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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楚山咕)


有关未来,凤曲其实还没来得及谋划。
他心里惦记着宣州城和商吹玉的诅咒、不正山的蛇患、且去岛的师父,以及敌友未明的有栖川野。这些事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而柳吹玉尚是稚童,也对未来一无所知,他不可能把压力倾倒给一个孩子。
两人蹑进邻县,已近深夜。街上鲜红的酒幡猎猎鼓动,像一张血盆大口。
凤曲知道,这一口是冲他那点可怜的银子去的。
但再苦不能苦孩子,凤曲心一狠,决定去要一间厢房。
小二殷勤地招待二人,见他们风尘仆仆,但长相都极其出众,不禁多嘴问道:“两位是兄弟么?从哪儿来的?可辛苦了吧?”
凤曲照旧是且去岛的口音,说起话来,谁也听不出来历。
他咳嗽两声:“瑶城来的,要去朝都投亲。”
“啊呀,那这路还远呢,是得好好休息。”
凤曲不多说了,暗自计算吃喝住宿的开销。
大爷给的一笔钱刚够他们撑过四五天,也足够凤曲抓紧寻点短期的差事凑够路费。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朝都,但也不是这里,至少要再往北边走些,摆脱凤仪山庄的势力。
小二又问:“客官,要不要喝点小酒?”
凤曲回过神来,正想拒绝了,却见柳吹玉眼也不眨地看他。
凤曲笑问:“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你想喝酒?”
柳吹玉摇摇脑袋:“是好奇你喝不喝。”
“我喝,但不常喝。喝与不喝都一回事。”
“酒是什么滋味?娘也爱喝。”
凤曲哑了片刻,他也说不出酒是什么滋味。
但估计柳吹玉的娘爱喝酒,说不定还有些撑不住现实的压抑。一个未婚生子的姑娘,别说曾是艺伎,就算本是清白人家,带着孩子也会遭尽白眼、潦倒难堪。
可即便如此,他娘还是咬牙撑了过来,若非那场大火,这对母子应该不会骨肉分离。
凤曲道:“那就来一壶吧。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哎哟,您来得正巧,咱们刚来了一批上好的桑落酒。您从瑶城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听过这北边的酒?要不要来一点,尝尝鲜?”
凤曲谨慎地问:“多少钱?”
小二笑说:“知道您路途遥远,手头多半紧着。不收多的,一壶三两,十文钱。”
凤曲登时有些肉痛,接着问:“你们店里招不招帮工呢?”
小二失笑:“您真会开玩笑。”
但看凤曲一脸真诚,好像真的捉襟见肘,小二顿了片刻,又说:“看您像是高门大户、书香门第的公子,不知会不会书画一类的?过两条街有家铺子刚有个书生赶考去了,现在四处搜罗画师,喊价不低,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明早过去看看?”
凤曲感动极了,当即豪气干云,拍了十文钱在桌上。
柳吹玉把他翻书似的变脸收进眼底,虽然还板着脸,眼睛深处却泛起些许笑意。
小二领了钱去,很快端来几碟小菜和米饭。
柳吹玉刚拿上筷子,凤曲已经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起来。他多看两眼,看凤曲双颊鼓鼓囊囊,眼睛亮得出奇,自己吃得飞快,还不忘给他碗里夹菜:“这个好吃,快吃快吃!”
柳吹玉一不留神,饭碗里就堆起小山似的菜,几乎要把凤曲的脸都挡住。
小二这时才送上酒来:“客官,您要的桑落酒。”
凤曲一迭声地感谢,刚倒满酒,柳吹玉幽幽开口说:“我也要喝。”
凤曲:“?”
两人对视一阵,凤曲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又听到柳吹玉重复一遍:“我也要喝。”
“……”
给这么小的孩子喝酒实在不好,但这种缺德事倾五岳也没少干,凤曲看他的师弟师妹们还是活得很好,个个都比他聪明机灵。
凤曲本意是想摆出老师的架子,直言批评一顿,当然也不可能给柳吹玉酒喝。
可那张小脸一板,他突然又幻视了十一年后的商吹玉。
商吹玉从来不会短他的酒喝。
他要吃要喝要睡要打架,商吹玉都是二话不说极为顺从,难道时势不同,他竟然就要苛待年幼的吹玉吗?!
