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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楚山咕)


须臾,又是一道人影穿过重帘,疾奔来报:“大人!派去观天楼的人回来了!”
朱县令猛地坐起:“胡缨怎么说?!”
来人却是一僵,垂首答道:“……观天楼没有接待我们。”
“什么?”
“胡大人撤去了在百里酒庄的部署,观天楼……对我们闭门不见,说是‘摇光’大人和胡大人共同的吩咐。”
朱县令的面色彻底苍白。他的双腿一软,竟然从座上滑跌下来。
周围幕僚连忙上前搀扶,又感到一阵夜风从背后袭来,吹得众人发冷,只能压下惊悸宽慰县令:“大人别着急,还有府衙的消息没来呢。”
朱县令却只是摇头。
幕僚心急火燎,但找不出话来安抚,有人察觉到烛火暗了些许,正好转移话题:“来人,添两盏灯,再沏一壶茶来。”
然而往日立即响应的侍从,今天竟然无一回声。
下令的人不禁蹙眉,转头看向侍婢站守的屏风之后。这一眼,却发现本该被灯映出倒影的屏风,竟然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又是一阵冷风卷入,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异样,刚刚搀起朱县令,便惶然看向门窗。
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敞开,夜风厉啸,又似孀妇抽泣。
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聚成一团,远离窗户。
这时,最末的一人陡然凄叫。
刹那惊起连连尖叫,人们七歪八倒,惊恐万状地瞪向他的身后。只见一条白蛇从那人的领口钻出,蛇信吞吐,好像刚刚饱餐一顿,现在正慵懒地嘶鸣前行。
在它脱离男人之后,男人绵软倒下,生死未卜。
众人呼吸皆窒,不知是谁惨声叫道:“蛇……蛇妖……”
一把锐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后半句惊叫也随着剧痛的抽搐,消散在无形的风中。
前有白蛇,后有笛剑。
刺客抽回剑身,拨开屏风,缓步走上前来。
烛火熹微,一张清秀稚嫩的少年脸庞映入眼帘。
但他眼眉衣衫均溅鲜血,又给这张状似无害的面貌平添几分诡异。
“少侠是何方神圣,为何要取我们性命!”
“你是考生吗?你要信物是不是?那东西在观天楼,不在县衙啊!”
“你要什么大可直说,我们一定尽力满足……”
可少年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有白蛇和剑,沉默地收割着一条条性命。
待到屏风四壁染上狰狞的血迹,满地横尸,只剩下瘫软呆坐的朱县令。
朱县令吓得□□湿了一片,死到临头,眼里泪光汹汹,却忽然变得平静:“你、您是府衙派来的高手,还是‘玉衡’大人的刺客?”
朱县令知道些许内幕,也猜到他的来历,更加清楚自己难逃一死。
幕僚或许还以为他是不想在任期内闹出瘟疫,影响政绩,所以隐瞒真相。殊不知,他其实有比那更加隐秘的苦衷,坐在观棠县令的位置,他早就水深火热,进退两难。
承认瘟疫,会激怒上级;否认瘟疫,又招惹了秦鹿。
朱县令绝望至极,只好合上双目。
“……请您赐个痛快,我也受够这担惊受怕的日子了。再求您……不要开罪我的妻女,她们比这些幕僚还要无辜,对于这些事,真是半点都不知情。”
少年静静看他,未置可否。
片刻,笛剑往返,朱县令倚墙而倒。烛光摇曳,有栖川野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条,蘸火焚尽。
纸上写,“除去知情人等,埋伏明城,与‘玉衡’接头。”
天亮时分,县衙的噩耗传了出来。
数十人一夜毙命,上至县令、下到衙卒,满门不留。
大火烧尽,死者的宅府都挂上白幡。
有说他们愧对百姓,含恨自尽;有说他们遭了天谴,恶鬼索命;有说他们都是暗中听命,如今事情败露,就成了弃子。
总之,各路谣言甚嚣尘上,连宣州知府都亲临县衙,一脸凝重地送走了昔日下属。
因为这桩离奇且突兀的杀人案,县衙拒不承认瘟疫的原因、县衙连夜查封药铺的理由、县衙收治寺庙,令众僧协助隔离的根据……一切都随朱县令的尸体葬进棺椁,不得而知。
甚至当晚惊心动魄的大火,都被案件压得逊色几分,知府来去匆匆,话里话外都是叹惋县衙的惨案,而对观棠县数不胜数的病患置若罔闻。
凤曲却没有心思追究这些了。
天亮城开,消息越传越远,秦鹿一声令下,瑶城也开始向观棠输送药材。
考生和百姓一道将地宫里的病患移回地面,日光驱散他们身上的阴冷,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药汤陆续送进隔离专用的宅院。
花游笑照旧驭尸,由五十弦主导的焚化仍在继续。
华子邈偶尔忙里偷闲,就去商吹玉的房里捉人——捉的自然是凤曲,央他和自己比剑。而凤曲忙得脚不沾地,给商吹玉喂过汤药,便施展轻功翻窗上梁,逃之夭夭。
这天好不容易等到华子邈无功而返,凤曲蹲在梁上,双腿发软。
商吹玉仰头道:“老师,他走了。”
凤曲大松一口气,纵身跳下。又听见房门开合,以为又是华子邈,凤曲吓得险些跌倒。
踉跄间,一双手却稳稳托住了他:“夫君,小心些呀?”
