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记起这么一回事。
康熙九年,皇上命盛京内务府效法户部,清点出内库帑银,借贷给内务府皇商。
内务府的帑银外借,还是头一次。
皇上除了想要以此缓解官商周转资金困难的问题之外,更多的,怕是为了八旗穷困人丁的生存。
这是个好思路。
只不过,万岁爷如今心里只有个草拟的雏形,却没有具体的实施框架和策略。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赫舍里笑着抬手,叫逢春帮着盛了一碗汤过去。
“臣妾原先还在想,皇上此番祭祖,一来是告慰祖宗江山大定;二来为着壮军威,以震慑边疆;三来便该是怀柔安抚满洲勋贵了。没成想,到底还是比不得皇上心怀天下,不止满洲勋贵要笼络,八旗子弟兵丁亦是被您放在了心头呢。”
康熙得一红颜知己,又能这般嘴甜,心头舒坦极了。
“到底是曾在关外奋勇作战的满洲后代,朕记着他们的功业,自该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些。”
再者,盛京的勋贵王公们,已经绝非赏赐一点财帛就能笼络的,各自都有着自个儿的小心思,不提也罢;
反倒是这些穷困兵丁,人数庞大,许以薄利便可忠心耿耿,实在是事半功倍,不容小觑。
胤礽听着阿玛额娘你一言我一语的议着政事,只闷头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不好好用膳可长不高。
汗阿玛虽然也不矮,但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说不定本来能长更高呢!他可得吃得饱饱的,往后定然要越过阿玛去!
小太子信心满满地冲着康熙扬了扬下巴。
康熙余光瞥见了,问:“这兔崽子,朕跟你额娘讨论正事,你得意什么呢?生息银若用得好,事关家国,老满洲的态度也会出现松动——”
说到这里,康熙转了话音,似笑非笑道:“朕此番带你谒陵,便是要盛京的王公们瞧一瞧大清的皇太子是何许人。你若能叫他们也刮目相看,此后再有多少小得意,朕都任由你去。”
胤礽轻哼一声:“阿玛此话当真?”
“自然。”
小太子踌躇满志地吸了吸鼻子。不就是生息银两嘛,虽然他不懂户部政策,也不知钱要如何生出更多的钱。
但盛京总有人懂。
说到底,这就是一桩与人打交道过招的事儿。
休憩整顿一夜之后。
天还未亮,康熙便带着胤礽开启了忙碌的谒陵祭拜仪式。
从初四到十一日,整整七八日,诸王贝子、朝臣台吉等人跟随帝王与储君,先后谒福陵、昭陵、永陵行礼,奠酒举哀。
康熙亲自告慰祖先“三藩平定,海内安宁”,又刻意提起“皇太子胤礽聪敏多思,德才兼备,大清江山后继有人”之事。
不管底下有多少人心惊狐疑,康熙自个儿总归是满意了。
出关祭祖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崇尚满洲”,而立嫡子为储君又被视作“重视汉人传统”。他两头都占尽,余下的满汉对峙,他是乐见其成。
帝王心情不错,中间还抽空给太皇太后写了四五封信,借着谒陵之事,将盛京如今的形势一一讲给他玛嬷听。
这都是从前保留下来的老习惯了。
上次东巡是在康熙十年。
那时他不过才十八岁,在外驻跸整整两个月,看许多事情都稚嫩不周全,总得玛嬷在旁提点着。到了今日,他也依然大事小事常常与玛嬷分享着。
他只期望着,不与玛嬷祖孙离心。
谒陵完成之后,康熙便打算借着行围的名义,巡行各处皇庄。三官保心里头到底不踏实,想要跟着一道去,却被康熙拦住了。
康熙笑道:“今年初,内务府总管噶禄会同尚膳正奏称,盛京运来的腌制兽肉过多,没放几日变了味,全都倾倒了。腊肉腌物,主子们用不得多少,往后只叫大凌河庄内征猪百头,腌鹿、腌鱼尽数减半……三百只足矣。”
“你这宅子虽然拾掇的简朴,可行事还是奢侈了些啊。”
三官保登时脸色惨白,叩首在地不敢抬眸。
皇上早就发现了?察觉到哪一步?按下不表只做敲打又是为着什么?
