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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楚山咕)


酒意冲上脑门,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皇帝不皇帝、圣旨不圣旨,凤仪山庄和照剑阁是数代的至交,动他师门的至交,和动他何异?
“倾少侠——”
商瑶的呼唤犹在耳畔,倾如故一句也听不到,他只觉得酣畅淋漓,再清醒时,血流漂橹,满地横尸。
师父的教诲言犹在耳:“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凶性太过,对待人命,太轻忽了。”
太轻忽了。
杀人于他,比喝酒还要简单。
倾如故收剑回鞘,心跳如雷,但壮着胆子振桌一呼:“我才不怕!什么皇帝,扫我的兴,不就是反么?我这就退出照剑阁,我倾如故今天就反了他了!!”
酒客皆惊,还被倾如故的目光巡视:“怎么样?你们不是说很佩服我吗?要不要跟我一起?”
所有人都被他吓醒了酒,一个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倾如故心里窝气,又提起酒壶大灌几口:“好,我一个人去!”
一声琴响遏住了他的脚步。
倾如故问:“庄主要抚琴给我送行?多谢了,不过我是粗人,可能枉费你的美意。”
商瑶道:“这是投诚之曲。”
后来,商瑶再从卧室中放出了一个藏身已久的刺客。
笑眯眯对倾如故介绍:“这是应须行,我的师弟。”
倾如故:“嗯。小孩啊。”
“他的父亲就是被皇帝处死的罪臣。”
“嗯。”倾如故依然平静,“你骗我。”
你说你没有的。
商瑶便笑:“是你们用剑的太好骗。”
再后来,倾如故从乞丐堆里救了一个无名的小贼。应须行治伤求医的时候,又吸引了一个同样对皇帝满是怨恨的姑娘。
五个少年人便在山前结义。
他们对天对地、对日对月,对漫天神佛、对列祖列宗,都是年轻气盛,说起话都不分轻重。
应须行说:“我要是背叛各位哥哥姐姐,就叫我家财散尽,死无葬身之地。”
倾如故说:“我要是背叛兄弟姐妹,就叫我师门追杀我一辈子,把我脑袋提到门前挂一百年,把我手足尽断,熬给狗皇帝喝汤。”
女医飞镜被他们吓了一跳,试图把誓言拨回正轨:“我……最多最多只能被蛊人杀死。”
小乞丐被倾如故送了一个名字,叫“未央”,却对飞镜的努力视若无睹:
“我一定为了大家牺牲所有。我要赚最多的钱,供大家吃喝;我要杀最多的敌人,叫大家不那么辛苦;我要、我要……我要让大家一直开心,一直笑下去,我要成为大家最坚实的后盾。如果做不到,就让我被如故哥哥亲手杀死。”
商瑶笑吟吟说:“那我就写出传世的乐谱,却不能署我自己的名吧。”
他们的队伍越发壮大。
飞镜承认了自己来自名医慕家,真名慕钟时,一手针灸之术活死人、肉白骨,对付蛊人也能手到擒来;
未央组建了自己的家园,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孤儿们一起成立了名为“危楼”的门派;
应须行得到了父辈亲友的支持,帮他集结军队、发兵讨伐;
商瑶依旧名满天下,他的武功和琴艺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万千刺客拦不下一个他。
至于倾如故,他成为世上最有名的剑客。
他让宫闱三千禁军闻风丧胆,让皇帝的寝宫周围时刻戒备森严。
他的“醉欲眠”轻易取走了成百上千的人命。
他从“倾少侠”,渐渐长成了“倾大侠”、“醉剑人”,乃至应须行手刃前朝末帝,登基成为大虞的开国皇帝之后。
倾如故迁居海外,就成了“倾岛主”。
五个人都登峰造极、再也没有后辈能复刻他们的风采。
人们却记不起,这形影不离的五位大侠是从时候开始疏远的。
后来的后来,当说书人提起“圣上”,下一刻出口的却不是另外四人,而是朝廷上英姿勃发的各路英杰之时,警觉的人才意识到:
风靡一时的危楼倒了;
慕家犹如哑巴一般失声;
商瑶沦为疯癫,凤仪山庄和倾如故一起逃去了十三叠,从此杳无音讯。
只有应须行驾崩当天,天上降下了一道雷。
雷电劈到停棺的大殿。
那夜宫殿烧起大火,无人伤亡,只有应须行的尸身不剩一点痕迹,近乎挫骨扬灰。
坊间有了新的故事。
关于背信弃义,又应誓了的开国皇帝,和他那隐没在历史里,再不为人所知的四个挚友。
“醉欲眠,讲究飘而不浮、凝而不锐。
“你要把自己幻想成一叶浮萍,不求章法、不求逻辑,只是从心所欲,无需在意任何人。”
“可是师父,‘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小凤曲瞪大眼睛,好奇地问,“——后来,朋友们有没有抱琴来呢?”
