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上半部分我没带过来。”
他半回身,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墨书摊手:“卷轴的下半,应该在你身上吧?”
沈墨书摸向自己的挎包。
“我原本就打算到这里再拿出来,”他说,“我保存得还挺不错的,六百年,都没破损。”
沈墨书说:“但是这部分卷轴和上一部分不同。”
“只有我、或者冥渊之主,才能够与之共鸣。”
第118章 长生(3)
“不可以哦,”命运灾眼忽然出声,打断了几人的讨论,“不能让主、或者启明,两个持有过墓碑之锁的人单独共鸣。”
她掐着腔调,就在她开口的瞬间,左眼立即化为了塑料玻璃,顷刻失去了一半的视野。
她在看命运。
“不可以。”
命运灾眼并不在乎自己身上的缺陷,她草草揭示结局,被禁锢在背后的双手失去体温。
“世界会长眠于他的深梦里,直到文明的尽头。”
如果换作别人,他们或许会把这番话语当作欺使他们注意力转移的把戏。
但面前的人是命运灾眼。
她的身躯开始塑料化,某些不让她言说的东西在阻止她透露命运。
命运灾眼止住了话头:“至于原因,我不能多说。”
邵寻道:“你主动暴露自己,是因为这个?”
她的手腕被限制环禁锢住,即便“S”级能力被封锁得并不完全,也不可能看见“文明尽头”这般久远的未来。
她眼中的命运,源于被他们抓住之前。
“我就算不出来,也能被你们找到,”命运灾眼说,“因为未来就是这样,即便推演出无数种可能性,也有改变不了的事实。”
“所以,你们打算如何选择呢?我不过给个提醒,信不信,归你们自己。”
众人挤到一起,嘀嘀咕咕地讨论了一番。
陈朝雾道:“她的意思是无法单独共鸣,如若两个人一起共鸣,会怎样?”
顾云疆有经验,但他不确定:“共鸣会创造一个幻境,以第三者的视角展现过去,从中找到信息,编译卷轴。”
邵寻说:“我看她没有骗我们的必要,毕竟让她跑掉是小事,出问题了是大事。”
闻映潮想了想:“我记得幻境不单只有共鸣者能进吧?”
顾云疆回答:“当然,只要共鸣开启,范围内的人都能够进入其中,但最好有人留守在外。”
邵寻道:“那就我和朝雾在外面,顺便看住命运灾眼,你们三个进去。”
他继续说:“有别的意见也可以提,我抛砖引玉。”
沈墨书:“没有,就这样吧。”
说完,他偏过身子,从挎包里找出一张纸鹤,交到陈朝雾手中:“如果我们在共鸣里出了事,你把它撕掉。”
陈朝雾捻了捻:“里面有能量在流动。”
沈墨书说:“是完整卷轴的复印纸,效力没那么大,我在里面加了自己的签名,关键时刻,能断绝共鸣。”
“到时,我会用纸鹤与你们联系,不会去太久,”沈墨书说,“有事也一定要联系我。”
陈朝雾说:“是你们。”
讨论告一段落,沈墨书小心翼翼地捧着六百来年的卷轴,生怕自己一个没注意扯破,将其覆盖到墓碑之上。
命运灾眼说:“你们聊完了?打算三个人进去?”
邵寻道:“嗯,等着吧。”
闻映潮站在墓碑前,碑面无字,瞧上去光秃秃的,他摩挲过墓碑被腐蚀过的凹纹,扭头问:“你来还是我来?”
沈墨书说:“你会?”
闻映潮:“我见顾云疆做过,有样学样。”
沈墨书默了片刻,道:“还是我来吧,我伤口愈合得快。”
他带了小刀,在掌心割破一道伤口。血滴落于下半份卷轴上,与其融为一体,很快就消失不见。
沈墨书确认没有问题后,将整只手掌盖在了上面。
共鸣者第一顺位。
像开了一道门,幻境将三人周边的情景扭曲的瞬间,沈墨书听到一个久远的回响,在他耳侧低语。
“欢迎回家。”
沈墨书想,欢迎你个头。
“记住目标,”过来人顾云疆再次提醒,“不要迷失。”
“墓碑之锁的解决办法和补全卷轴密语,开启墓道。”
卷轴是蔷薇墓土古老的信物,新娘与守护灵各持一半,自沈墨书被选中成为祭品后,这半卷卷轴就没再易过主。
闻映潮说:“我不会出事,也不会让你们出事,放心。”
话音刚落,他们被一片盛大的光芒包围,晃得睁不开眼。
这光芒很快就褪去,闻映潮撤下替顾云疆遮住双目的手,发觉自己正身处人潮当中,他被推挤着走,活像节假日时的景点。
闻映潮忙拉住顾云疆的手,以免被人群冲散。
有人不小心撞了闻映潮一下。
共鸣所造的幻境是一派热闹之景,街道上张灯结彩,两边挂满红艳艳的灯笼,商铺打开,摆出各种新奇有趣的挂件任人挑选,还有人吆喝“酥糖枣糕绿豆饼”。
“你吃吗?”闻映潮指了指摊位上还冒着热气的炒货,“看见你喜欢的炒栗子了,去买点?”
