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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楚山咕)


“说起来,你们祖宗性情如何?会不会设下那些难挡的毒烟毒液毒箭?我也好在心里准备一番。”
“不如何。”凤曲道,“他到暮年,脾气格外怪异,想来也是‘神恩’所致。”
康戟哼哼两声:“‘神恩’本就凶恶,不能尤人。他种的还是‘六合’,和曲相和乃是一脉,你看曲相和现在什么德行?倒是你,见过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就没什么打算?”
凤曲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但没有做声。
他不信任康戟,康戟也不信他。
就像未央带走“六合”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送到觉恩寺;而无论手段,十方会此前也保管着“太阴”。
包括皇室和有栖川神宫——大家似乎默认了,只有把“神恩”置在一群人的管辖之下,才能控制住这个祸患。
由“一群人”来筛出可堪重用的“某人”,便不顾“某人”是不是甘愿,就让他做了命定的宿主。
如商别意、如有栖川姐弟、如秦鹿……世道的一粒尘埃,就是压垮一个人的巨山。
他们彻底进入了甬道,外界的光亮渐被丢在身后。
此地以巨石垒成,高而敞阔。不过空气远比凤曲想象中更为流通,不是过于的滞腐,也没有太多腥臭。
意识到自己正对先祖的坟墓评头论足,再想起这一行不知钻了多少地道,最后还要来钻自家的祖坟,凤曲一时又想苦笑。
但挥去那些苦闷,比起未央陵墓的险恶、老祖地宫的玄秘,剑祖陵还真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和岔路。
凤曲一路警惕,但直到走出石壁庇护的甬道,都没有什么明枪暗箭,只是脚下的石板有了些异常。
石板笔直地通向前方,却在渐渐变窄,从二人同行、到一人独行、再到一个人也得谨慎踏步。
凤曲一路走去,发觉石板极处已经成了一道铁锁。
但环环相扣的铁链也越来越细,再到末尾,就甚至成了一缕丝线。
这不像一条正常的路。但除了这条路,四周就是黑沉沉的悬空。
康戟看得发笑:“荡秋千么?”
他作势就要踩着铁锁晃荡两下,一个不慎,烟杆当真让他晃了出去。康戟哀声一叫,余音回荡在空旷的深渊,烟杆坠而无声,一去不回,康戟似笑似哭的表情才终于一敛:
“这么深?你们的地下竟是大空,难怪塌得这么快。”
凤曲也没料到这副风景,神色微凝:“即使没有这一遭,且去岛也终会塌陷吗?”
高/祖是不是也是料到了这个结局,委婉地逼迫倾如故折返?
可惜他没想到,倾如故宁可拉着徒子徒孙葬身汪洋,都不情愿再回到海内故地。但这份决绝是出于怨愤还是不想连累旁人,凤曲也无法判断。
且去岛百年未有外敌,剑祖陵自然完好无损。
丝线作路,看似荒谬,不过对于且去岛传授的轻身功法正是对口。凤曲瞠了一会儿,便踏虚若实,丝路看着脆弱,实际却很柔韧,由他稳步行进,只是摇晃,毫无断开的迹象。
康戟目露赞许,脸色又猛地一变:“等等,那干爹呢?”
其实他的轻功要对付丝线一样不在话下。
凤曲懒得揭穿,一手从他怀里摸出了鱼竿——正是曾经钓起他的那根,接着几个连纵去到彼岸石台,康戟只管不动,凤曲一抛一提,钩子便穿过康戟的后襟。
抢在衣衫撕坠之前,凤曲又将一块碎石踢去,康戟在半空中点步借力,跃了过来,还不忘拍拍灰尘:“确是不错,大有进益。”
走过险奇的丝路,陵墓中终于出现了些许暗器的阻碍。
但对两个武功盖世的高手而言,这些障碍都约等于无。唯独怪奇的依然是悬空的石道,让他们越发坚信了且去岛的地下,接近四分之一……甚至更多,都是虚无的黑渊。
那是什么撑起了这座岛屿呢?
康戟举起夜明珠照明,映出无数斑驳生锈的铁骨。地上盘踞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在黄土泥沙的掩盖下,正是这些老朽的骨架支撑起且去岛。
康戟道:“就算这回幸免于难,你们也不能在这里待了,你明白吗?”
