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雅氏脚下一顿,继续拖着她前行:“本宫最疼爱十四你是知晓的,能回到他身边,便不会再做任何多余的事了。也就是说,玉烟,本宫不需要你了啊。”
玉烟使劲摇头求饶,恐惧的泪顺着眼角滴落。
恍惚间,她看到了西墙外有一道熟悉的人影一闪,腰间还佩戴着娘娘亲手绣的香包。
玉烟哭着哭着笑起来:“娘娘,杀了奴婢,那些事便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吗?”
“当年您与四阿哥不睦,想要诞下新的皇子,到处寻医问药,害死了腹中皇女;后来,您又想要六阿哥有出息,得皇上宠爱,因此害了阿哥的性命;娘娘犯了许多错事,却当着皇上的面扣在四阿哥身上,因此母子彻底离心。”
“今日,为了重新复宠,走出这北荒院,娘娘也狠心叫十四阿哥亲手送良妃上死路。”
“这些……难道就是娘娘对十四阿哥的爱吗?”
乌雅氏任由玉烟将昔年往事全都说出来,直到最后两句话,她眼神陡然一变,那股杀意便越发强烈了。
她觉着玉烟实在太聒噪了些,还是睡着好。
索性动手要推人下去。
枯井已经没有水了,但因为挖的太深,底下黑乎乎一团,透着森森寒气。
玉烟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扒在井口边狠狠道:“那个雨夜,是奴婢跟娘娘一起将惠妃推入枯井中。娘娘过河拆桥,就不怕遭报应吗?就算您不怕,难道不怕报应到十四阿哥身上去!”
西大墙外的身影再也听不下去了,单手撑着木桩要翻进来,同时大喊一声:“额娘!够了!”
乌雅氏背对着西边,浑身一颤。
她怎么会认不出这道声音。
她也十分确定,玉烟是早就看到了十四,才会跟她撕破脸说这么多。
万千情绪交织,凝聚在眼中,成了怨恨之意。赶在十四阿哥翻越西大墙之前,乌雅氏下了狠手使劲儿一推,自己也趁势向后倒在地上,做出一副被人推开的模样。
玉烟坠井前,看到主子厌恶的冲她做口型——
“去死吧。”
重物坠入深井,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砸入地面的声响。
伴随着乌雅氏的惊叫,十四阿哥瞪圆了眼扑到井边,大吼:“玉烟姑姑,玉烟姑姑!”
那井底终究没有再传出回音。
须臾,十四阿哥就闻到了一股浅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红着眸子瘫坐在地上,回头深深看一眼乌雅氏。额娘仍旧伤心哭着,还对他解释,玉烟说的都是无稽之谈,是构陷。
十四颤抖着手覆在井沿。
这一刻,他忽然觉着额娘好陌生。
北荒院死了个宫女的事儿,很快就被上报给了帝王。
德嫔一口咬定玉烟是失足坠井,十四阿哥也没有站出来指认,康熙索性就做了一次痴聋家翁,将此事糊弄过去。
七月初三,德嫔顺利入主永寿宫内。
十四阿哥如今还没有到开府封爵的年纪,康熙不好明着赏赐,予以加封尊荣,便只能在德嫔这里想法子补上。
妃位是不能给的,但德嫔的一应口分待遇却可以享同妃位。另外,老皇帝还特意在永寿宫一连宿了十日,给足了乌雅氏在后宫立足的资本。
乌雅氏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皇上竟然不行了。
看着逐渐显露出老态的帝王,她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份荣宠比她原先设想的要高出许多,就连玉烟的事儿……也因此一笔带过没人审问。
皇上似乎不是在宠她,而是借着她,在给十四造势?
乌雅氏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她有心想要提醒儿子,可自从荒院那日一别,儿子竟再也没有私下里来见过她了。与旁人一道遇上阿哥们时,这孩子也总是躲着她。
乌雅氏怕被赫舍里、荣妃她们瞧出来,便一直没有动作。
她打算等儿子冷静一些,找个机会她们母子俩坐下谈谈。
毕竟,只是死了个无足轻重的宫女罢了。
难道还与亲额娘反目不成?