如此为师不尊、如此欺负幼弱,怎么对得起今后对他倾囊相助、毫无保留的吹玉呢!
凤曲说服了自己,也无视了柳吹玉年仅五岁的事实。
他把还未动过的酒杯一把推了过去,目光坚定正直,炯炯有神:“喝!”
柳吹玉:“……”
他有种喝完就要被老师拉去拜把子的错觉。
但言已至此,柳吹玉也不会推三阻四。一旁小二看着这对“兄弟”瞪圆了眼睛,但来不及制止,柳吹玉已经捧起小小的酒杯,学着娘亲喝酒时的模样,一仰头,一杯桑落酒尽数入肚。
他放下杯子,咂咂嘴:“喝了。”
凤曲问:“怎么样?”
柳吹玉回忆一阵,把酒杯递还过来,却不知如何评价:“嗯……”
凤曲噗地笑了,一把按在他的头顶揉搓一阵。
他的笑脸总是让人如沐春风,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那种异样的真诚和热情。这是柳吹玉随母辗转,颠沛流离几年来都不曾见过的人。
既不像娘亲那样,笑里总带着无奈和苦涩,甚至会和眼泪一起出现,明明伤心极了,还极为勉强地对他微笑;更不像其他的外人,冷笑、嘲笑、假笑,亦或者心思叵测、令人反胃的谄笑。
柳吹玉怔怔看着他,忽然生出一些想要学习的想法。
学他离群索居却从容自在,学他笑对众生,每一次都那么坦然。
缓缓地,柳吹玉也挤出一抹笑来。
从下耷的嘴角开始尝试上扬,从审视的目光转向感谢和依赖。柳吹玉竭尽所能效仿着眼前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却在唇弯定型的刹那,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凤曲一惊,离座把他揽进怀里:“怎么了?不好喝吗?酒坏!什么破酒,我们以后都不喝酒了!”
柳吹玉埋在他的衣襟,和先前默默的啜泣截然不同,他今天仿佛要抽干所有力气放肆大哭似的,缩在凤曲怀中藏好了脸,便肆无忌惮地嚎啕起来。
凤曲连声呵哄,听他哭得嗓子发哑,幸好大堂里并无其他客人,不至于打扰别人。
直到柳吹玉哭没了音儿,小二默默递了一张干净的巾帕过来。
凤曲把小孩一把搂了起来,对小二轻轻嘘一声,接过帕子,悄悄带着柳吹玉上了二楼。
房门一关,柳吹玉终于抬起头来,眼圈红肿,别过脸去不肯见人。
凤曲就把帕子塞进他的手里,自己背过身去:“我叫小二把饭菜端到房里吃。”
柳吹玉攥着帕子,几乎快把它抠出一个洞。
总算在凤曲出门之前,柳吹玉开口说:“娘是被我害死的。”
凤曲脚步一顿:“什么?”
柳吹玉颤抖着声音,小声道:
“……是我害死了娘。”
柳姬曾是凤仪山庄治下天香楼的一员。
她的相貌谈吐、琴艺歌喉无不绝佳,年少时美名远扬,也曾是天香楼的一代花魁,出了名的风华绝代。
然而某天柳姬受召去山庄献艺之后,回来便遍体鳞伤,醉得一塌糊涂。
整日昏昏沉沉,形神憔悴,熬了一两个月,天香楼请人来看,却诊出柳姬竟然有了身孕。
这对风头正盛的柳姬而言,无疑是毁灭般的打击。
但在众人尽力劝她放弃腹中孩儿的时候,柳姬又在某个清晨收拾了细软包袱,只身遁入人海,再无音讯。
两年后,明城令和县多了一对柳家母子。
可世道并未因为家里多一张嘴而宽待柳姬。
柳吹玉生得俊俏漂亮,哪怕是个儿子,落在西坊也时常惹人垂涎。柳姬自己更是貌美非常,为了不引注意,更为了不让儿子因为母亲沦妓而低人一等,她只能割坏自己的脸,用昔日抚琴的纤纤玉手为人浣衣。
即便如此,孤儿寡母仍然受尽磋磨。
柳吹玉把一切看在眼中,心疼不已,又无能为力。
而后,他听邻里提起哪家的孩子中了童生。
都说要是能读书识字,一举中第,那才是光宗耀祖,足可颠覆一个家庭的命运。
他就对柳姬请求:“娘,我能不能也去读书?”
