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映潮:“死不了。”
他说:“这样更清醒,时终是从这里坠下去的,我检查过,栏杆没问题。他可能避开了镜子,白天也没有月亮。”
“所以,禁制用了这种方式,正对着管理处,正好让我能看见他坠楼的表情。”
闻映潮往楼底看:“警告我。”
天台非常高。
残片已经被收拾掉了。
但不知情的普通人偶之间,仍弥漫着窃窃私语,与恐惧。
闻映潮不关心他们的情绪,通通屏蔽。
无知是福,他们很快就会将今天发生的、近几日发生的全数淡忘,然后重新来过。
……也许不会重来了。
“徐殊的档案我看过了,”他划拉着终端屏幕,“她的最后一条记录来自半个月前的例行检查,心灵之声的能力等级进了一阶,从‘C’变成‘B’。”
“此外,一切正常。”
顾云疆接收拜维在两个小时前传给他的文件。
徐殊那封遗书上残存的国王诅咒,已由相应的执灵者做好了隔绝处理。
拜维作为总部的支援人员,最先得知未公开内容,并通过内部传输渠道另外转到他们的队群。
顾云疆正了正身姿。
文档的占用内存非常小,顾云疆点开它,其中竟只有草草的一行字。
“救我,安娜。我不想死。”
明晃晃的求救。
尽管它特意用信封包了起来,封面写着遗书。
闻映潮说出自己的想法。
“安娜不是宴馨乔。”
“徐殊也不是徐殊,当然,我是指躺在医疗舱里那个。”
闻映潮昨日就在系统中检索过“徐殊”的能力,信息传导。
结果一无所获。
天网内部的信息也是,徐殊的资料干净得出乎寻常。
她没有来处。
“她不想死,希望别人救她,却和占卜师签订了契约。”
闻映潮与顾云疆同步信息:“如果从一开始,她就是个没有过去的复制品呢?”
“如果从一开始,占卜师就以给她身份为由,做了交易。”
这些都还只是他们的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
闻映潮隐隐觉得,顺着这条线继续捋下去,这些事件背后的答案呼之欲出。
“证据的事交给我,”顾云疆说,“你专心破解这场游戏。”
他说:“辛苦了。”
闻映潮受宠若惊。
“你这么正常,我有点不习惯。”闻映潮说,“要不,你再变态点,行吗?”
顾云疆:?
“这就不习惯了?”他假作捂心口,“可我以前就是这样和你说话的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闻映潮随口应和。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这句话说得平淡轻巧,可顾云疆太敏感,他觉得自己的心口莫名被小针刺了一下,不重不痒。
可是细细摸去,又让他疼痛流血。
“这件事结束后真得带你去精神科看看,”顾云疆云淡风轻道,“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比起我,更应该去治病的人是你。”
意识里跟人互呛,游戏中闻映潮手上动作却没停。就着被西北风频频糊脸的这段时间,他撩开贴在自己脸边上的头发,敲下终端的回车键。
顾云疆之前转给他的病毒程序正在运行中。
检索完成。
“找到了。”闻映潮站起来,“终还真给我开了个大的,这后门能从管理处这些实验报告里查到关联文档。”
“定位就在这栋楼,”他调整呼吸,尽力去感受其间意识的流动,“这个点不在任何一个明面上的教室、办公室、杂物室……它砌在墙壁里。”
“是密道吗?”
闻映潮闭上眼睛,尽可能摒弃所有无关因素,他第一天就把建筑位置大致摸了一遍,根据脑中的回忆,构造清晰的图景。
“没有密道。”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随着意识的深入渗透,他能“看”到,有一个人偶接近了那个定位点。就趁现在,闻映潮按住终端,早已蓄势待发的终端病毒通过关联植入原文档,发出类似电话铃声的提示音响。
闻映潮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点上。
……没有反应波动。
路过的人偶也未察觉异样,逐步远去了。
“咔吱”。
什么声音?
