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大清早先便有的例子一一举证出来,又诚恳道:“她终究是抚西额驸的孙女,即便李氏如今无人,皇上就忍心叫她自此凋零吗?”
康熙斟酌许久,却因为一点狐疑摇了摇头:“安嫔的境况不同,她是汉人,只能以姻亲与宫中联结。若是送她回关外,她的三位兄长、族人因此心生不满,岂非坏了满汉亲如一家的安定。”
赫舍里深吸一气,再劝不动这头犟驴。
她想,或许因为玄烨一念之差,这事儿就要埋下隐患了。
八月底,康熙在木兰围场开启了第一轮秋猎,满蒙愈发亲如一家。
爷们出去巡猎,嫔妃们便带着阿哥公主在大帐中闲聊吃喝。没几日,又有好消息传出来——
德嫔竟然又有了身孕。
她这一胎倒不似前头那般松快,才一个月,就吐得厉害,闻着什么都没胃口。
也正是因此,才叫了太医来请平安脉,诊出一个月的喜脉来。
赫舍里听闻此事先是意外,继而想起来,德嫔这一胎,该是那位未曾序齿的皇七女了。
她隐约记得,孩子生下两个月便折了。
荣嫔是宫中诞育子嗣最多的,此时反应过来,也难免咋舌:“没瞧见皇上宿在永和宫几回啊,德嫔这还真是……百发百中呢。”
大帐前,阴凉处。
胤礽正跟伊哈娜、胤祉、胤禛研究跳山羊;
听见这消息他可不玩了,探头探脑钻进来,悄悄问:“荣娘娘,汗阿玛常常宿在景仁宫呢,额娘什么时候生妹妹?”
小太子显然对男女之事还未开窍。
荣嫔也不好多说这个话题,只得掩唇帮赫舍里解释:“太子爷有所不知,宫里的嫔妃们生孩子总是要血亏的,就好比在鬼门关走过一趟。娘娘身子才养的好一些,皇上怕是不愿再叫她冒险呢……”
胤礽一听对赫舍里的身子有损伤,连忙嚷道:“那儿子也不要什么弟弟妹妹!只要额娘好好的。”
赫舍里弯眸,招手将人唤到跟前来,帮他擦满头的汗水:“你瞧,额娘如今好好的呢,别担心。”
胤礽细细望着赫舍里,面上依旧有几分忧虑。
赫舍里便点点他的鼻子:“额娘有保成便足够了,你汗阿玛定然也是这么想的。”
八岁的小太子受到了宠爱,心中自是欢喜的。只是伊哈娜和胤祉站在一边笑嘻嘻看他,叫胤礽耳朵根子一下红起来。
他低头看着脚尖,忸怩道:“额娘,儿子都长大了——”
话是这么说,却没退后躲开赫舍里。
荣嫔见状笑道:“太子爷这是不好意思了呢。放心吧,胤祉也时常赖在荣娘娘怀里呢,不会笑话你的。”
胤礽眨眨眼,有些意外地看向三弟弟。
他还以为,三弟只会跟书撒娇呢!
伊哈娜颇有些不服气,倚着荣嫔问:“额娘怎么不抱我呢!”
荣嫔轻轻提了提伊哈娜的耳朵。
“贪玩丫头,你成日里在外头跑,额娘也得逮的到人啊。若是额娘和马都站在你面前,你八成是抛下额娘打马去!”