顾云疆:……
哥哥啊,这是幻境,你心真大。
他说:“不吃,不喜欢。”
闻映潮“哦”了一声,四下环顾,没见到在找的人:“话说回来,启明呢?”
不是人群太挤,因此把人弄丢了——闻映潮刚进来就没见到沈墨书的人影。
顾云疆分析道:“有没有可能,他的落点与我们不同,我们不属于幻境中的时代,身份似乎是来参加祭典的游客,那启明呢,会拿到什么身份?”
两人对视,齐声道:“新娘。”
烈阳高悬,此时正是最易判断的正午,被选作新娘的祭品,白日的所在地只会有两处——自己家和祭典台后的礼堂。
要被带走,梳妆打扮。
闻映潮道:“分头行动,先想办法和启明汇合。”
“你路熟,去启明家里,我去找礼堂。”
顾云疆对这个安排没意见。
年年来参与祭典的人都多,礼堂开放,路上都标了牌子,或者快些,找人问一下路并不奇怪。
但是别人家就不一样了,还是新娘的家。
好端端的,谁打听。
因此,让确确实实走过一趟幻境的顾云疆去找沈墨书家,更合理,也更方便些。
顾云疆问:“终端在这里无法使用,之后不论找到与否,我们都在祭典台集合,最晚下午五点,村里的时钟会响。”
闻映潮比了个“OK”。
两人一直牵着的手短暂分开,闻映潮勾了两下顾云疆,接着立即被拥挤的人群拆散,他为了给别人让道,向后退了两步,看着顾云疆给他回了个“放心”的口型,转身往下一条岔路口奔去。
很久以前,他曾经这样目送着顾云疆的背影,不敢接近。
现在不一样了。
虽然顾云疆有时非常偏激,还会伤害自己,但他在大多时十分靠谱,考虑周全,再也不是那个能被他轻易支配、困住的少年。
能拉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跌入深渊。
顾云疆可以救闻映潮。
他在原地驻足须臾,如顾云疆所说,放心地转过身,去寻找礼堂的位置。
闻映潮顺便在路边的甜品店铺里买了两份枣糕。
幻境讲逻辑,需要花钱,闻映潮的终端被禁止使用,无法唤出,于是随手从身上摸了一样东西做交换。
是一枚漂亮的、晶莹剔透的蝴蝶挂坠,看起来制作了有些年头,边缘发白。
是南肴还给他的,当年他故意掉落在天网的南桥分部,用以明示身份的证物。
在几经调查后,确认其的确只是个普通的挂坠,甚至连生产厂家也清清白白。于是在闻映潮死后第五年,作为遗物,交由顾云疆处置。
顾云疆当时在发病期,不能自控,他装着浑不在意的模样,随手扔掉了。
之后又发了疯似的回来找,把手磨出了血。
他不敢拜托别人,自己一点一点找,最后好容易在流浪猫的嘴里抠出了挂坠绳,挂坠被拖了一路,惨不忍睹。
——那只小猫现在让阿离养着,健康得很。
顾云疆细细把挂坠洗干净,但他手上全是细碎的划痕,是到处找挂坠,翻遍了各种可能被丢弃的地方,留下的。
——甚至还有清洁机器人的螺旋区。
没切掉手真是好运。
最后顾云疆把挂坠放到洗手台上,静静地凝视了好久。
他说:“算了,不要了。”
当时的他就是如此反复无常。
最终挂坠重新分配,交给南肴,他对南晴的死因耿耿于怀,不肯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可惜,那枚挂坠除了材料贵些,的确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
是七年前,闻映潮打算送给顾云疆的生日礼物。
留在过去的旧东西,已经不需要了。
闻映潮自己先咬了一口热乎的枣糕,不远处,能见礼堂的尖塔顶端,造型十分诡异从上到下,挂满了金色的铃铛。
风一吹,就叮铃铃地晃响。
闻映潮有预感,沈墨书就在其中。
于是他抬步拨开人潮,往礼堂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礼堂的化妆室里。
沈墨书轻轻眨着眼睛,看着面前的梳妆镜。
他的头发在幻境中长得很长,像以前一样。沈墨书挣动手腕,链子啷当响,上面装了安眠针,大抵是为了防着他逃跑的装置。
就在身后,一个面目温和的短发男人,正持着一把木梳,替他梳理长发。
“新娘啊,嫁衣啊,”男人慢慢道,“木梳,从头梳到尾。”
“小鸟啊,守护灵啊,”沈墨书跟着唱,“流水哗哗地响。”
“谁在哭泣,谁在祈祷,谁在请求恩赐。”
身后的男人笑了,眼泪从面颊上滑落:“月亮啊,月亮啊,我的祝福啊。”
“把悲鸣藏掩进笑语。”
“等待我吧,请等我吧。”
沈墨书和男人一起唱出最后一句:“我将与你同坟。”
男人替沈墨书戴上头饰的手,在短暂的歌谣过后,微微一僵。
他苦笑道:“墨书,今年的你没有哭。我记得出门前,你还拼了命地在我身上拳打脚踢。”
沈墨书淡淡“哦”了一声:“有这回事?”