闻映潮正进行着沉浸式意识探索,乍一分神,构筑的场景刹那支离破碎,只能匆匆记住大致位置。与此同时,顾云疆的声音后知后觉地传达到他的脑海。
“躲开!”
感知上非常急切。
闻映潮从容睁眼,一个侧身,避过身后人偶的袭击!
看来被趁虚而入了。
“铛啷啷”——
被恶意破坏的铁栏杆顺着他的动作,被衣摆轻轻一扫,便跌在地上,后排瞬间空出了一大块,本就年久失修,现在看着更加摇摇欲坠。
只要他再凑近一步,便会如时终那般,坠落高楼。
人偶身披黑色斗篷,长卷发从兜帽中漏出少许,偷袭失手,她未做停顿,立刻就向闻映潮挥出下一击!
厉风擦着闻映潮喉结过去,指甲尖锐如刀。人偶的每一招都是武器,定了心要闻映潮死。
“你打扰到我了。”
闻映潮体术一般,自然不能和不畏死亡的人偶比——他更擅长意识控制。
于是,他不出意外地在对方意识里扑了个空。
闻映潮骂了一句。
人偶步步紧逼,他逐渐难以招架,躲的姿势越发狼狈,很快,闻映潮就退到了天台边缘。
如果他那一瞥没看错的话,这段栏杆也被动了手脚。
“别死啊。”他听见顾云疆说。
人偶低着头,被过大的兜帽掩去半张脸,步子极轻,像在玩弄着猎物的一头凶兽,磨牙舔爪,预备下一秒发难。
她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更不会与闻映潮废话,出手就在眨眼,直冲着闻映潮的心口抓!
后方是深渊,他已无路。
闻映潮这回没有躲,他不偏不倚地向前扑去,人偶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作死,这样的速度,闻映潮绝不可能完全避开。
险而又险。
闻映潮算好位置,微微屈身,那只手便偏了,却仍带着破空的力道。
他的肩胛被人偶刺穿,瞬间洇出一片鲜红。
与此同时,他的匕首也没入人偶的胸膛。
闻映潮仰头,人偶苍白的下巴正对着他,顺着他的动作,兜帽滑落,露出芙夏那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
她的双眸空洞,远不及占卜师那般有神。她怔怔然望着天空,闻映潮手中匕首狠狠一拧,绞碎人偶体内的核心装置。
人偶不动了。
人偶摔在地上,躯体碎了一块。
“你真狠,”顾云疆感叹道,“很疼吧?撑得住吗,去医务室让那些觉醒者给你包扎一下?”
“是啊,真疼。”
人偶刺得很深,他按压止血,却越流越多。
闻映潮蹲下来,面对现成的人偶躯体,在她身上摸索了一阵,看上去很想调查研究一番。
他好疼,都是血,好难受。
“她不是真的芙夏,是赝品。”闻映潮冷静道。
人偶的怀里,藏着一只兔子玩偶,被闻映潮一并刺穿,胸口破了个大洞。
闻映潮敛眸,把兔子捡起来,攥在手里。
它的身上画着奇异而独特的花纹,闻映潮记得,占卜师也有一张这样的牌。
这张牌名为“月蚀”。
“闻映潮,你再不去医务室,我要闹了。”顾云疆的情绪波动很沉,压在闻映潮的意识网里,如山雨欲来。
疼痛让他喘不过气来。
闻映潮把兔子塞进口袋里。
“我现在就去,”闻映潮继续斟酌话语,犹疑着开口,“不要太担心我。”
不是“不用”,是“不要”。
他没给理由,话语拐了个弯:“他们早盯上我了,现在才来灭口,是怕我猜到吧,有危机感了。”
闻映潮给那个定位点发病毒,不仅帮助自己捕捉了动静,也提醒了敌人。
这是他想抓住的马脚。
“他们藏身于另一个虚拟的空间中,这是场戏中戏,就像……”
他这时发现,其实一切早有预兆,他找到的,都能在现实寻到对应的线索。
“就像他们把长生殿藏在镜子里那样。”
“所以,徐殊不是自愿的,对吗?她向我求救过,她……”
陈朝雾听见安娜的哭声,她坐在自己边上,掩面抽泣。
陈朝雾面色不改:“徐晓然也醒过来了,我们找了人去沟通,你要和她见一面吗?”