伊哈娜嘻嘻哈哈的:“诶嘿,不是八成,是十成呢。”
大帐内便都被逗笑了。
巡猎之后,还有蒙古诸部落的各项比试较量。
往年,这都是为了叫皇帝了解蒙古各部实力的,今年却有些不同,康熙也召了些满洲八旗子弟上赛场去玩一玩。
这都是些年轻稚嫩的世家子,便是输了也不打紧,意在给老满洲们提个醒——
别以为这就坐稳天下,可以耽于酒色,沉溺富贵乡了。
围场上风吹草低,一波又一波的绿浪压过去,嵌连到远处的地平线。
军帐不远处有一片搭建起来的木台子,正在举行布库试炼;再往底下就是校场,有射箭、赛马等等各类项目,只等着皇上到场检阅。
这样的热闹,皇后娘娘自然不能缺席。
康熙特许几个嫔位和皇子公主一道坐在观台上,瞧一瞧巴图鲁之间的较量。
大清入关之后,这些个子弟兵的弓马骑射实在疏于练习。这会儿除过几个受康熙信重的老将,全都输的惨不忍睹。
只是输人不输阵。
康熙很是能稳得住,依旧与各部亲王郡王把酒言欢。
高位者谈的是利益,因而这点年轻人的面子掉了也不算什么。拾掇拾掇回头再给捡起来便是。
可是在皇子们眼中,八旗勋贵子弟简直是把大清的颜面都丢尽了。
大阿哥原本十分期待,特意站在了观台最前头,此时懊恼的不得了。若他再用功些,弓马练得厉害些,今日就能为汗阿玛挽回颜面了。
皇子们与康熙不坐一处,隔壁紧挨着就是巴林部的观台。
乌尔衮此刻正端坐在那侧,偏着头打量伊哈娜在做什么。他身边则是长兄那木德格。德格今年已经十三岁,只虚长乌尔衮一岁,却十分喜欢端出兄长的架子教育他。
乌尔衮懒得搭理这个浆糊脑子,随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那木德格觉得无趣,转头开始嘲讽满人:“这点鸡鸭子水平,没劲!”
乌尔衮皱眉,正想堵了他的嘴。
隔壁大阿哥正憋着劲儿呢,掀开竹帐子气愤质问:“你说谁呢!”
那木德格见是个比自己小的,便没收敛自个儿的想法:“我说的有错?除过你们那个纳兰侍卫,其余人连我都赢不过,也敢出来与我们的□□一较高下。真是不知羞!”
大阿哥气得冲上去就要揍他。
胤礽从后头追过来,将口中的奶皮子囫囵咽下去,叫人将大阿哥按住拽回去。
这种事输了就输了,大大方方夸赞对方,反而显得上乘。可若是动了手,便只能面子里子一道丢得干干净净了。
胤礽上前一步,看着那木德格:“孤觉得,巴林部的□□确实不错。”
那木德格认得这是大清的皇太子,未来储君。虽然瞧着年纪小,却十分有气势。免不得便弱了几分:“那、那是自然,太子还算有眼光。”
胤礽又笑眯眯道:“可是,孤却觉着你不怎么样,与乌尔衮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先前淑慧长公主没将你送入京中陪伴太皇太后,可真是明智之举。免得一不留神,将满京勋贵都得罪了去。”
那木德格气得跳脚:“你……此事我定要呈禀额祈葛(父亲)!”
乌尔衮暗自叹气,知道太子这是真生气了。
大哥只怕要被狠狠教训一顿。
果不其然,胤礽似笑非笑看着德格,似乎觉得他很荒谬。
“你出言不逊欺辱皇子在先,又怕受责罚颠倒是非黑白,意图煽动满蒙对立在后,哪一点值得札萨克多罗郡王相护了?再说,一人做错一人担,难道你自己不懂事,还得拉着额祈葛一道受罪吗?”
胤礽蹙眉,十分不赞同地看着他:“你十三岁了,也该长大了。别老想着钻进额吉(母亲)怀里哭鼻子。”
那木德格的脸噌的红透了,结巴反驳:“我才没有哭鼻子!”
胤礽叹气点点头:“好好好,你没有哭鼻子,只钻在额吉怀里了。”
那木德格快要气哭了。
这方观台吵吵嚷嚷的太厉害,康熙便带着一众蒙古郡王过来瞧瞧,正好就看到自家兔崽子靠着一张嘴,将札萨克多罗郡王的长子欺负的红了眼。
康熙不禁扶额。
虽说郡王这个长子完全比不上乌尔衮,可也不能明明明白白说出来啊。儿子是懂得打蛇打七寸的。
他心里头又莫名暗爽欢喜起来。
与之相对的,札萨克多罗郡王——鄂齐尔却觉得万分丢脸。
虽然巴林部的比试全面取胜,但十三岁的长子被年仅八岁的皇太子轻飘飘几句话说哭了,却叫他生出一种满盘皆输的错觉。
这是件孩子们斗狠的小事,康熙没将事件上升,只笑着招招手,叫两个孩子以茶代酒干了杯,握手言和。
胤礽笑嘻嘻的,大大方方喝完了茶,还主动伸手等着那木德格;
德格却磨磨唧唧,一脸不情愿地照办了。
鄂齐尔将这份差距看在眼里,叹一口气。
皇太子小小年纪便拿得起放得下,大清的未来,不可限量啊。
一连数日比试之后,康熙便要与蒙古首领们相携,每日去各部底下视察一番,也好了解如今的部落之中究竟发展如何。
胤礽随赫舍里留在避暑城内,康熙有些放心不下,临出门给他布置了一大堆的功课。
小太子这几日便耸拉着脸,活脱脱要被功课压垮的模样。
赫舍里想到前世,不免心软了。
孩子聪慧勤奋,是个从不会偷懒的性子,到也没必要来了塞外还用多余的功课压着他。她帮着减去一半任务量,胤礽登时欢喜起来。
孩子快活,赫舍里便也笑了。
“这些功课你每日自个儿安排妥当,额娘就不插手了。余下的时候,好好在塞外撒欢去吧。”
胤礽欢呼一声“额娘真好”,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寻伊哈娜他们骑马去了。
围场的草就是好呀!