康熙没管他的心思,继续道:“另外,往年盛京总是在三四月份寻觅捕获雏鹰鹯鸟,耽误农时,最终却因不听饲唤,难以献上名品鹰鹯到京师。这些劳民伤财之事,朕都有所耳闻,往后,便不必再做了。”
他又说起冬日行围乃练兵之举,不可废止,但春夏应放山于民,给他们打猎获取食物的途经。如此桩桩件件,三官保都一一应下,腿都跪的没知觉了。
康熙终于唤他起身,拍拍人的肩膀。
“几个跨院既然封了,就那么放着吧。还有你费尽心思叫人寻来的那些奇石珍宝,藏着自己玩一玩,朕便做不知,也无不可。”
三官保看着万岁爷远去的背影,终于腿一软,重新瘫软在地。
从盛京出来,康熙走走停停,直奔吉林乌喇军屯地方。
三月末,下了一场暴雨,御路被冲毁不少。
康熙正好带着胤礽、赫舍里驻跸库鲁皇庄,索性也就多呆了几日,顺道将沿途所见所闻整理一番,写成三封长长的信件,交予专差送回京师慈宁宫。
庄子里头真是应有尽有。
胤礽一向喜欢这些个种地务农之事,觉着与泥巴打交道十分有趣。这回有时间,更是跟着庄户们玩了个尽兴,还学到许多新知识。
康熙也不拦着。
他本就重视农桑,每年入春都会亲自下地耕种,甚至打算过两年等京郊的畅春园建成了,要在那里亲种一片水稻。
帝后二人相携坐在午后的树下,吹着凉风,看着胤礽饶有兴致跟在庄户身边,学习水稻育秧。
赫舍里无奈叹道:“这孩子真是随了皇上的性子。”
康熙当然是希望胤礽像他一般,成为大清未来的贤明君主。但私心又想着,孩子在父母面前,还是要如皇后一般,淳善柔和的好。
于是道:“保成也像舒舒,他是随了咱们得优势。”
赫舍里便也笑了。
与树下的帝后二人相比,稻田这头却八卦的起劲儿。
胤礽正兴致勃勃听人讲满洲嫁娶风俗。
皇庄上的奴才,尤其是能在太子爷面前露脸的,那也算是旗属包衣。今日庄子上的旗校特意寻了自家婆娘觉罗氏来,陪着太子爷聊天闲谈,熟悉务农之事。
觉罗氏是下五旗的包衣,今年瞧着三十多岁,却已经是二嫁了。
先头她所嫁非人,丈夫是个短命的,染上病早早死了,她的一应陪嫁、田产、牲口都要被判给夫弟。
这是满人一贯的传统。世祖入关之前,满人续娶兄嫂、侄媳、婶娘等事屡见不鲜。多半都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觉罗氏一点也不愿意留下。
“多亏了当今圣上颁布了一道旨意,准许八旗包衣寡妇不再守节,另行婚嫁,且再嫁后能取回部分嫁妆财产。奴婢这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跟着当家的过好日子。”
她说话时,眼中满是感激,还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胤礽不禁探着脑袋,往康熙那头张望——
康熙已经起身去巡看庄田插秧之事了。小太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才发觉,原来阿玛竟然早就会插秧了。
他好像什么都会。
而这个什么都会的人就是他的阿玛!
胤礽心底升起一点骄傲之情。
阿玛愿意把这些八旗底层的人放在心里,所以小小一道旨意,就能叫这么多真真切切的人过上好日子。
小太子忍不住发散着想:
他也很喜欢汉人。往后,要以阿玛为榜样,叫这天下无论满汉,都能露出觉罗氏这样的笑颜。
胤礽跟这样快活积极的人总是很聊得来,又问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农事,心头一本满足。
他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忽然想起了盛京的“生息银两”。
于是脱口而出:“你可知内务府皇商借贷的生息银?”
觉罗氏一怔,垂下头道:“奴婢知道。”
胤礽对人的情绪态度转变十分敏锐。
他看出觉罗氏有些顾忌,便只好奇问:“盛京的皇商很厉害吗?”