凤曲:“……”
还不如华子邈呢。
秦鹿明面上告别众人,私下又换回了女子装束,却不参与救治,而是独自游街串巷,时常下落不明。
平日都找不到人,今天可算露了面。
凤曲站稳了回头看他,本想质问去向,想起穆青娥说秦鹿有金书玉令——一种他连听都没听过,但直觉很不好惹的东西,于是凤曲支吾两声,只说:“……我没事。”
商吹玉从榻上翻起,经过数日休养,若非凤曲逼他,其实他早就可以下地。
现在秦鹿又对凤曲动手动脚,商吹玉的话音也恢复了气力:“你别碰老师。”
“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娇气包,没资格命令别人吧?”
“你若真有本领,那天老师就不会被蛇妖劫走。”
“呵,某人喝的汤药,还是我这‘没本领的’从瑶城调来的呢。”
“药方是穆青娥开的,药材是凤仪山庄协助收购的。再者讲,就算你有天大的功劳,也不能对老师动手动脚!”
眼见两人又要大动干戈,凤曲急忙插/进二人中间:“别吵别吵——阿露姐姐特意过来,肯定是有事情找我们吧?”
秦鹿这才收敛一些,慢条斯理地哼出一声:“还是小凤儿通情达理。要不是有正事,我也不稀得来看某人的嘴脸,平白惹人心烦。”
不等商吹玉还嘴,秦鹿却从袖中抽出一副卷轴。
“盟主大比的排名更新了。此外,姐姐先前答应要帮小凤儿留意的事,也已大功告成,只等小凤儿亲自验收……不过,姐姐可得讨要一点报酬,小凤儿不会介意吧?”

秦鹿所说的,凤曲曾拜托他帮忙留意的事,其实是一张琴。
柳姬留下的宴行琴,在凤曲造访天香楼的那晚,便眼睁睁看见它被商晤折断。连阿珉都没能震开的名琴,却在商晤手下四分五裂,就如柔韧的柳姬终于也被凤仪山庄毁灭一般。
彼时凤曲虽还不知道宴行琴的意义,但下定决心,要为商吹玉再寻一把新琴。
得知此事的秦鹿主动请缨,托付给老匠赶制。
众人在宣州历经磨难,瑶城的琴匠也恰好完工,交予秦鹿的手下昼夜兼程送了过来。
这便是初到宣州时,凤曲口中要给吹玉的“礼物”。
白布覆盖着那张名贵的新琴。影卫运送着古筝,刚入庭院,凤曲甚至就能隐约嗅到馥郁的木香。
凤曲主动前去接琴,连抱带扛地钻回房来,商吹玉怔怔看着,搭在棉被上的双手不禁颤抖。
“原先想着是小凤儿难得求我,我便叫人用最名贵的木料。谁料你们弹琴的真是可怜,问了一圈工匠,竟然说只用桐木才是最好。”秦鹿寻了个座位落座,自觉给自己倒茶。
这里没有外人,他也不再端着女腔,话里不加掩饰的轻蔑传递出来,商吹玉竟然没有跳脚。
秦鹿呷一口茶,目光在凤曲和商吹玉之间转了片刻,一笑:“不过对你而言,什么木料都无所谓吧?”