胤礽放马悠悠在草坡上颠着,只觉得策马在这白云青波之间,浑身都自在。
四阿哥如今也四岁了,这阵子有哥哥姐姐们带着,马术突飞猛进,也能叫谙达牵着小跑几步。他极力控制住自己想要笑的表情,拿眼神瞟向胤礽。
胤礽好似背上长了眼睛,踩着点儿回头看向胤禛,夸道:“厉害哦,四弟弟!”
这简短一句夸赞,可比德嫔絮絮叨叨分析利弊有效多了。
四阿哥当即铆足了劲,愈发认真学起来。
顺心堂这头,有些事儿却叫赫舍里不太顺心。
自从宜嫔阿玛三官保被彻底发落后,盛京内务府那头便逐渐乱了套。
关外那头的老满洲之间,关系亦是错综复杂。枝枝叉叉,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每每提起来便头大。
从前,有三官保从中周旋着,许多事儿糟心不到京师这头。
如今,看看盛京内务府送来的一等人参都降了品质,反倒是……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了。
夏槐气恼道:“这帮奴才,也忒狗胆包天了!一等参都是敬献皇上、两宫太后和娘娘的,怎敢欺瞒?”
赫舍里无奈笑了笑。
“要不怎么说皇上睁只眼闭只眼,不愿动这伙包衣世家呢。能叫自个儿过得舒心,他何必要找不痛快。”赫舍里摇摇头叹息一声,“说到底,三官保虽贪却有几分真本事。这事儿也别等着皇上亲口提了,本宫卖这份好给宜嫔,也算是对她负伤的一点补偿。”
只是,三官保重新执掌盛京内务府,宜嫔必然会势大。
到时候,皇上还瞧得上荣嫔的母家吗?
怕是有些不够看了。
赫舍里独自思忖着,就听到逢春从外头进来,笑道:“荣嫔娘娘领着几位阿哥公主来了呢。”
话落,胤礽已经跟伊哈娜率先跑进来了。
外头太阳毒得很,才跑了几步,两小只就出了一脑门的汗。伊哈娜比胤礽快了一步,大笑道:“是我赢了,二弟弟,你待会儿要少吃一只小蛋糕!”
胤礽做个鬼脸:“少吃就少吃,才一只,不打紧呢。”
赫舍里听着好笑,看向后头的荣嫔:“你这是打秋风打出新境界来,还提前应了叫他们吃蛋糕?”