凤曲没有答话,心里格外酸楚。看到意料之外的东西,他纵想和阿珉说些什么,可这次却庆幸起阿珉不在。
若是阿珉看到这些景象,知道且去岛撑死了也只有百年寿数,不知是会对前世的遗憾稍有释怀,还是更加伤心起自己没能提前发现。
“听说前辈看过十方风景,遍知八门奇事,像这样的地方……只有且去岛一处吗?”
“旁人就算有心,也未必有这样的能力。就算有这样的能力,也未必能找到这样的宝地。就算找到这样的宝地,也未必能找到倾如故这样保全本地的高手。”康戟顿了一顿,“应须行和倾如故,确实都是彼此的贵人。有这孽缘,无怪你的爹娘宁犯天下之大忌,也要生下你了。”
“……我娘怀着我时,前辈也知情?”
“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做你的干爹?”
康戟舒一口气,没了烟杆,他的嘴里相当无聊,能和凤曲闲聊解闷也很开心:“你娘的性子十分激烈要强,和你爹本来水火不容。可是你爹脾气太好,大家渐渐做了朋友,又是一晚,我们都喝醉了,而你爹生得实在……”康戟的面皮抽了抽,隐晦地道,“窈窕柔弱、国色天香。”
凤曲:“……”
这个措辞水平也是沈呈秋教的吗?
“不能怪你娘,本来就是你爹情根深种,那门子破事先不说。后来你爹幸好是带了几年孩子,才不那么弱柳扶风了,还学了一些剑法,跑去打一把扶摇。他觉得能防身了,自己也能独立做事,更有把握为先帝分忧。”
康戟又停顿了一会儿:“但是,大家年纪都长了几岁,到底怎样才是天下的正途?——我们还是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本是挚友,却实实在在地各奔殊途。
应淮致选择了王道,他不精武学,事事追根溯源,都想从政策根治;
倾九洲则选了侠道,她漠视规则和秩序,谨遵自己的喜恶,路见不平就会拔剑;
沈呈秋则选择儒道,为一方官便如父母体恤,为一朝臣就如子女愚孝。
“又或者,每个时代每个立场,本就该有不同的答案。”凤曲轻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康戟一笑:“鉴古知今,就是如此。他们已经成了白骨,但你还有广阔的未来,只要能对你有所提点,就不枉费干爹的口舌。”
他所选择的便是隐士之道。
非时不动、非乱不出。
凤曲心中又有些怅然。
侠者殉道、王侯薨毙、直臣死谏、隐士出山。这世道就如他所见,乱得突如其来,乱得蓄谋已久,千千万万的人们前赴后继,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堵上某个窟窿,挡下骇人的、磅礴的、即将摧毁这方人间的飓风。
康戟凝视着前方,铺垫已久,他决定说破自己的目的:“日后,你就挂靠在十方会的名下,寄居幽州吧。”
“……”
“‘螣蛇’在你体内已逾八十一日,我也不想杀你取蛊。过上几年,我就退隐江湖,十方会全权交付给你。待你百年,我们再回收那枚‘螣蛇’。”
“‘神恩’无论如何都不能根绝吗?”
“你想怎么根绝?你要是毁掉自己的‘神恩’,可敌人还有‘神恩’,除非你能把所有的‘神恩’都收归自己手上,那时再谈什么根绝,还算有点信服力。”
果然如此。
“神恩”并非不可摧毁,只是人心不愿它被摧毁。
凤曲低眸颔首:“我明白了。”
他没有答应康戟,也没有立刻反对。康戟并不追问,似乎能猜到凤曲的疑虑,二人只是随口说完,便继续走向深邃幽黑的墓穴深处。
直到石板路再度中断,湿润的冷风卷过身体,两人屏住呼吸,一道看向了半路杀出的异样。
那是一条悬瀑。
高过十丈、深不见底,垂直下泄,犹如万壑惊雷、龙吟虎啸。虽在地下,水流却湍急得更胜地上,好似擎天支地的一根神柱,和断裂的石板相距数十尺余,叫人望而生畏。
康戟犯了难色:“又没有岔路,怎么会是死路呢。”
凤曲定定地端详一会儿:“不是死路。”
在瀑布的后方,隐约可见一道拱形的轮廓。
凤曲纵起尺高,在身后的崖壁上一蹬一窜。冰冷的激流一瞬间将他浇得湿透,凤曲在空中将坠,双手猛地攀上了水流中一块凸起的岩石,堪堪悬在瀑下,像一只苦夏垂死的蝉。
衣衫紧贴的小臂微隆,伴随着康戟讶异的轻呼,凤曲荡若秋千,瞑目屏息,如灵猴一般跃了进去。
瀑布的动静被隔绝在外,凤曲睁眼,眼前是一个高阔的斗室,苍藓翠石、幽篁青冉。无数旧剑插满石顶侧壁,地隙中更是随处可见。
凤曲正打量着,康戟跟了过来,看到此景,同样一惊:“难道这都是倾如故用过的剑?”