可惜她看不见,安娜此刻的表情有多可怖。
习惯了在所有人面前戴上面具,她只有在面对一个瞎子时,能释放自己无处可安的扭曲神色。
“不,不用了。”她伪装出颤音,“我看了难过,她也需要时间静静。”
“别太为难晓然了,错的是心……占卜师。”
听着很关心那女孩。
陈朝雾把头发拨到耳后,顺手取下里面的微小型耳机,藏在手中捏紧。
“放心。”陈朝雾说。
她估算着时间,等到腕子上的终端微微一震,陈朝雾推开安娜沏给她的红茶,才站起来。
“安娜小姐,刚刚接到通知,这边有件事,需要你确认一下。”
安娜偏头:“什么?”
陈朝雾说:“我们在心尼房间的木偶内部发现了大量粉末,经过检测,是繁花之苑的违禁药品之一。”
陈朝雾是个盲人,然而安娜这时竟恍然觉得,她在看着自己。
“通过能力追溯,这药品登记的身份信息是你。”
安娜唇角一勾。
她的嗓音揉得很轻,惴惴的,声线发抖:“可是,如果心尼她拿着我的身份去……”
“你似乎太小看我们队员的能力了。”
陈朝雾捏起红茶杯柄,将里面滚烫的茶水全部倒在地上。
染在瓷砖上。
棕褐色的液体流淌在昏暗的房内,像血。
“这杯茶掺入了少量的‘蝴蝶之吻’,液体密度决定它晃动时的细微声音,你还加了茶叶掩盖,我把它洒落,有未溶的颗粒与之碰撞。”她笃定道。
“请配合调查。”陈朝雾说。
蝴蝶之吻。
与甜言蜜语并肩的第一级禁药。
它的成瘾性极大,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它主导情绪,失去它时,让人醉生梦死。
又在绝望中,将意识消磨殆尽。
陈朝雾与安娜一举一动,全都通过实时音频,传递到顾云疆的终端上。
他开了内部投屏,同步给柏青跟阿离,不然前面那俩还得伸着脖子往后瞧。
“这都什么啊,”阿离说,“来趟南桥,连蝴蝶之吻都蹦出来了,干脆再来个甜言蜜语呗,跟人偶游戏、国王诅咒凑桌麻将。”
顾云疆:……
感觉路过被骂了一句。
“你这麻将怎么凑的,”柏青问他,“蝴蝶之吻和甜言蜜语是药,跟后面那俩都不同类。”
“差不多得了,我就吐槽一句,你也杠。”阿离回以白眼。
顾云疆不想把自己用禁药的事告诉队友,从头到尾,都假装自己与闻映潮通过耳麦联系,因此交流的话语,他会当着两人的面说出口。
也方便随时互通情报。
顾云疆任他们相互贫嘴。
他擅长一心多用,陈朝雾那边频道未断。他动了动另一边耳机,继续去“看”闻映潮那头的动静。
那头闻映潮包好了伤口,但稍稍一动会疼。被医务室的护理员勒令留在这儿观察一段时间,凶巴巴的,盯得可紧。
闻映潮从善如流,他正好也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环境,来摸清信号点真正所在的那面镜子。
他看着外面被风吹落的树叶,忽然道:“我这的时间流速比外面快。”
“天又要黑了。”
顾云疆说:“小心为上。”
透明的玻璃反映出室内的倒影,浅浅的,闻映潮很想伸手抓一下,看看触碰自己的虚影,会是如何模样,指尖贴上去,撞到窗。
闻映潮看着虚影中自己模糊的表情,继续在脑中铺开这栋建筑的布景,层层剖析。
信号点被发现,他们很可能进行转移。
他费力回忆着,走廊上所有适合藏匿,且隐蔽的镜子。
首先,人流量大的二三层基本可以排除。
“芙夏”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摸到顶楼,这个位置一定不会离顶楼太远。
但是高层的镜子布局与底下不同,信号点出现的位置,没有对应的镜面。
顾云疆出声:“教室呢?”