四阿哥今日进宫,是要去毓庆宫商谈治河反贪一事。
他冷着脸步履匆匆,才到前星门,就瞧见值房边上缩成一团的十四弟。这小子当是没睡够,靠着墙和门的夹角,昏昏欲睡打起了瞌睡。
不知怎么的,叫他想起了六弟去的那个雨夜,他也是这般在前星门外,像一只落魄的丧门犬。
往事如烟,在脑海中恍然一过,却能牵人情丝万千。
胤禛的表情都比往日温和了一些,伸手推醒面前人:“十四弟,醒醒,别在这儿睡。”
十四阿哥熬了几个大夜,思索着玉烟口中与德嫔有关的那些破事儿,可是却毫无头绪。他不敢相信,所以就跑来问四阿哥。
四阿哥听了弟弟复述玉烟的一大段话,眉眼已经沉下来。
他猜到玉烟是怎么死的了。
原以为额娘罚去荒院多年,总该收敛一些。却不想,变本加厉,连身边人都害了去。
好巧不巧,还被十四弟看见。
胤禛蹙着眉,定定看了十四许久,问:“玉烟出事那日,你可有受伤?”
十四阿哥没想到四哥会问这个,怔怔摇了摇头。
四阿哥舒了口气,颔首道:“那便好。”
“至于玉烟说的那些是不是真……我告诉你都是真的,你便会相信,并就此远离额娘吗?”
十四阿哥使劲摇头,还想如往日一般指责劝导,不知怎的,这回却张不开口了。
胤禛察觉到弟弟的变化,轻微勾起唇角,很快又落下去,板着脸道:“既然不会,何必问我?说了也是白说。”
他说完这话,已经有毓庆宫的小太监前来开了门。
胤禛甩开袍角,迈步进去,继而回头问:“你进来吗?”
十四犹豫片刻,再度摇摇头。
胤禛不再看他,转头就要进去,却被院子里奔出来的胤礽喊住:“十四弟来都来了,进来尝尝二哥院里的葡萄?从前六弟总嚷着要来玩儿,可惜……就当,替你六哥来瞧一眼吧。”
胤禵听说过那位很得汗阿玛喜欢的六哥。能赐名为胤祚,该是何等风采!可玉烟姑姑却说,六哥是额娘害死的。
鬼使神差的,他抬脚进了毓庆宫。
胤礽笑得如同以往那般,耀眼却不刺目。他只拍拍弟弟的肩头,低声道:“你四哥是个锯嘴葫芦,有什么都说半句留半句的,猜着累。二哥和别的哥哥说话,你又未必肯信。”
“所以,最好的法子,还是得你自个儿主动去看去听,用心鉴别。不通过旁人的嘴巴了解真相,你便不会被蒙蔽了。”
十四阿哥好像听进去了胤礽的建议。
打这日起,只要四阿哥进宫,他就会牛皮糖似的跟在后头,怎么甩都甩不开。后来,胤禛发现弟弟只是观察他的言行举止,从不干预捣乱,也就随他去了。
四阿哥不在宫中的时候,胤禵下了学,就满到处寻那些个知情的宫人。他第一个寻上的就是画扇。
画扇如今在景仁宫做大宫女。
逢春走后,景仁宫掌事宫女就由夏槐顶上了,只是,原先两个人分工有序的活计,落到一个人身上,到底有些吃力。
赫舍里却没再挑新人进来,只叫季明德帮着弄一弄,歉疚笑道:“画扇总是要出来的,本宫不能叫她衷心一场,却无处可去。”
如今她回来了,赫舍里比任何人都要欢喜。
今日十四阿哥贸然造访,赫舍里心中也明白是为着什么。她放了画扇出去一趟,又叮咛:“阿哥听了真相之后,若是神色不对劲,且先将人请进来,免得他恼怒之下做出什么错事来。”
画扇福身应是,退出正殿。
过了不到两刻钟,十四阿哥被请了进来。
赫舍里见这孩子面上死灰一片,像是伤心极了,心中叹一口气,吩咐夏槐:“叫小厨房备菜,不消什么甜的、辣的、酸的,就要味道极致丰富的才好。”
等婢子们退出去了,赫舍里才笑道:“听皇额娘的,这样吃一顿,出个满头大汗,你心里头会畅快许多。”