这个数量太恐怖了,一眼扫去,密密麻麻成百上千,几乎没有留下通行的余地。
凤曲借了他的明珠,蹲下察看。
这些剑果然还有玄机。
生锈的剑身裹满琴弦,一样锈蚀不堪,而每一把剑,都刺进了一个红得发黑、疑似用鲜血写就的人名。
与其说这里是密密麻麻的剑,不如说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密密麻麻的罪状。
二人看得沉默,凤曲蹑足穿过剑阵,也尽可能避开那些名字。
狭长的甬道里针落可闻,不知走了多久,一座状似悬浮的石台到了眼前。
石台连着六方通道,除了他们的来路,还剩五条道路各通一间墓室。石台中央矗立的无面剑祖像乃是铜制,怀抱长剑,不见悲喜,和日月殿里的那一座毫无二致。
凤曲纵身前去,想要靠近了细查,却不等他腾起身体,一股阴寒的冷痛蜿上经脉,正向着心脏而去。
凤曲心中寂了瞬息,身形也原地僵住。
瀑布的冷水和外界的雨水还有不同,阴冷森寒,刚刚淋到不觉得什么,此刻走了一会儿,习武之人惯于运功,一时不慎,他已将瀑布里的湿气并入经络。如此一来,肩膀上的蛇毒遽然发作,好似寒冰封骨,叫他举不起手臂。
还有连秋湖上曲相和留下的那记心伤,毕竟没有痊愈,让暴雨、瀑布、冷汗等等一浇,血水早已透了出来,火烧火燎地难受。
康戟看出他的窘迫,上前道:“你先稍作休息。”
他走近了剑祖像,摸着下巴打量:“无目无口、不悲不喜。不知道这到底是剑祖的醒悟,还是高/祖的期许,一对至交走到这步田地,也真让人唏嘘。”
说到这里,康戟自嘲地笑笑:“不过,我们和曲相和也好不到哪去。”
环绕铜像转了一圈,康戟没有看出什么蹊跷。他又掏了五枚铜钱向各方道路一抛,悉数平安,毫无异样。
“我先随便选一间进去瞧瞧,你在这里等我。”
康戟说罢便走,凤曲来不及叫他,但见他推上一扇铜门,口里哼着的小曲一断,一阵劲力暗含风雷,室门甫开,便见无数利斧铁锥,朝着康戟直面劈来。
康戟在当今武林也是一流的高手,况且早有防备,当即左闪右掠,不曾吃亏。然而就在他忙于防范的须臾,近于眼前的铜门倏然关合。
康戟虽然平安无事,但迎头撞了一鼻子灰,愣愣地弹了回来,指门而骂:“我草,玩儿谁呢你!”
凤曲旁观着,却是心中豁明。
他运功压下蛇毒,瞄一眼铜像。虽然不深,但康戟引发的杀器在铜像身上的确留下了伤痕。
康戟还想再试,但听少年出生叫停了他:“前辈,还是我来吧。”
“你?你一身的伤,来什么来?”
“正因为我一身伤,才该我来。”
凤曲拔出扶摇,对康戟点了点首。康戟满腹狐疑,但还是依言退下。
凤曲如他刚才所为,抬手触上了铜门。
铜门一视同仁地开启,无数机关也铁面无私地杀来,甚至比先前更甚。凤曲竭尽身法,在密如乱雨的杀器中穿梭腾挪,只等铜门彻开。
康戟看得揪心,想要叫他退后,此时惊讶地发现,凤曲毕竟负伤,比不得他的灵活,可是室门开得愈缓,凤曲脚下却如扎根,拼着伤重也要守在门前。
待到铜门终于到了半人宽的间隙,凤曲就如游蛇一尾潜入进去,满室银针暴射,扶摇能挡则挡,不能挡的便深入血肉,将他整个人都扎成了一只刺猬。
康戟咋舌随来,不住骂道:“糊涂!”