他通过镜子看着男人的眼睛:“哭有用吗?哭过之后,你就不会把我推向死亡的痛苦了吗?”
“沈冥。”
“对不起,墨书。”
“你不会死,熬过今天就可以了,不要怕。过了今天,接下来的一年都能平平安安的。”
沈冥帮他把头发盘好,又从化妆盒里挑了色号最明艳的一支口红,绕到沈墨书面前:“抬一下头,我给你涂。”
沈墨书道:“你就不能自己蹲下?”
沈冥微怔:“你还没有这样和我说过话,哥哥知道错了,可是送你过来是全村的决定,我没法左右。”
沈墨书:“嗯,所以我不是迁怒。你们所有人我都讨厌,包括推我下去的你。”
他不客气地从沈冥手上抓过口红:“你歇着去吧,我自己来。”
区区一次死亡。
与他经历的成百上千回相比起来,不足为道。
沈冥目光复杂,他站在沈墨书身后,忽然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当我愿意看着你一次一次挣扎痛苦吗?可是你不去做新娘,我们怎么办?”
“眼睁睁看着其他人送死?”
沈冥说:“好歹,捱过今天,你依旧能活得好好的。”
“你好像弄错了一点,”沈墨书不看他,抿唇把口红磨匀,“不是谁送死的问题,是这种祭祀之典,从最开始就该消失。”
“没有人是必须要成为的牺牲品。”
沈冥说:“那你去说,去反抗吧,这是传统,凭我们一己之力,还想改变他们烂朽的观念?”
沈墨书捏起化妆台边的盖头,对着镜子左瞧右看。
“人啊,”他说,“总是遭到报应了、痛了、流血了,才知道收敛。”
沈冥这次沉默了更久。
自沈墨书被选为新娘以来,难得有这么悠然,不哭不闹的时候。好像他即将面对的不是死亡的痛苦,而是一次结果无足轻重的期中考试。
他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你真的是墨书吗?”
挺好笑的。
沈墨书直接道:“九岁那年,你被选中成为新娘,我拿走了通知表,当天在你的杯中,给你加了安眠药,代替你成为了牺牲品。”
执灵者生来对自己的能力有所感知,有所了解,正如身体的一部分,能够肆意掌控。
沈墨书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会死。
在把这个能力与母亲分享的时候,母亲很严肃地告诉他,他的能力不要与任何人讲。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不死不是一件好事吗?
母亲的语气太坚定,沈墨书懵懵懂懂地点头。
没两年,母亲就出了意外,撒手人寰。
葬礼那天,沈墨书第一次体会到了死亡的恐怖。
他害怕亲人的离去。
于是他为了哥哥,主动暴露。
从此长久而经年不消的苦难,就全数落到他一个人身上了。
这件事只有沈墨书一个人知道。
沈墨书说:“七岁的时候,你在葬礼上,说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你还怀疑我的真假吗?”
“就算我是假的,顶包新娘,我能有什么好处?”
“人人期待祭典,人人恐惧成为祭品。不会有人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沈冥道:“看来你很后悔,当年不应该替我,应该让我死。”
沈墨书说:“不,我没有后悔过。”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那样做。”
他回过头,笑靥如花:“也依然厌恶着你们所有人。”
他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粉尘,沈墨书的个头比沈冥要低一些,他搭住对方的肩膀,手腕上的铐子自动滑落。
掉在地上,发出脆响。
“不陪你们玩了。”他说。
沈冥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墨书手中刺进他脉中的安眠针。
是什么时候……
“沈冥,”沈墨书叫他的名字,“别因为我去努力了。”
“你肯反抗,变得强大的时候,可太迟了。已经造成的遗憾和伤害,早就无法挽回。”
“毁了你,也毁了我。”
沈墨书把沈冥轻轻放到地上,走向礼堂的后窗,那里有许多往来的人,都是在准备祭典的工作人员。
外面也有全方位监控,若是他就这样跑掉,定然引起察觉。
虽说此处是幻境,沈墨书也早不复当年,但他不确定自己会有以寡敌众的能力。
一人来抱他一只胳膊都够呛。
礼堂内部也有摄像头,无法待太久,手铐上装了生命监测装置,在他解开铐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高位者察觉。
留给他的时间太短。
就在沈墨书冷静思考着逃离路线时,他身后的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两下。
这么快就来了?
沈墨书一个激灵,猛地扭头,攥紧了从化妆台上顺来的剪刀。
不,不对劲。
如果是他想的那些人,早就冲进来了,他们有钥匙,不会装模作样地敲门。
“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外头的人又叩两下,“启明,是我。”
闻映潮的声音。
掌控意识的执灵者,若想混入内部,倒非难事。
只是……他们竟然来找他了。
沈墨书贴在门前,手捏在内部栓上,对暗号:“一个人走错了路,但他不及时止损,选择继续走下去。走到南桥,才肯回头,为什么?”
闻映潮:……
有病啊。
害他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因为不撞南墙(桥)不回头。”
沈墨书给他开门:“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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