十四阿哥浑浑噩噩的,却下意识听了赫舍里的这番话。皇额娘向来公允,又是那般温柔包容的一个人,他愿意信任和接纳这份好意。
一餐酸甜辣兼备的午膳用过之后,他出了一身汗,心头拥堵的气都消了。
人果真畅快许多。
胤禵起身,向赫舍里恭恭敬敬揖手行礼:“儿臣多谢皇额娘关怀提点。”
赫舍里笑道:“皇额娘能做的事少,余下的,还得你自个儿想得通。”
胤禵已经打算离去,闻言顿了一瞬,问:“皇额娘,在您眼中,我额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赫舍里有些意外这孩子竟然会问自己,却很愿意作答。
她思索片刻,给出自己的答案:“你额娘在后宫的妃嫔和宫人们眼中,或许有千般不是。在本宫看来,她却是个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糊涂人。”
说到这里,赫舍里偏头笑了笑:“不过,她终究是最看重你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永寿宫内。
拿十四阿哥当眼珠子的德嫔,已然揣摩清楚了帝王的意图。
皇上老了,惧怕权力的转移和岁月的流失,怕自己有一日会被储君扳倒,被踩在脚下,被软禁在行宫,成了个不中用的太上皇。
所以,他才会一个接一个地扶持着宠妃,栽培着阿哥们,与皇太子唱反调。
对抗制衡,这向来是皇上最擅长的戏码啊。
可是,大阿哥暴毙了,八阿哥也要被革去黄带子。
她的十四若成为下一个棋子,出身地位不比大阿哥这个长子,阴谋阳算又拼不过八阿哥,还能有好下场吗?
德嫔苦笑着,低声道:“原来,皇上放本宫出来,是要成就十四,也是在牵制十四啊……”
她终究活成了儿子的弱点。活着,竟也成了原罪。
德嫔就这样神思恍惚地度过了几日。
八月末,暑热将到尽头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奴才带回来一个惊天消息——
“娘娘有所不知,八贝子……不,如今该叫允禩贝子主动革去黄带子,成了闲散宗室,只求接罪妃出宫。可良妃娘娘不愿做个被逐出宫门的罪妇,更不愿以辛者库之身发往关外,已经……”
“三尺白绫一悬,自尽了。”
德嫔心头一抖,险些打翻了茶盏。她听到自己颤着声,问:“那允禩贝子呢?”
“贝子今晨便备了马车在宫门外等候,这会儿知晓亲额娘离世,已经跪在门外哭了一个多时辰,想要进宫为罪妃收尸。”宫人叹息一声,“可是万岁爷发了火,不许贝子见此等大逆不道的辛者库贱婢……”
皇上发火也是正常的。
良妃明明有活路可走,非要选一条死路,没有连累允禩已经算是好的。
德嫔抚着心口劝慰自己片刻,才接着问:“良妃的尸身呢?”
“那罪妃的尸身,早就已经被奴才们草席一卷,运送出宫了。”宫人咋舌摇头,叹道,“可谁也不敢说,贝子如今还在外头跪着呢。”
德嫔的心一瞬间沉到底。
八阿哥失去了权力、身份、地位,只想换良妃一条性命。最终却是两头皆空。
她至少不能,也不应该叫十四落得这般下场。
夜半,德嫔又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了满身是血的胤禵,站在她面前问:“额娘,为什么要害我落得这般田地?”
德嫔才想摇头否认,胤祚也咳嗽着喘着大气爬在地上:“额娘,儿子生病了,能不能不读书?”
她后退几步,有两只轻柔的小手揪着她的衣摆,问:“额娘不喜欢女儿吗?为什么不喜欢呢?”
