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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楚山咕)


似乎聆听了他的夙愿,天幕中浮荡出一弧雨后乍晴的虹光。
遥远的海浪声渐渐入耳,一刃瑕忽然福至心灵,转首看向了一处山坳。入山的狭隙被巨石封堵,但就在他看过去的刹那,那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哎呀,二师兄,你还好么!”
一刃瑕缁黑的眼眸骤然明亮,没有任何犹豫,他气沉丹田地喝道:“三师弟!”
彼端顿了顿,三更雪果然热情地回应:“大师兄?!快来快来,二师兄伤太重了,我一个人搬不动他,幸好你来了!”
一刃瑕不疑有他,依言飞掠而去。
比起满怀希望的一刃瑕,两相欢却是绝望极了。
他听到一刃瑕的脚步,也看着三更雪的笑脸。
恐慌和震怒在胸腔中膨胀,天知道他有多想制止一刃瑕的来临,他有多想揭穿眼前这个三师弟的假面——
然而,他的愤怒都只变成无意义的呜咽。
他只能“啊啊”地叫着,举着仅存的左手,连一句求救的手语都无法打出。
不久前的弟子舍,在赵吉和张小五带着倾五岳逃跑之后,三更雪也很快露了面。他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战火已尽,只留六合清一肚子的怨火。
六合清用手语说明了先前种种,三更雪安抚道:“别生气了,师父追着倾凤曲去了竹海,同行的还有有栖川野。他们左右夹攻,倾凤曲没胜算的。”
六合清的心情才算好转:「可是倾五岳和江容都被他们抢走了。」
“江容没什么打紧,他的身体不适合‘神恩’寄宿,就算不受伤,也撑不了多久。”三更雪说,“不过这一趟还有意外之喜。你们也听说过吧?暮钟湖案的‘慕家’。”
三更雪是“鸦”的头脑,就算两相欢和他私下不睦,决策上也都多有仰赖。
更不提六合清和九万里这些小辈,他们对三更雪的计谋是近乎盲目的崇拜,听他提到“慕家”,六合清来了精神:「就是传说中最适合种蛊的体质?」
三更雪点了点头,并道:“他们最后的传人就在倾凤曲的队伍里。既然倾凤曲、秦鹿、商吹玉全都露了面,那个大小姐也没理由不在。我猜,她要么藏在后山那边,要么就在静思崖下。”
三更雪说,穆青娥是最适合养育“神恩”的躯体,即使丢了江容,能找到穆青娥作为代替,师父也会深为欣慰。
“而且倾凤曲重伤了二师兄,我们也得报复吧。”他道,“现在他们队伍里能打的人都在定风塔,倾凤曲也被师父引走,穆青娥那边,一定毫无防备。”
六合清最后的疑虑就是两相欢。
他受了重伤,再战不能,但贸然送回定风塔,又怕变成队伍的拖累。
三更雪笑着道:“那当然是交给我了。”
两相欢那会儿已经开始发热,脑子更是模糊。
他流了太多的血,又淋过暴雨,身体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冷。即使三更雪说要贴身照顾,两相欢其实也想婉拒。
他觉得自己活不了了,宁可三更雪跟着六合清一起。
“还是让六师妹或者大师兄保护你吧。”他说。
那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电光破空的瞬间,两相欢也说完了那句难得的好话。他看到六合清正在远去,而三更雪听到他的呢喃,缓慢转过了头。
逆着光,三更雪的脸上阴晴莫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带着轻笑,颇为惊异地询问:“二师兄,你居然不想我死吗?”
两相欢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张脸。
三更雪无疑长得很好看,是那种文质彬彬、俊秀清逸的好看。
他平日虽穿白衣,但材质纹绣都很考究,更像个世家公子。
锦绣衣衫、丝履珠冠,若不是总和他们一起行动,没有人会想到三更雪是个杀手出身。
而且三更雪很擅长利用自己的脸。
他总是笑得亲切温和,老人小孩女人都喜欢他,就连他们豢养的乌鸦都很亲近三更雪。
特别是在一帮阴鸷孤僻的杀手里,三更雪更是鹤立鸡群。哪怕知道这人一肚子坏水,大多数人也还是一意孤行地认定他是好人。
两相欢不觉得他是好人。
但至少认可他是师弟,是自己要保护的人之一。
此刻,那张脸虽然还是笑着,却好像脱去了平日的温柔和煦。
在风雨中,他甚至眼睁睁看着三更雪的唇角耷了下来。
“师兄,‘鸦’也会期盼别人活着吗?”