凤曲听不太懂什么木料,但模模糊糊理解了“桐木”似乎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他一方面为价钱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又怕商吹玉嫌弃这张琴太廉价,好不容易把琴放回桌上,将布一掀,露出里边惊人朴素的琴身。
只见古筝首尾俱是一片沉淀的玄黑,二十一弦穿孔搭山,看上去古朴无华,毫不惹眼。
比起之前华丽的宴行琴,这张琴几乎毫无特色。
凤曲忐忑地道:“定做时还不知道你的偏好,所以没叫师傅做什么工艺。要是你现在想好了,我再添钱找人——”
商吹玉却说:“我很喜欢。”
他定定看着那张新琴,眸光颤动,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谢谢老师。”
秦鹿问:“不谢我吗?”
商吹玉自是连眼神也不多给。
凤曲这才如释重负,挂上笑容:“你喜欢就好。那这张琴就是你的了,你要给它取个名字吗?”
这话却问得商吹玉眉目一怔,他迟疑一会儿:“名字……暂时没有想法。”但只是一顿,商吹玉便问,“老师有建议吗?”
“我不擅长取名诶,秦……阿露有没有灵感?”
秦鹿眉宇微挑,凤曲问对了人,他对这种风雅之事可是信手拈来。
秦鹿清一清嗓,便想出口成章,用自己的满腹诗书惊艳凤曲,然而话未出口,又被商吹玉半路截断:“我只是想问老师,他就不用了。”
秦鹿:“?”
商吹玉浑不在意秦鹿的表情,自顾自道:“老师上次送琴,我就不曾好好道谢,一直过意不去……对不起老师。”
忽然记起了凤曲的“失忆”,商吹玉垂眼抿唇,将前话推翻:“我只是说些诳语,老师别往心里去。”
但凤曲没有再像往日那样回避。
他之前的确不解“老师”的由来,加之阿珉多次强调自己和商吹玉“同归于尽”的结局,凤曲嘴上不提,心里还是对商吹玉三分忌惮七分小心。
现在想来,难怪商吹玉不肯解释他们的“过去”。换作任何人,恐怕都不理解十一年前就是少年模样的“老师”,为何十一年后还是风貌不改,一如往常。
可这么诡异且敏感的旧事,商吹玉不仅不怀疑他,还主动帮忙隐瞒。
他几乎一个字都不多问,就这么坚信着凤曲是他十一年前短暂相处的那位“老师”。
凤曲动了动唇,看向商吹玉明显落寞的神情。
“……吹玉啊,”凤曲道,“取名‘桑落’怎么样?”
“……你是谁?”
“我是……有人找给你的老师。”
“……老师!真的是您,是我又在做梦,还是您真的回来了……?”
“二公子,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我没当过什么老师,你……能先松手吗?”
“有我在,不会有人再伤到你了。”
“我不会让老师失望,所以老师……这次能不走了吗?”
“你为什么拿酒名当名字?”
“这你就要问我师父了。”
“那是不是‘桑落’也能当名字?”
“从理论上来说不是不行……但是你可不许给自己改名叫什么‘桑落’!”
十一年后,凤曲便问:“取名‘桑落’怎么样?”
商吹玉呆呆地僵在床上,许久没能反应过来。
凤曲把碎发往耳后一别,想起自己在明城遭遇有栖川野的袭击,落在五岁的吹玉的眼里,恐怕无异于凭空消失。
难怪商吹玉初见时会那样失态。
是他反复承诺不会丢下吹玉,也是他毫无征兆地不告而别。
商吹玉没有一箭射死他,谁都得夸一句仁慈善良。
良久,商吹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一反平日游刃有余的从容,而是翻身下床,赤脚走近过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讷讷问:“难道……老师……”
凤曲心下定了定,扬起笑容:“——进明城后,我们再向店主道谢,一起去喝一壶桑落酒吧。”
商吹玉的身形一晃,眼圈霎时间便红了。
他摇摇头,半晌不发一言,只是垂首弓背,直到一旁的秦鹿开口:“既然定了名字,就写上去吧。”
虽然他的表情仍然平常,凤曲转头和秦鹿对上目光,竟然从秦鹿眼里看出几分了然。
不过秦鹿只是微笑,拍了拍手掌。
门外影卫捧着早就备好的笔砚入内,砚内一片灿金,和凤曲首次帮秦鹿描金时一模一样。
“……”凤曲看一眼商吹玉,“可以吗?”