这个倒是可以说。
觉罗氏松了口气:“皇商多是盛京上三旗出身,他们实力雄厚,多以贩盐、贩铜、运粮和售卖人参为业。其中势力最为庞大的,便是介休范氏和王氏。”
这两家都是内三旗包衣出身,世居辽阳,根深蒂固的。
胤礽一双小手认真地插着秧苗,理顺逻辑道:“孤记着阿玛说过,内务府将生息银两放贷给皇商,只收取极低的利息。可见他们借贷是有利可图的。”
觉罗氏便又紧张起来,结巴着笑道:“奴、奴婢不懂这些个。”
“那孤只问你,这几年来盛京的盐价、铜价、次等人参价格如何?涨了还是跌了?”
觉罗氏心中惊叹太子殿下的聪敏,连忙答话:“旁的不知晓,但盐价从康熙十五年至今,每年都在缓步上涨的。当家的这两年补着身子,奴婢也隔断日子去买些下等参回来,售价却是翻倍了。”
胤礽心中便有数了。
可以确认,生息银是有用的,但汗阿玛只将生息银两放给盛京大皇商,便不是件好事了。
同样的道理,盛京内务府也未必干净。
三官保可以按照汗阿玛的要求低息放贷,却未必能坚守底线,不被郑氏、王氏收买。
这样一来,生息银所带来的巨额利益,都被内务府内部侵吞了,哪里能达到阿玛所想的效果呢。
小太子冥思苦想,看着稻田里头每隔一段种下的秧苗,心中有了主意。
当夜,康熙和赫舍里被儿子一脸严肃地摇起来。
胤礽正坐在康熙面前,板着小脸道:“阿玛,我找到用好‘生息银’的法子了!”
康熙睡意正浓,被儿子晃醒了还当有什么大事呢。见小家伙一脸的故作老成,忍不住笑了:“哦?保成这般厉害,说来给阿玛和你额娘听听。”
于是,胤礽将白天与觉罗氏的谈话大致讲过,又按着打好的腹稿一一道:
“首先就是不能只叫内务府运营生息银了。可以放开给上三旗的王公和官员,由他们出面,设立皇当、官当,用典当铺来放贷给下头的人;”
“其次,就是可供放贷的范围。不止局限在内务府皇商,八旗官员和商人经过筛选审核之后,都可以来借贷。”
“最后就是生息银产生的利息银,可以用于旗人的红白事恩赏,笼络八旗兵丁,岂不是一举多得啦?”
最为重要的是,这些人相互之间互相限制,局势就掌握在汗阿玛手中,“生息银两”才能发挥它本该有的作用来。
胤礽将自个儿费心学习一整日的想法说完,期待地看着康熙。
他第一次这么努力的想要追随阿玛的脚步,得到阿玛的夸赞,也希望他的一点作为能够叫更多人展露笑颜。
康熙与赫舍里沉默许久,对视一眼之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与感情复杂的泪。
为人父母的,看到孩子一夜之间成长如此巨大,总是舍不得的。
康熙伸出大掌,使劲儿将儿子带进怀中揉搓一番,又激动难掩地亲了儿子的额头,夸道:“好!好!不愧是朕的儿子。比朕当年更有一番作为。”
“舒舒,你将咱们的儿子教得很好!朕,要多谢你……”
康熙将妻儿统统搂入怀中,不知怎的,年少时那些个孤寂委屈便在这一刻涌出,叫他湿了眼眶。
他想,好在保成的境遇完全不同。
他有额娘养育,又会有他这个好阿玛时刻护着,总归只会有一条光辉坦途。
将生息银两的相关事务颁了诏书之后,康熙再睡不着了。
他披衣起身,去西暖阁点了灯,在御案前执笔,有千言万语想要与太皇太后分享。
这是他出京之后,写给太皇太后的第十八封信。
信中,他没忙着提起生息银两的改革事宜,而是撒娇一般写道:“玛嬷,孙儿在辽河撒网捕鱼,终于捕到了十余条鲢鱼、鲫鱼,已经派人盐渍之后火速送去京师给玛嬷品尝了。还请玛嬷笑纳。”
他难得有这般温情的时刻,忍不住弯起唇角,想要提笔夸耀一番儿子今日有多能干,好叫太皇太后也跟着高兴高兴。
只不过,还没等康熙落笔,身边就忽然探出个小脑袋来。胤礽揉着眼睛,打个哈欠将信上写的文字大声朗诵一遍。
康熙的耳朵红了,斥他:“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
胤礽则一脸嫌弃:“阿玛出京才一个月出头,就给乌库玛嬷前前后后写了十七封信,每一封都那——么长,烦得她老人家都不回你了。”
康熙有被气到:“放肆。朕与老祖宗时时联络,此为孝心。玛嬷怎么会——”
话没说完,胤礽无辜眨眨眼:“阿玛,乌库玛嬷今日给额娘来了信,保成都看到了。她说叫你别再写密密麻麻的信回去了,话山一般,看得眼睛都花了。”
“另外,乌库玛嬷不爱吃咸鱼,保成跟额娘也不吃。阿玛还是留着自个儿慢慢吃吧。”
康熙:“……”
逆子!朕再也不会写信夸你!