三更雪蹲在他的面前,冷漠地看着他刚刚止血的伤口,“好荣幸啊。如果十八年前来我家屠戮的杀手是你,你是不是会留下更多人的性命?”
两相欢愕然地睁大了眼:“你在说什么?”
而三更雪一手卡住了他的下巴。
两相欢合不上嘴,也说不出话,他只能用惶恐而疑惑的眼睛注视三更雪,注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三更雪也不动作。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温热的涎水淌上三更雪的手指,他才蓦然回神,好像被烫到一样,嫌恶地抽回了手。
“三更雪,你到底发什么疯?我让你去找大师兄是为你着想,你就非得和我对着干吗?”
“我讨厌和蠢人说话。”
“你——”
三更雪轻轻地“嘘”了一声,将他一把扛上了肩头。
两相欢的伤口立即撕开,鲜血狂涌,疼痛袭来,他几乎要昏厥过去,只能无力地拍打三更雪的后背:“松开我,好疼!”
“是啊,好疼。”三更雪说,“那时我也是这样哭的。”
“……”
“二师兄,那个‘娈童’的传言不是假话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随便哦。不过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好了。”
两相欢疼得晕眩,失神间根本听不清三更雪的嘲笑。
可是三更雪的下一句话,他却奇异地听清了,而且为之冷汗淋漓。
“你的前主人,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三更雪顿了顿,“而你弑主的那一晚,其实留了很多把柄。你后来对师父忠诚到盲目的地步,不惜为他成为一把无底线的凶器,是以为他保了你吗?
“——师兄,现在你还觉得是师父在保你吗?”
那一霎时,两相欢只感到浑身血脉逆流,惊恐和剧痛交加,他张口欲辩,却不等出声,就已活活吓晕了过去。
如果说这些谈话还只是恐吓,那之后的经历,于两相欢而言,就是彻底的炼狱。
把他刺激转醒的是一阵剧痛,鼻尖也嗅到了浓烈的血腥。
两相欢无意识地呻吟,却在同一个瞬间,猛地瞪大了眼睛——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失去了声音!
一颗圆滚滚的头颅跃然眼帘,两相欢大惊失色,无声地尖叫。
可是声带宛如撕裂了一般,除去刻骨的疼痛,他听不到一丝声音,也没有任何发声的感觉。
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何失声,两相欢很快就陷入更深的绝望。
——他看清了那颗头颅的脸。
深凹入眶的眼球、刻薄挺拔的鼻梁、紧抿不懈的薄唇……
正是他最崇拜、最仰慕的紫衣侯,曲相和。
“醒啦?”三更雪放下举起头颅的手,笑眯眯地用额头试他的体温,“好凉,是淋了雨,还是流了太多血呢。或者是被吓得太狠了?抱歉抱歉。”
两相欢迫切地想要质问,发不出声,他就用双手比划。
他们都习惯了和六合清交流,简单的手语不在话下。
但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行为反而提醒了三更雪。
三更雪从竹寂奴里抽出一根箭来,自言自语地说:“你还不知道吧?大师兄的左手被师父砍断了。”
说着,他拽住了两相欢的右手:“二师兄,你去陪陪他如何呢?”
两相欢拼命地摇头,可三更雪的表情没有一丝松动。
“陪六师妹做个哑巴,陪大师兄断一只手。也陪陪我,失去一个家。”
箭尖压上了两相欢的手腕,即将刺破皮肤,挑断他的手筋,“我只是把你们对别人做的事,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们。毕竟我也是‘鸦’嘛,对任何人残忍都可以谅解,对不对?”