柳吹玉不会忘记柳姬那一刻从错愕到悲哀,再到自责和痛苦的神情。
那晚柳姬避开他,独自一人哭了很久。
次日,柳姬出了一趟门。
她唯一的琴不见了,她却对他说,马上就能找到教他读书识字的老师。
第一天,老师没有来;
第二天,老师没有来;
半个月过去,那点钱还是不够找一个愿意教他几年的老师。
倒是那家当铺派人过来传信,和柳姬道:“有位贵客认出了你的琴,原来你就是……”
他那双被横肉挤成一丝缝的眼睛一转,狡猾自私的商人竟然露出一些怜悯:“你们母子太不容易,可你生的是个儿子,母凭子贵也不失为一条路啊。”
柳姬摇头,她从未想过“母凭子贵”的可能。
对方却跟着摇头:“糊涂啊糊涂。你是清高,保全了你的面子,可你一身的病,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你儿子到时候一个人流落街头,不会读书,又不会功夫,你要他如何自保?莫非……和你年轻时一样,去做那人尽可夫的生意?”
柳姬浑身一震,久久没有再答。
夜半,家门被人拍响。不速之客拉着臭脸,一眼就瞧见了被柳姬护在身后的柳吹玉。
“那就是小公子?”来人立刻换了笑脸,“小公子,小的给您请安。您认个脸熟,明儿一早,小的赶车过来接您回山。”
柳吹玉瑟缩着满是不解,却被柳姬推了出去。
来人长着一张瘦脸,猴子成精似的,笑起来极尽阿谀,柳吹玉打心眼里不喜欢。
猴子脸笑说:“看来小公子还怕生。不碍事,今后有的是时间熟络。”
他抬起头,脸上堆笑,眼睛却是一片森冷:“……彼时,我也来送夫人上路。”
柳姬低头不语,唯有搂着柳吹玉的双手隐隐发抖。
门再被人关上,直到第二天天亮,都没有人再打扰他们母子。
后来,他就被猴子脸抱上了车,娘却没有一道。
猴子脸说,柳姬坐另外的车。
马车即将出城的时候,守卫逐个检查通关文书,此时长街末端窜起了烟雾,路人高呼:“走水了!”
柳吹玉扒着窗户往外偷看,这一看,心血凉了大半。
猴子脸一把拉上窗户,明明是一副笑脸,柳吹玉却像被逼到绝路一般,怕得连呼吸都要忘了。
猴子脸道:“别看了,小公子,我们要回家了。”
“可是,火……”
“那里太脏了,只有火烧得干净。您放心,今日过后,再也不会有人指摘您的出身,您就是凤仪山庄的二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城的这些腌臜东西,绝不能再脏了您的眼。”
车外有人询问:“那把琴要不要赎回来?”
猴子脸说:“反而让人发现了我们在留意那玩意儿,倒给那脏货长脸了。”
“那就随它在那儿?”
“反正不会有人去赎了。”
凤曲一直拍着柳吹玉的脊背,直到小二端菜送水,柳吹玉才推开了他,自己躲到一边擦泪。
凤曲心头一时思绪万千,懊悔自己不曾多看两眼,如果救出吹玉的时候,能顺手把柳姬捞出来该有多好。
柳吹玉说:“我不读书了。”
凤曲这才变脸:“那可不行,不读书是肯定不行的。”
连且去岛超然世外都得念书认字,凤曲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的文化。
九岁时刚登岛就被发现他能认字、能读剑谱,当即被全岛视作奇才——虽然这种程度到了海内略显不足,尤其和穆青娥、秦鹿之流偕行,凤曲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文盲。
但是,不读书是要被倾五岳揍屁股的。
他既然要做老师,那也绝不能不教柳吹玉读书。
凤曲下定决心,就拉出柳吹玉的手,在掌心写写画画:“今晚就要教你几个大字。比如我的名字,凤、曲。龙凤的凤,唱曲的曲,‘凤曲’本身也是一个酒名,你要记住了。”
柳吹玉问:“你为什么拿酒名当名字?”
“这你就要问我师父了。”
“那是不是‘桑落’也能当名字?”