室内机关停下一波,直到康戟入室也未惊动。凤曲这才松一口气,脚下软了片刻:“有没有……机关?”
他用内功振出些许飞针,细弱的血流囫囵擦了,但嘴唇已经失去血色,整张脸也苍白得惊人。
然而康戟扫视一周,遗憾地摇头:“没有。”
这里只有墙上壁画,和一张石几上尘封的竹简。
康戟拿起竹简,展开来看:“‘阿瑶,近或无恙?我与未央奉旨游历,现今到了宣州,山水可爱,好生有趣’……这是剑祖写给商瑶的信?”
凤曲听到没有机关,就已退出大半,对后续事宜也无甚关心:“或许吧。”
“等等,你先告诉我刚才为什么硬撑?”
“直觉……?”
“这算哪门子的直觉!”
凤曲“唔”一声,扶着门走回外面:“因为前辈惊动室门的时候,剑祖像也没动。”
“哈?”康戟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那就是个死物,它懂什么躲不躲的。”
凤曲摇了摇头。
但等康戟想要如法炮制推开第二扇室门的时候,凤曲眼色一变,挥起鱼竿把他钓了回来。
只听“吱嘎”怪响,中央铜像幽幽然举起了手中长剑。
而凤曲刚把康戟钓回,墓室中果然就杀出了一把巨大沉重的铜斧——倘若康戟还想硬撑,一定会被劈作两半,就地殒灭。
“这又是——”
青、白、玄、红。青色是衣衫、白色是剑锋、玄色是双眼、红色是一地蜿蜒的血莲。
四色交成清风,凝成极韧极细的一丝光华:
“醉欲眠”,第一式,将挽天弓。
康戟的眸中明暗交织,映照着烟尘灭无,擎剑孑立的少年背影。
白蛇索日、阆苑探花、云封重溟……
大开大合的斧光被他寸寸削落,“醉欲眠”催到极致,凤曲已如一泓泡影,往来倏忽,随时都要幻灭一般。
随后才是真正的如法炮制。
铜像举起剑时,就是倾剑相对;反之则要捺力而行。
两人的运气也实在差极,将几座墓室都开了一遍,都没能找到机关,只剩最后一间和两个血人,狼狈踉跄,康戟看着看着,又想发笑。
“这一回,怕是要把‘醉欲眠’都用尽。”康戟问,“你学会十九式了吗?”
凤曲面上惨淡,直勾勾看着最后的希望,却只能摇头。
从第一式到第十五式都已用过,要是这一次真要逼到十九式不可,那他也真的无法了。
从其余四间墓室里陆续取出的竹简都是书信。
而且字迹各异,看得出是不同时期的倾如故所写。
凤曲现在却没心情研究他的故事,姑且朝铜像一拜,屏气走向了仅剩的墓室。
隆隆如雷,铜门将开。
意料中的链锤袭杀而来,凤曲将剑在手中一转。
第十六式,神降蓬莱。
扶摇指天而刺,链锤把剑一绞。双双力迫,各不相让。凤曲蛇毒在身难尽全力,脚下擦出几点星火,眼见要被链锤扑坠到黑渊之中,剑谱在脑中一页页地翻过,连阿珉都不曾使过的后三招在须臾间演练了数百回合。
第十五式是倾五岳的极限。
第十六式是倾九洲的极限。
此后还有第十七、第十八、第十九……
每一扇门背后的暗器都经考量,皆是针对“醉欲眠”单独创制的利器。它们袭击的节奏、角度更是奇巧精准,凤曲可以猜到,倾如故是如何一点点将它们测试完善,成就了这座毫无杀意,却空前艰难的陵墓。
倾如故的态度分外明确。
不让人死,也不让人过。
——但他今日非过不可!
就算且去岛注定沉毁、就算同门离散不归、就算自己身负“神恩”,一生都不能回岛……
江容的几幅画作还在怀中。
或许已经被暴雨和瀑布淋毁,但上面的图案、其中包含的江容和其余同门的心意,都比身上的伤和毒还要催他清醒。
凤曲暗合牙关,沉腕一拧。链锤的尖刺失去剑的阻碍,顷刻剜向了他的眼睛。而沉下的扶摇以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背后骤起,蓦然刺向铁链上狰狞的尖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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