荣嫔逗趣儿道:“嫔妾哪里有办法。伊哈娜他们这几日骑马玩累了,草原的牛羊肉也吃腻了,今日缠着非要吃娘娘这里的午茶,嫔妾只好厚着脸又过来了。”
赫舍里便被逗得直乐,叫夏槐去小厨房吩咐一声。
转回头来,她又说:“好在是钱公公跟着一道来了,不然,这三只馋嘴的,还真没法儿应付过去。”
须臾,午茶便送来殿内。
蒙古的牛羊奶更醇香一些,做出来的蛋糕也比宫中更得孩子们喜欢。三小只脑袋扎成一堆,围在西边的膳桌上享用起来。
赫舍里二人便在东边榻上相携入座。
她没做犹疑,将三官保将被重新启用的事儿告知荣嫔。
荣嫔是入宫多年的老人了,自然知道母家仰仗宫妃的荣宠,反过来,宫妃亦需要母家的能耐做倚仗。
可惜,她阿玛真就是个本分的,平庸的内务府小官罢了。
这事儿勉强不得。
赫舍里便轻轻叹息一声,斟酌着问:“本宫记得,中和殿大学士马佳图海,也是你母族中人。此次平定三藩他功劳不小,或许能得封个三等公爵呢。”
荣嫔苦笑摇摇头:“嫔妾与图海大人并不相熟。大人乃是马佳氏高祖第三子嘎哈那之孙,嫔妾却是高祖第一子宁古德一脉曾孙女。这关系实在已经到了五服边缘……况且,自从图海大人脱出笔贴式,走上官途之后,家中更是少有联络了。”
如今三藩将定,人家封爵在即了,再叫阿玛贴上去,着实有些难看。
赫舍里才知道其中干系。
叹道:“罢了,他终究也是马佳氏的人,便是不亲近,皇上也会考量着这一点封妃,聊胜于无吧。咱们就先撇开他不谈,回归到你阿玛身上。”
荣嫔想了许久,还是摇头:“阿玛唯一的优点,便是个听劝的人。”
赫舍里忍不住笑了:“听劝便有听劝的好。至少咱们在宫里想到主意,不至于落实不下去。”
她招手唤来胤礽,见他吃得鼻子上都是奶油,忍不住给擦干净了,才问:“额娘记得,你近日总琢磨着滦河下湾村的耕地?”
避暑城修建并不完善,只将行宫区用虎皮石围墙圈起来,外头还有下湾村的耕田,滦河以及北边的山峦。
其中,耕田距离行宫区不远。
赫舍里总能瞧见胤礽带人在向日葵花田里头忙活。
胤礽被问起这茬,立马侃侃而谈:“对呀。儿子发现草原上的向日葵长势喜人,连花盘里头的葵花籽也个儿大饱满,叫人摘了好多回来呢。这东西我觉着跟花生有相似之处,或许能榨油也说不准。”
向日葵从前明万历年间传入,到了满清,多被用来作观赏花卉,食用的人很少。
像下湾村这一片花海,便是专程种来给皇上看景儿的。
还从未有人想过,向日葵竟也能……榨油。
赫舍里听儿子说完,浅笑着望向荣嫔:“保成旁的本事本宫不好说,但对吃食,妹妹也该是知晓几分的。先前的花生榨油便被皇上采纳,推广种下去。如若向日葵真能榨油,你阿玛何愁不能立功。”
荣嫔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而是看向胤礽:“可……这是太子爷的主意。抢占太子功劳,嫔妾愧不敢当。”
赫舍里便无声看向儿子,示意他自己做决断。
胤礽便学他额娘往日那般,对荣嫔温和笑道:“荣娘娘安心,咱们是一家子,不分彼此的。只要请盖山榨出油之后送我一小壶,那便最好不过了。”
小太子的算盘打得响呢。
朱纯暇曾经跟他讲过,从前在岭南行医时,见过山民种植一种叫做番薯的药物。
这东西虽然是蕃人传来,多用来辅佐医治脾胃,但在南边百姓们饥不果腹的时候,也会用来做主食吃。神奇的是,这番薯不仅能填饱肚子,对身体也没有分毫伤害。
他想,若是盖山办得好,还可以叫他帮着去南边寻些番薯藤蔓来。
约莫七八日之后,北巡即将结束了。
蒙古王公们早早在木兰围场筹备了一场盛大的篝火会,意欲为皇帝饯行。
康熙绕着木兰围场奔波多日,此时终于能全身心的放松下来,与一众满蒙要员敞开喝他个不醉不归。
草原的夜晚群星闪耀,一条星河横亘眼前,叫人想到日光下波光粼粼的鄂尔浑河。
篝火在晚风中燃烧,时不时蹦出几点火星。
清亮的歌喉在长空中响起,随即便有一群穿着蒙古袍的女子载歌载舞,绕着篝火唱跳欢笑,献酒献哈达起来。
康熙到达木兰围场那日,哈达、鼻烟壶、下马酒都已经献过;
今日临别再送一次,无非也是为了满蒙更为亲近。
康熙领受了这番好意,与赫舍里对视一眼,帝后二人默契地笑着举起酒碗,与在座王公一道畅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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