“教室里没有镜子。”
闻映潮确认过,但既然顾云疆提了,他不免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
“是没有镜子,但窗户呢?”他想。
闻映潮睁开眼,与窗外,自己的虚影对视。
对,就是这样。
面对他的存在而毫无反应的镜子。
他找到了。
芙夏就是这样消失的,黑暗的室内,灯灭的走廊,在开关被人按下的那一刹,彻底被镜面吞噬。
“是窗户啊。”
闻映潮“腾”地起身,不小心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表情一时没控制住,龇牙咧嘴。
顾云疆发出今天第一声爆笑:“让你憋着,活该。”
闻映潮不理他。
疼痛不能妨碍他的思考,他把这栋楼的图景推翻重组,如果他们进出的媒介的确是窗户的话,这个范围,能缩在一个很小的圈内。
现在不适合再向信号点发病毒了,只能自己倒推。
“排除掉人多的教室,因光线问题无法在白天自由出入的地方。符合条件的,就只剩一间办公室,和信息管理处。”
闻映潮摸下巴,窗玻璃外的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以及……”
“我面前的这扇窗户。”
天光在下坠,医务室的老师及时敲门,提醒闻映潮可以走了。
他也是觉醒者。
原本这么严重的伤口,要送去医院才行。
但他深知这在人偶游戏里根本不可能发生。
“能逗留吗。”闻映潮不看他,纯问。
“你知道后果。”人偶说。
“下班了就要关门,关门了,里面的人就要驱赶出去,我们必须按部就班。”
闻映潮知道对方的未竟之言。
否则,就像芙夏、宴楠、终他们那样。
拿命垫给他。
人偶摊手:“话虽如此,如果你觉得我这地方能帮助你更好的调查,我倒也不介意……”
闻映潮打断他:“不需要,我这就走。”
他离开时没有多看人偶一眼。
“真仁慈啊,”顾云疆这口气阴阳得莫名其妙,“他们还能重来,你错过了,就不好再找了。”
“不是因为这个,”闻映潮反驳,“我突然想到,医务室在一楼,太矮了,就算爬墙,也没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那样迅速地到达顶楼。”
他快步往楼上走:“没必要的牺牲,尽量避免吧。”
顾云疆问他:“除了你自己吗?”
闻映潮:“什么?”
在队友震惊的目光中,顾云疆平淡地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冥渊之主的死,就很有必要吗?”
柏青戳阿离:“队长刚刚说了什么,他是不是崩人设了?”
明知道顾云疆是最恨闻映潮的人。
也是最爱闻映潮的人。
阿离:“队长的事你别管,说不准哪天心血来潮,就复合了。”
柏青:“你刚才比我还震惊,嘴里能塞一个蛋。”
阿离骂道:“我看你就是个蛋。”
“别闹了,”顾云疆踢了前座一脚,“看着点朝雾和拜维那边,我们也该行动了。”
两人噤声。
“差不多了,现在出发吧,”顾云疆说,“等现实的事情解决,他也该出来了。”
面对正事,这帮人从不含糊:“是。”
顾云疆没能听到闻映潮的回答,或者说,他下意识不去听,生怕自己强支起来的平衡,轻易被闻映潮重新打碎。
闻映潮那边已完全坠入夜幕。
他摸到信息管理处的门,估了一下距离,窗外有逃生爬梯,顺利的话,能迅速摸到顶楼。
他让意识顺着网蔓延,此时加重了感知。
额头上有根筋一直在跳,心脏也时不时抽痛。
“休息不足,消耗过度,”顾云疆给出评价,“听我的,等出来后,带你去天网的内部医院。”
闻映潮讨厌被打断:“给你看精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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