他再一次晕了过去。
再醒时,是比刚才的头颅还要瘆人的……被卸解了的师父。
三更雪埋首其间,任由那些内脏流了一地,为难地说:“到底哪里去了?养了几十年的‘六合’藏得果然很深。”
两相欢头痛欲裂,但不敢再惊动三更雪,只能压住惊慌,偷偷地向后缩去。
他的右手果然没了知觉,做不了手语,也不可能提笔写字告诉大家真相。但他至少要先离开这里。
阿珉留下的伤都不算什么了。
至少他能感受到阿珉并没有刻意要他性命,或许是因为五十弦求了情,或者是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可三更雪留下的伤痛却是深刻的、永恒的,让两相欢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
就在他退走十来尺后,三更雪的背影越来越远,两相欢尝试着站起来,拖着伤躯逃走。
他还想去找六合清,三更雪居心叵测,一定是把六师妹引去了险地。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两相欢以为自己终于要逃脱的时候,百年一遇的地动来临了。
“……”
“师兄,在这么危险的时候自己乱跑,真的会死哦。
“还好我已经找到‘六合’了。我和六师妹承诺过要保护你的,我们现在走吧,师兄。”
一刃瑕看着狼狈至极的两个师弟,哀痛之情溢于言表。
三更雪将两相欢的所有伤势都推到了凤曲头上,一刃瑕对此也毫无怀疑,赤红着眼,无比痛惜地说:“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现在只担心六师妹……”三更雪叹息着摇头,“我……看到了师父的遗骸。恐怕是有栖川野回收了‘六合’,把师父弄得乱七八糟,偏逢地动,我只能就地掩埋了师父。可是师父出了事,倾凤曲和有栖川野竟然不在,只怕六师妹……”
一刃瑕濒临崩溃,他看着心急若焚,却说不出话的两相欢,心中更是一痛。
他用右手握住两相欢的左手,沉声道:“我一定会找回六师妹。我会带你们回家。”
三更雪喜极而泣:“没想到大师兄会来找我们,我已经没力气了,还以为会和二师兄一起死在地动下。太好了,幸好还有大师兄。”
一刃瑕无声地对他点了点头,三更雪靠近过来,和一刃瑕浅浅地拥抱一下。
一刃瑕不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但抱过之后,他的面色也好转些许,甚至蹲下来再抱了一下两相欢。
两相欢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衣服,焦急地想要说什么。
可一刃瑕一句都不了解,他以为是师弟对倾凤曲的怨恨、对师妹的担忧、对师父之殇的悲痛。
“走吧,”一刃瑕说,“我们回家。”
竹海中已是生离死别,但定风塔外仍挣扎着一线希望的生机。
凤曲绝不接受沉岛的结局。
他和阿珉一直都在为了改变命运而努力,临近关头,却说无可更改——他当然不能认可。
确定了曲相和的死讯,倾五岳紧闭的嘴终于开启:“……剑祖不曾说过有关停机关的地方,这些年也从来没有人问过。”
顿了顿,他继续说:“但如果是高/祖留下的生机,那应该是在且去岛最晚崩塌的地方吧。”
“那是哪里?”康戟问。
倾五岳阖目半晌,答:“剑祖陵。”
传说中,倾如故从未想过留下自己的尸骨,但修建岛屿的工匠还是坚持筑了一座恢宏的地下陵墓。
门生清明扫祭时大多只拜日月殿侧殿供奉的牌位,但他们都很清楚,逝去的剑祖就葬在日月殿下,不到十尺的地陵之中。
凤曲起身扶剑:“我这就去。”
商吹玉第一个跟了过来:“我也去。”
五十弦一怔,忙说:“我我我,还有我!”
邱榭出声打了个圆场:“别急别急,我们先说明白。现在紫衣侯已经死了,看凤曲的意思,有栖川也不会伤害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两手准备,先把伤者送去静思崖下的船上?万一岛沉了,大伙能走几个是几个。”
凤曲点头:“邱兄说得对,你们去送青娥。”
五十弦果然面露难色,但商吹玉还是没有犹豫:“他们人已经够多了。”
邱榭苦着脸说:“哪里多了?扬灵、子邈、云姑娘、穆姑娘、倾岛主、江少侠……其他人也有受了伤的,啊,还有秦娘子……世子的眼睛,真的无碍吗?”
秦鹿似笑非笑地答:“有碍无碍,也该我夫君来操心,你怕什么?”