康熙就像是一只脾气上来的青蟹。
方才还满心思索着夸赞儿子已有贤君之象的措辞,这会儿……什么狗屁贤君,他只想打得他屁股开花,哭着喊“阿玛我错了”!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胤礽扁扁嘴,心里泛起了嘀咕:阿玛也没有他想的那般厉害嘛,跟他爱缠着额娘一样,也老缠着乌库玛嬷,烦人得很呢。
赫舍里朦朦胧胧听见有人说话,起身披了衣裳过来,就瞧见这二人大半夜的不睡觉,点灯熬油不知搞什么名堂。
她肃了面容:“明日就要登船,启程上松花江了,皇上怎么还随着保成胡闹?”
康熙一万个委屈。
但他没提起方才的事儿,将笔搁下,笑问:“朕听兔崽子说,玛嬷来信了?”
赫舍里面色微微变化,抬手掩了掩唇角:“是啊,也才刚到没多久,臣妾正打算知会皇上呢。”
康熙瞧了妻子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没好气地瞪一眼憋笑的儿子,破罐子破摔:“无碍。这些日子朕时时恭谨,念着玛嬷,却忘了她老人家眼神不好,读不得这么许多字了……”
赫舍里也忍不住笑了:“皇上也真是的,老祖宗安坐京师后方,也该清闲两日了。有什么喜讯等回了京,一并好好讲给她老人家听便是。”
康熙在这种小事上头,一向愿听赫舍里的话,索性爽快点头应了。连同今夜那封未写完的信,一并暂且作罢。
帝王带着几分气性,伸出食指点了点儿子的额头:“朕可不会再跟玛嬷夸你了。”
话毕,负手离开次间,回东暖阁睡觉去。
赫舍里一脸好笑,摸摸儿子的脑袋:“你也睡吧。今夜本就是说着话耽搁了时辰,额娘才留你睡在碧纱橱。明日登了船,你便又能自个儿待着了。”
胤礽在额娘面前,总是能化身成一只长不大的小甜瓜。他使劲儿蹭蹭赫舍里的手心,笑得毫无保留:“儿子才不会翅膀硬了,就离开额娘。”
“雏鸟长大了,总有这一天啊。额娘若能看到你羽翼丰满展翅高飞,只会觉得欣慰。”
胤礽认真地望着赫舍里,忽然张开双臂扑进她怀中。
“可保成……只想着张开翅膀保护额娘呢。”
次日,库鲁皇庄外头的御路修整妥善。康熙拜祭过满洲各方神灵,就要率领一众王公侍卫,登船走水路而行。
松花江上泛舟网鱼,是他原就定好的一桩乐事。
这回,胤礽可不陪着他一起玩儿了,倒是有几个关外的老王爷作伴,与康熙唠了许久。这帮老满洲言谈之间,全是对“生息银两”新政的支持与赞叹。
康熙听着听着,忍不住老毛病又犯了,开始炫儿子。
“主意确实出的不错,是保成这段日子前前后后跑着皇庄,才想出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能叫八旗旗主王公们满意,也不负他费这一番苦功夫。”
相似小说推荐
-
穿为偏执主角的反派黑月光(南砚时) [穿越重生] 《穿为偏执主角的反派黑月光》作者:南砚时【完结】晋江VIP2024-05-11完结 总书评数:476 当前被...
-
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一树菩提) [穿越重生] 《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作者:一树菩提【完结】晋江VIP2024-8-10完结总书评数:6596 当前被收藏数: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