遇到了扎鲁特部的世子,将箭大方借给了儿臣,这才猎到了第二只虎。”
康熙还是那副笑得叫人心生畏惧的神色:“你们认得?”
八贝勒摇头:“要说认得,当是十四弟认得。十四弟一向善于骑射,性情豪爽,深得武将喜欢。上回跟着汗阿玛北巡,他便与几个部落的世子玩得不错,儿臣今日也算是沾了他的光。”
他将话说到这份儿上,康熙便不再多言。
在场蒙古王公众多,帝王淡然一笑,回到宝座前:“既如此,为满蒙之间的亲密无间,来干一杯!”
席间又恢复为热闹一片。
四阿哥也遥遥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他看得出来,方才八贝勒紧张之下,是故意扯着十四弟垫背兜底的。
从前那个与他同住二所的八阿哥,大约是再也回不来了。
夕阳西斜时分,胤礽正在院子里搭烤肉架。
他被汗阿玛勒令在行宫里头反省,却没说不许他好吃好喝的。院里伺候的都是自己人,只要小声些,别发出动静叫外头告密,他们吃个烤羊肉也没什么大不了。
烤肉这个东西,还是自己亲手弄的最香。
李侧福晋带着弘晳,将切好的凤梨和肉相隔串好,再交由胤礽在烧烤架上烤制。炊烟袅袅,肉香味叠着果香味窜出来,直叫弘晳的馋虫都被勾出来啦!
弘晳搂着他额娘的脖子撒娇:“想次肉肉,吸溜!”
李瑾乔哈哈笑着逗儿子:“那你就想着吧。”
弘晳的小脸登时就垮下来,惹得他阿玛和额娘都一起大笑起来。
约莫一刻钟左右,羊肉串熟了,胤礽像个熟练的草原大佬,给一大把肉串上刷了一层酱汁,再撒上孜然、芝麻等小料,递到了娘俩手中。
“你们先吃,阿玛再烤一些。”
李瑾乔尝了一串,觉着这应当是照顾弘晳的口味特意调制的酱料,便都留着给小家伙,自己则撑着下巴看太子爷烤肉的手艺。
胤礽弯唇:“乔乔想学?”
李瑾乔点点头:“我感觉已经学的差不多了。下一趟爷来坐着吃,我去烤。”
胤礽也不拦着她。这几年无论李氏想学什么,好奇什么,他都会由着她去探索。如今,他家的侧福晋不仅能看账本管家,会经史数理,还要跟他抢着摆摊卖羊肉串了。
太子爷不禁轻笑出声。
李瑾乔挑眉,佯嗔道:“爷心里又在笑话我呢?”
“对,笑话你夫唱妇随,什么都要跟着。”胤礽将烤好的肉串上了桌,顺便用食指指背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总归,只要你喜欢学,教你便是了。”
小豆子再度被他们家主子和侧福晋齁了一把,背过身去,仰头看天。
四阿哥派来报信的人就是这时候到的。
圣驾这几日不回行宫,胤礽又住的偏僻,因而这人过来也算轻便。他跪地将两位公主的推测,以及八阿哥出卖十四阿哥的事情全都一一转达给太子爷。
胤礽一边教着李侧福晋看火候翻面儿,一边笑道:“八弟倒真是会将兄弟们往外推,谁越是真心待他,越是要被他利用着反咬一口。前些日子,十四弟还为他跟九弟大吵一架,也不知他知晓此事之后,该作何感想。”
他把着李氏的手,开始给肉串上涂辣椒油。
这显然是照顾李氏的口味特制,先后整整刷了三层辣椒,再撒上大颗粒的孜然,直叫人咽口水。
胤礽做好了这些,笑着吩咐道:“回去告诉你们爷,将消息递回京师,由十四弟自个儿去判断吧。”
往年,木兰秋狝都要持续至少十余日,再由帝王带着蒙古各部王公们去底下巡查。等到十月份,御驾才会启程回京去。
今年却有些不一样。
秋猎正进行地如火如荼时,康熙却“病”倒了。
夜半三更,帝王宿在密嫔的住处,将随行的所有御医全都召了过来。这些人里头有供职多年的老太医,也有西洋过来的外科大夫。他们用尽各种法子为帝王诊断之后,都得出同一个结论。
“皇上,房事还是要节制些啊。”
康熙沉着脸,被太医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规劝着,却丝毫没法反驳。这段日子,他的确是……放纵了些。除过有两日狩猎累极了,倒头睡过去,余下的日子他都宿在密嫔这里,有时候甚至还要多来两回。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叫他……
康熙黑着脸,沉声问:“朕素着便能好吗?要多久?”
太医们面面相觑。
这个着实没人敢保证,但不素着……您也举不起来啊。
这话是要掉脑袋的,只能在心里说说。面上他们还是宽慰道:“皇上,寻常像这样的情况,都是阳气外泄过渡引起的。臣等尽力为您调理身子,想来也能恢复地快一些。”
康熙不愿听这些没用的车轱辘话,挥挥手,叫人退下去开方子,煎药。
他仰面闭目,靠在了床榻上。
那事不行了,他虽然觉着丢了男人的尊严,更多的却还有几分恐惧。那种整个身体全都被掏空一般的感觉……难道真是他老了吗?
密嫔坐在一边,无声地掉着眼泪。
方才她与皇上同时叫御医把脉,根本没想到,万岁爷萎了,她却已经怀孕两个月有余。
两个多月的身孕,还日日行/房……若非运道好,这个孩子怕是早就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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