“从理论上来说不是不行……”凤曲一瞪眼睛,“你可不许给自己改名叫什么‘桑落’,你有你娘取的名字,又好听又好记,不要随便改动长辈留的名字。”
被他拆穿心事,柳吹玉只好乖乖认了。
凤曲便接着在他手里写下“桑落”、“吹玉”、“宴行”等等,柳吹玉说着不肯读书,却是个极为聪明的学生,看了一眼就记得大半,蘸水在桌上照样学样,写得竟然很是端正。
凤曲站在一旁看他书写,柳吹玉越写越精神,把寥寥的几个字写了好几十遍。
直到写出最漂亮的一次“凤曲”,他仰起头来,凤曲自是不吝夸赞:“写得真好,比我写的好看多了!”
柳吹玉便低下头去,耳朵红了一片,却越发认真地练字去了。
翌日,凤曲随小二指路出了客栈。
他要去书画铺里求一份差事,他的画技其实一般,但小二听说他还能写字,便一口答应下来,说最不济也能帮他谋个抄书的活计。
能读书、能干活,人又长得漂亮,且还嘴甜不怕生。
小二怎么看都不信这公子哥还能把自己饿死了。
不出所料,书画铺老板虽然眼界颇高,但实在是缺人,凤曲刚刚画上两笔,就发现他眉头皱得很深,却始终没说什么狠话。
凤曲厚着脸皮继续,却听见书画铺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一对孩童模样的客人走了进来,都着一袭黑袍,看得人无端不适。
老板本来看是两个孩子,并不打算招呼。
但他们看上去像是姐弟,其中的姐姐忽然摸了一锭银子出来,开口说:“要一幅画。”
她的口音别扭极了,比凤曲且去岛的口音还要奇怪。
凤曲听着却有些熟悉,不禁偷偷打量了几眼。
老板看到银锭,自是放过凤曲,连忙迎了过去:“有有有,什么画都有,客人要什么画?”
姐姐道:“竹子。”
“画竹子的是吗?我这就找几幅给您过目。”
恰好凤曲在此试笔,画的就是他最擅长的箭竹。
老板翻出好几幅竹子图给两个客人欣赏,可这对姐弟都皱着眉,弟弟说:“只要竹子,不要云。”
姐姐也说:“不要鸟。”
“不要山。”
“不要水。”
老板:“……”
这要求其实也不严苛,但他手头的现货还真找不出符合要求的。
等他半路经过凤曲,凤曲低头还在仔细绘画,老板眼睛一亮,问道:“您看看,这位画的竹子怎么样?”
凤曲:“?”
两人当真凑近了看,不过凤曲估计他俩没什么欣赏水平,只是看了一会儿,没有云、没有鸟也没有山水,只有光秃秃几根竹子。
姐姐就把银锭一拍:“好。”
凤曲:“???”
老板也和凤曲差不多看法。
但收钱要紧,他喜笑颜开收了钱,对凤曲使个眼色,意为之后分红。
凤曲来不及高兴自己的第一笔收入,又听姐姐对弟弟使唤道:“小野,把画带上。”
于是就从弟弟袖中滑出一条白蛇,众人大骇,弟弟却放蛇灵巧地将画布一卷。
凤曲眼睛瞪直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弟弟——有栖川野。
有栖川野没有看他,而姐姐继续说:“你主人一定会喜欢这幅画,大人说过,他也喜欢画竹子。”
说罢,姐姐的目光飘向了身后,定在凤曲身上。
“这个画师以后还会画别的竹子吗?”
老板忙说:“是是是,他是专画竹子的画师,您要是喜欢,还可以再来。”
可姐姐并未表态,相反,她像拂去尘埃似的拍了拍有栖川野的肩膀。
那张脸上几无表情,打量众人的视线如看死物。
“大人说过,给主人的见面礼,必须是顶级的孤品才行。”
有栖川野跟着转过身来。
袖中白蛇犹如飞箭刺来,凤曲本想躲开,却见老板愣在原地。他只得一咬牙,将两人先后拉开,这一耽误,毒牙便已嵌入他手腕的皮肤。
余光撞进了有栖川野冷冰冰的眼睛,和蛇一般毫无温度。
那一刻凤曲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的刹那,脑海里浮起了还在客栈等他的柳吹玉。
吹玉还在勤勤恳恳地练字。
吹玉还不知道,他的老师要失职了。

凤曲是被一阵拍打惊醒的。
两边脸都被拍得发红,刺痛下猛睁开眼,正对上花游笑焦急不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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