或许每一代的门生都会好奇这句诗。
就像血液里镌刻的诅咒。
倾如故的徒弟也有过一样的疑问,他笑而不语,醉眼朦胧。
“不知道。”他说,“还没等到,我才欲眠而不敢啊。”
“那连师父也没做到不在意任何人吗?”
“嗯。我骗你呢。”
“哪句是骗?”
倾如故大笑起来:“酒徒之言,句句都是骗。”
倾如故传下了“醉欲眠”共计十九式。
倾九洲生前练到第十六式,是倾如故之后,学得最为精深的一个门生。
倾五岳去年刚到第十五式,阿珉和他持平。
而凤曲,在离岛之前,最好的发挥是第九式。
剑客人偶不同于先前的任何一个,他面若冰霜,剑却没有一丝杀机。反而像是喂招一样,极有耐心地和凤曲切磋。
他慢下速度、矮下身姿,一步一式,更如一位耐心温厚的师长。
凤曲被他引领着层层精进,仿佛经脉顿通,不言不语,却悟出了人偶传递的剑道。
那句口口相传的教诲再在耳边响起,“幻想自己是一叶浮萍,不求章法、不求逻辑”。
飘而不浮、凝而不锐。
第九式、第十式、第十一式……
穴壁的石头又落了一层。
这回不见血字,而是褪色的壁画,一幅一幅,都是故人无言的诉说。
凤曲便看见了。
人心都偏向了年轻的屠龙者,可应须行的军队都是血肉之躯,面对前朝浩瀚的蛊人之师,便如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危难之际,倾如故从深宫之中盗出了前朝珍藏的两只秘蛊。
蛊虫进入商瑶和倾如故的身体,同伴中武功最强的两人,爆发出数倍于前的惊人的战力。他们阵前厮杀,如入无人之境,寻常蛊人抵挡不能,节节溃败。
这样所向披靡的快感让人不舍放弃。
第十二式,人偶的剑尖递到了凤曲的肋下。
他的口中吐出冰冷的言语:“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第074章 舍利珠
面对人偶的疾言厉色,凤曲刚有些气势的剑招都跟着一滞,在半空中散了形,化成一声迟疑的“咦”。
但人偶的剑指着他,目光呆愣愣的——毕竟只是个人偶。
不待凤曲反应,人偶又重复了一遍:“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他不是在对你说话。」阿珉道。
凤曲愣愣地反应一会儿:“那他——”
「他眼里的你不是你,而是百年前的倾如故。」
如果没有种下“神恩”,倾如故的传说将永远不会陨落。
壁画叙述着那个遥远而真实的故事,从五人的相识到结义,再到倾如故和商瑶自愿接受“神恩”,化身应须行麾下不败的神话。
而后,剑指末帝的那天,子蛊对母蛊先天的臣服发生了作用。
在末帝母蛊的操控下,商瑶的箭射向了应须行。
他们在那一刻才知道“神恩”的含义。
商瑶的记忆永远停在战争最惨烈的时候。他不能享受胜利的愉悦,也认不出端坐在龙椅之上,实现了他们共同的理想的应须行。
相反,商瑶生出了和现实迥异的妄想:
他以为自己的箭射死了应须行,以为自己亲手终结了师弟的生命。
慕钟时将两个同伴带回家中调养,毕生与“蛊”为战。
然而一切都没有起色。
商瑶的疯癫越发严重,他弹不了琴,说不清话,为数不多的清醒都用来尝试自杀。
慕钟时的头发由黑转白,尝过的药草数以千计。她一生不婚,都投入到医治挚友的夙愿里,直到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倾如故便在此时发现了未央的异常。
为了挽救他和商瑶,未央竟然在暗中联络了逃逸扶桑的世仇。他承诺用一切去交换“神恩”的解药,哪怕要他带领危楼背叛大虞。
他们毕生的理想险些被未央拱手相让,倾如故又惊又愤,只身前去危楼对峙。可未央的态度依旧坚定:
“‘神恩’一旦入体超过八十一天,除非宿主死去,‘神恩’绝不易主。我从来不觉得大虞比你们更重要,应须行不舍得做,我替他去做,反正这天下,本来就有您和瑶大人的一半!”