商吹玉浑身轻颤,不敢抬头看他,却立即点了点头。
凤曲便拿起毫笔,蘸一点金。
正是气沉丹田即将落笔的刹那,房门忽地被人一把推开,一串响亮的大笑震彻房屋,只见花游笑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却是得意洋洋,一手抓起了凤曲的手腕:
“凤曲老爷,走!跟我拜把子去!!”
凤曲:“啊???”
宣州的大火烧了十天十夜,花游笑也累得够呛,整日不得合眼。
凤曲懵懵地被他拽着,一路飞檐走壁、蹿房越嵴,颠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却闻到一股浓浓的酒香。
一伙花子围着一张长长的盖着红布的桌,桌上供几尊粗糙的漆像、摆几盘贡果、插几支燃香。
两个蒲团放在长桌跟前,凤曲看得莫名,已被花游笑拎着衣领一跃而下。
花子们蜂拥而来,笑声闹成一团,架着凤曲往桌前一推。
接着不知是谁使了力气,凤曲两腿一软,稳当当跪在了蒲团上,又被塞进三炷香。隔着青烟袅袅,他才看清神像之一竟然是个红脸关公像。
身边花游笑也利落跪下,捧香立誓:“关二爷在上!我花游笑,今日愿同倾凤曲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有背弃,五雷轰顶!”
他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周围响起乞丐们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连带着附近居民都出来张望,发现凤曲和花游笑一起跪着,一边惊讶,一边又呼朋引伴,都来看他俩的结拜仪式。
只有凤曲一头雾水,等花游笑发完誓言,他还僵在原地,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好半天,花游笑歪头看他,笑眯眯问:“不愿意?”
凤曲一个激灵,如芒在背,仿佛真的被关公神像怒目而视。
花游笑来得急促,的确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与其说不愿意,凤曲本来也对花游笑刮目相看、深怀感激。被花游笑一问,凤曲沉吟片刻,长长吐一口气。
他持起燃香,敬对神像:“二爷在上,我倾凤曲愿和花游笑义结金兰,死生相托。今后同心同德,患难与共。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花游笑微扬眉梢,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
然而凤曲拜过神像,转脸看他,已经深深再拜下来,反倒比花游笑还要认真。
花游笑噗地一笑,二话不说,也转过身子对凤曲一拜。
周围的欢呼沸至巅峰,只有人群中央的二人静默相拜。
花游笑将脸藏在袖间,闷声问:“真心的?”
凤曲答:“不然呢?”
花游笑哈哈大笑,起身把香插到神像跟前。
凤曲紧随其后。
饮酒烧香,礼定誓成。花游笑笑眯眯看凤曲喝完黄酒,忽然开口:“这可是我第一次结拜。”
凤曲放下酒碗的动作都跟着一滞:“……咦?”
丐帮不该很流行这种东西吗?
花游笑见谁都喊兄弟,怎么还是第一次啊?!
“我打听过,你今年才十七是吧。我十九了,所以我是哥哥。‘笑哥’是给别人叫的,你就直接叫我‘哥哥’,怎么样?”
“……”凤曲皮笑肉不笑,“不怎么样。”
他在且去岛上当了八年的大师兄,还没叫过谁“哥哥”。
花游笑面带惋惜,忽然从腰带里抽出一封信来。
不等凤曲发问,花游笑摇着信道:“亏我刚拿到且去岛的信就赶紧送给你,让我看看,收信人是……哟,不是弟弟你啊,难怪这么无所谓,那我可就丢了。”
凤曲的额角青筋暴跳:“……谁的信?”
花游笑说:“嗯,穆青娥的。”
凤曲:“……”
那他就算赔上性命也得帮青娥拿到吧!!
花游笑早便拿捏了他的软肋,摇头晃脑地追问:“怎么样?要不要认哥哥?”
凤曲看得又气又笑,爽快地喊了一声:“花哥。”
这就有些偷工减料了,花游笑极为不满。正想继续为难凤曲的时候,手肘的麻筋却被人重重一敲,花游笑倒吸一口冷气,手指刚松,信便轻飘飘地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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