德嫔吓得转头想逃跑,迎面撞上了她最不愿见到的一副冷脸。
四阿哥拦住她的去路,平静陈述:“额娘,是你杀了他。”
德嫔猛然从梦中惊醒。
寅时六刻。外头天才蒙蒙一丝亮,永寿宫伺候的奴才们都还歇着。
德嫔木着脸起身,坐在梳妆镜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过了这么些年,她忽然想起自己做小宫女的时候,有些不认识镜子里这个人了。
她扯唇笑了笑,俱是苦笑。
伺候的大宫女听到动静,进来想要帮着梳妆,被德嫔挥挥手屏退。她给自己梳了个最简单的发式,未饰簪钗,又穿了一身碧色的旗装,看起来一如当年的宫女打扮。
德嫔起身出了正殿:“都不必跟着,本宫自个儿出去走走。”
卯时初,夏末的太阳开始冒花儿。
德嫔走过景祺阁,进了北荒院,熟门熟路地摸到了枯井边,就这样坐在井口的沿子上,对着黑漆漆的洞口笑了。
“玉烟啊,你没说错,这一切真的报应在十四头上了。”
“昔年范蠡劝告文种,说‘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为了不叫十四做皇上手里的良弓走狗——”
“我下来陪你了。”
北荒院外,夏蝉声嘶力竭发出最后的鸣叫。
乌雅氏向后一坠,不见了踪迹。
夏末的天,养心殿内置了冰鉴也依旧闷得很。
梁九功疾步进来,见万岁爷还在专心致志批着折子,张了张口犹疑半晌,又一脸纠结地袖手站在边上。
康熙头也没抬:“发生何事?叫你这般模样。”
梁九功垂首弓身:“万岁,德嫔娘娘不慎坠井,去了。”
康熙提笔的手顿住,怔愣片刻才问:“怎么会坠井?哪里的井?永寿宫的奴才都是做什么吃的。”
梁九功连忙低着头倒豆子:“回万岁,今日清晨德嫔娘娘不到卯时就起了,不要奴才们跟着,是永寿宫的管事太监不安心,悄悄远远跟着,才发现娘娘独个去了景祺阁北荒院。那院里空了多日,长满青苔,只怕是脚底一滑栽进了枯井中……”
“北荒院。”康熙说完这话,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嗓子,“朕记得……数月前,有个宫女也掉进这口枯井中了。”
梁九功应是。
他又问:“是德嫔的贴身宫女?”
“从前永和宫的掌事宫女,唤作玉烟。德嫔娘娘在北荒院这些年,一直由玉烟和画扇伺候着。”
“画扇……朕记得她是皇后的人。”康熙笑了笑,“莫不是也掉进井里了?”
梁九功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德嫔娘娘一复位,就将画扇送回景仁宫去了。皇后娘娘仁善,叫画扇顶了原先夏槐姑娘的位置,做了大宫女。”
康熙不知何时已经将笔搁下,捻起桌上的珠串,有节奏地缓缓盘着,许久才点评道:“这便是舒舒与她的不同之处。落个这样的下场,也算她罪有应得。”
只是,可惜老十四又没了额娘作护。
康熙觉着头疼,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从前,他为了给保成无上荣耀,曾经日日带他在身边练字,一道听西洋传教士教授天文数理,更是早早就建起了毓庆宫,希望满朝文武都看清楚他立太子的决心。
而今,皇太子已然站稳脚跟,文武两全,成了大臣们认可追随的存在。
他不再需要皇父的扶持了。
做皇父的却感到恐惧,选择将这些与众不同的优待偏宠,落到另一个儿子头上。
康熙缓缓睁开眼,声音里透出几抹力不从心:“去,召十四阿哥过来。”
“另外,德嫔的事儿归属后宫,就请皇后照旧料理吧。”
景仁宫内又忙碌起来。
内务府派来的太监为难道:“娘娘,非是奴才们与德嫔娘娘不睦,使小绊子。只是德嫔娘娘未曾行过册封礼,玉牒所载也是……受贬的罪妃之身,按照宫中的规矩,是不能以嫔位之礼下葬的。”
自打皇上登基,宫里还没有嫔位的娘娘薨逝。
原本,赫舍里以为这“头一遭”要忙忙张张许多日子了,谁知道,乌雅氏竟然没这个资格。
赫舍里摇头笑了一嗓子。
也不知乌雅氏算计筹谋这些年,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心里作何感想?
左右人已经死了,她不愿再跟个死人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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