倾如故的眼前便似天地颠倒、日月逆悬。
他听见江河澎湃、鸟雀啁啾、雷鸣电闪、战马嘶鸣,万籁入耳,却都汇成一句奇异的呓语。倾如故只觉头痛欲裂,未央的话音忽近忽远,让他听不清晰,却异常地怒火汹汹。
未央的脸庞突然变成了恶鬼;
危楼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可憎。
倾如故不受控制地拔/出了剑。
“如故哥哥——?!”
当后世追问起危楼因何衰圮,大多只记得官兵重重围拢了那片废墟。九五之尊一声令下,曾经助他起兵的江湖门派都成了篡党逆贼。
这顶罪名就给了背信弃义的应须行。
所以再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天狂风骤雨,危楼上下血流成河。
危楼两百多人,皆是孤独浪者,也是未央的手足亲朋。
但在“神恩”之前,两百多人,不过是出两百次剑。
倾如故给了未央第一个家。
倾如故毁了未央第二个家。
商瑶的自杀成功了。
他的死像一个宣布投降的信号,在无人发现的黎明,得知此讯的慕钟时彻底崩溃。病来山倒,她也没有了和命数抗争的力气。
凤仪山庄遵从商瑶最后的遗愿,举族迁往十三叠凤凰峡。
照剑阁早就在战争的铁蹄下满门离散,倾如故便带着仅剩的十来个人搬去了且去岛。
人偶继续教起了剑。
这些天,凤曲就跟着它一招一式地练习,身上的伤痛都被抛之脑后。人偶不会说别的话,只是耐心地教,既不期待他能一步登天,也不批评他是朽木难雕。
凤曲前所未有地沉浸了这片狭窄的世界。
但他仍有自己的不安,他还记得生死未卜的青娥,更别提自己草率地一走了之,还不知道秦鹿、吹玉和五十弦现在如何。
当他学到和阿珉一样的第十五式,凤曲终于忍不住问:“师祖,我非要学完‘醉欲眠’才能走吗?”
人偶缓缓转过了头。
“我想出去看几个人,之后再回来学,可以吗?”凤曲的声音越来越弱,脑袋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外面也有我不能放弃的同伴。”
剑锋倏忽间又刺到了他的肋前。
人偶重复说:“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
好吧,他百年前的师祖的人偶,大概听不太懂百年后的官话。
“八十一天。”人偶突然改了话锋。
凤曲惊奇地抬起头,只听人偶喃喃重复:“八十一天、八十一天……”
凤曲的目光又落在了壁画之上。
随着他的剑法层层精进,石头越落越多,已经现出了全部的壁画。可是按理说,“醉欲眠”一共十九式,他才学到第十五式,壁画里的故事怎么就有结局了呢?
壁画上的结局和且去岛流传的历史也已相差无几。
倾如故到了岛上,整日醉醺醺的。凤仪山庄初时还和且去岛常有来往,但派人问候,总是被倾如故大发脾气地撵走。
凤仪山庄也恼恨,他们怪罪是倾如故去宫里偷出“神恩”,害了商瑶;
且去岛大觉无辜,因为偷出“神恩”的是倾如故,带头种下“神恩”的却是商瑶。
两派各执一词,一面深恨“神恩”,一面又深恨起祖宗们旧时的同伴。
慕家太无能,百年名医解不开一道蛊;
未央太自负,居然想暗度陈仓背叛同伴,反而连累了倾如故蛊病骤发,一发不可收拾;
皇室更是混蛋,他们都沦落到如此地步,不赶紧施以援手,还在海内落井下石。
当然,最恨的永远是海湾对面的那一派。
直到倾如故也和商瑶一样,尝试起反复的自杀。
他把自己沉进海里、吊在树上、奔进火海、抓蛇咬他,以及最常见也最频繁的拔剑自刎——可每次都被人恰到好处地救下。
壁画中,总出现在倾如故身边的小弟子,和危楼里的少年一样爱穿黑衣。
包括倾如故最后的自刎。
小弟子陪在身边,面色无波。
为什么才教到第十五式就没有了后续?