康戟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杆烟叼着,刚刚点燃,吐了一大口烟雾:
“别吵吵了。秦鹿还有两个影卫也能用呢,我看你邱榭最精神,你背两个。”
邱榭:“那我选小吉和小五。”
苦中作乐,凤曲却实在笑不出来,只是配合着扯了扯唇。
康戟紧跟着说:“二公子,你也别为难你老师了。他在乎的人就这么几个,穆青娥已经出了事,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他指定豁出命去救你。”
商吹玉张了张口,却听康戟道:“当然,也不能让凤曲一个人去。太危险了,作为干爹,我第一个不答应。”
秦鹿笑问:“是啊,那可怎么办?”
康戟吧嗒着嘴,又呼出一口烟。
接着,他把长戟一甩,仗在身后:“能怎么办?我去呗。”
“你们谁不是他倾凤曲的心头肉啊?也就我这老疙瘩,死了他也不心疼,他要是想不开,我还有力气踹他出去。”
康戟说着,对倾五岳点点下巴,“倾老头,放心吧。倾九洲拿命保下来的儿子,我不会给她去了地府还骂我的机会。”

第133章 剑祖陵(修错字)
倾五岳和康戟就是他们当中辈分最高的,倾五岳默许了,其他人便不好再说。
商吹玉倒有几分不忿,奈何现在伤患无数,无论是为大局,还是为了让凤曲安心,都不是让他任性的时候。
凤曲再看了江容、穆青娥、云镜生等一干伤者一眼,又对众多前来助阵的外友长长一礼。
以邱榭为首,大家都谦逊地让步避开,没有受他的礼。
邱榭搀他起身:“凤曲,还是那句话,我们都在幽州等你。”
凤曲苦笑:“但愿我能赴约。”
“君子一言九鼎,愚兄相信你不会食言。”邱榭顿了顿,“无论何时,明烛宫都会扫席以待。”
华子邈大声叫唤:“常山剑派也是!我等你啊小凤!!”
其余人也跟着喧哗,凤曲听得动容,一一谢别。踌躇间,他也看向了一路偕行的同伴:
穆青娥尚处昏眩,秦鹿并无多言。
商吹玉细眉拧蹙,道:“送完了人,我还会过来。”
……罢了。
最后感受到凤曲的目光,刚背上穆青娥的五十弦微微回首,一怔,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
——凤曲只带回了常自珍和穆青娥,那么有关六合清、有关罗衣秋,他们也不必多说了。
歉疚自然是有的。凤曲答应过她尽量不下死手。
但是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毫不犹豫对六合清动手。而且这种程度根本不够释怀他的仇恨,直到现在,凤曲的心中依旧酝酿着对“鸦”的怨憎。
康戟烟杆里飘出的白烟如雾袅袅,渐而掩去了众人离去的背影。
感激、担忧、祈愿、惭愧……所有的感情都被压下,凤曲看向下一个目标,眼神缓缓凝定。
日月殿已经塌成了一片废墟,数根锈红的铁骨支棱高耸,穿透了剑祖像残余的身躯,仿佛万剑穿心。
在殿里焚香洒扫的光景犹在眼前,可那时的琅琅书声此刻都成为雷潮般的巨响。
这片养育了数代门生的土地宛如奄奄一息的义母,一条条伤疤触目惊心,凤曲泣不出泪,只是沉默地穷尽身法,奔向日月殿下。
剑祖陵虽在日月殿的地下,实际却比日月殿庞大许多。
它几乎占去了且去岛四分之一的位置,其形华丽、其势庄严。凤曲从残垣断壁中摸到了剑祖像底座的一个机括——他最初被当作继承人教导,许多接任岛主方知的秘密,倾五岳都不曾刻意瞒他。
徒手拍去累累的尘灰,凤曲嘴唇无声地一动:“冒犯了。”
指腹按上了机括核心。
下一刻,地动山摇的震撼再度传来,但和之前不同,这次的撼动非从地下而来,而是日月殿仅剩的几块青砖自行开合,轰隆隆地,扩出了一条通往地底的石道。
一老一少相视一眼,都想做先行的开路者。
不过凤曲更快一筹,没等嘴上客套,脚下已经迈了过去:“我来为前辈带路。”
康戟忍俊不禁,默认了。
他把烟杆子里的烟草一倒,掏出一枚夜明珠,照亮幽暗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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