说不定是因为……
他眼前的“师祖”本就只会十五式。
他不是倾如故。所以他的授课只能到此为止。
“……师祖,或者,叫您未央前辈更合适?”
江湖上都说危楼曾经最精通易容、阵法、机巧一类的奇淫巧技。
偃师珏口中委托偃师家打造地穴的人,只会是得知故事全貌的、最后的幸存者。
那个人不会是最早死去的商瑶;
不会是病死定州的慕钟时;
不会是棺椁成烬、挫骨扬灰的应须行;
更不会是醉得永无清醒之日,亦无诚恳之言的剑祖倾如故。
凤曲问:“未央前辈,您还是很恨我师祖吗?”
人偶蓦地僵在原地。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重复一两句话,而是连贯且流畅地、充满怨恨地开口:“倾如故,你明明就是倾如故!你有‘神恩’的血,你会‘醉欲眠’,你分明就是倾如故!”
“我不是。我的‘醉欲眠’永远达不到第十九式。”
“你说谎!!”
“……前辈,你知道的,世上只有师祖能到第十九式。”
人偶如癫如狂,抓住了凤曲的肩膀。他的手指犹如铁爪一般,冰冷而坚硬,抓得凤曲吃痛。
但也只是痛而已,它甚至不舍得真的抓破他的皮肉。值此关头,人偶依旧保持着一个前辈、或者说一个善良的人的风度,他怒发冲冠,却不忍伤害任何一个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人。
“神恩”、“醉欲眠”、“第十九式”,它将限制层层加码,只是为了不要滥伤无辜。
它想找到的只有唯一一个能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
——倾如故。
它只想让倾如故死在它的剑下。
让它百年的仇恨得以消弭。
让它百年的愧怍得到解答。
“我想问一个壁画里没有提到的问题。”凤曲轻声说,“师祖最后一次自杀时,您为什么没有再救他呢?”
他当然得救他。
一如多年以前,他从乞丐堆里救出年幼的他。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那个从天而降的“如故哥哥”,会成为他这一生最深最恨最惧怕的梦魇。
那把斩尽天下恶徒的宝剑,会夺走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至亲。
“你这孩子,做饭也差一点、杀人也差一点、学剑也差一点,真没办法,以后就叫你‘未央’了吧。”
商瑶笑着打趣:“听着不太吉利啊。”
倾如故哼一声:“吉利不吉利,是给外人听的,自己的名字,自己喜欢就足够了。未央,你喜不喜欢?”
未央仰望着那三个即将改变他一生的少年:“喜欢,如故哥哥取什么我都喜欢。”
“对咯,自己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倾如故大笑说,“差一点也没关系,哥哥会保护你,你差的那些,都由哥哥给你补上!”
应须行听得忍俊不禁:“倾兄欠缺的好脾气,未央也帮你补上了。”
“那不是刚好吗?我和未央彼此彼此,这才是真正的兄弟嘛。”
总是什么都差一点,所以他才叫未央。
他离说服两个哥哥剖出“神恩”差了一点;
他离从扶桑手中换得解药差了一点;
他离保住危楼两百条性命差了一点……
他无家可归,只能易容追在倾如故的身后。看着倾如故一次又一次的自杀,他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相救。
倾如故也变得差一点。
差一点死掉。
差一点让他报仇雪恨。
未央记不清自己救了倾如故多少次,以一个无名门生的身份,他渐渐又要习惯了和倾如故的相处。
直到最后一次,倾如故把剑刺进自己的胸膛,未央依然有机会救下他的性命。可那双总是沉浸在醉意和癫狂中,本该浑浑噩噩的眼睛,那一天竟然出奇地清明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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