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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楚山咕)


“哪有什么释怀不释怀的,等他继承了十步宗,就没工夫惦记这些朋友了。”
“你还是没想透,你的错,是错在领了天子的旨,和紫衣侯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哪里能用这么严重的词语!那、那我不管他们,就当没接过那道圣旨好了!”
孔清兰听得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能愚笨到如此地步。
可真的到了这一步,她反而禁不住笑出了声:“莫怜远,你可真是……”
十数年前,莫怜远挑战东海云翁,大败而归。途经幽州时重伤不愈,独自昏死在郊外湖畔,被倾九洲送去了神医居所。
孔清兰也是借那契机结识了莫怜远,后来倾九洲离开,莫怜远还在山中疗伤,能和孔清兰畅聊江湖的,就只剩下他。
一个是知府千金,久居深闺初识江湖,正是心痒难耐;
一个是落拓豪侠,心直口快,又对读书人格外崇拜。
两个本该毫无联系的人,便在某夜聊起了彼此的心愿。
莫怜远说,他要广纳良才,力克名门,让十步宗的名字响彻大虞。
孔清兰说,她不想只做一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夫人,她想让自己的“道”在这偌大的江湖上得到真正的贯彻。
“夫人有话就直说了吧!”莫怜远低下脑袋,一副羞愧的模样,“我是不是被商别意那小子唬了?可我想不明白啊,这件事到底错在哪里?要是真错了,夫人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孔清兰轻叹一声,玉手将自己不再年轻的丈夫扶起。
他们二人的确实现了旧日的理想,十步宗从破落小户到玉城一雄,她也从闺中小姐成了十步宗当之无愧的军师——他们的半生走到这里,似乎已经值得夸耀,没必要再殚精竭虑。
孔清兰道:“你对今上,究竟了解多少?”
莫怜远微微一愣:“二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子,投胎有点本事。还有旁的吗?”
“……天子掌政不过三载,朝中将相都换了一回血。外朝的将军用了新贵,而去年新擢的六部侍郎,足有四人都不是簪缨世族的出身。你想,若是没些手腕,他是如何压下那些顽固的老臣,任用一群寒门甚至布衣?若是没些野心,他又凭什么大费周章对抗那班士族?”
莫怜远还是一头雾水:“就算他和那些当官的过不去,他当他的皇帝,我当我的宗主,这有什么妨碍?”
孔清兰摇摇头:“三年来,天子推新政、裁冗兵,财政、官事、军权一手掌握。这样的皇帝,你怎么敢信他会把玉城让给一群武夫?”
“夫人是说,他在骗我?”
“骗?他许诺你的,不是一直都只有那座矿山而已么?是你自己以为,斗赢了空山老祖和曲相和,玉城就能让你称王称霸。”
“……”
“若你领旨,就让你先和十方会斗得头破血流,在江湖上受尽孤立,而他作壁上观,你成了,他就押了‘神恩’回去,你不成,还有‘鸦’黄雀在后,不怕一无所获;
“但你若抗旨……”孔清兰瞑目须臾,怆然道,“紫衣侯就能师出有名,代君行意,将十步宗置于反贼之地——”
莫怜远悚然而惊:“这小子竟是这么狠毒的居心!”
“也怪我们早年锋芒太过,当时先帝昏聩,太子中庸,不成想,他登基之后这样雷厉风行,和从前东宫之时判若两人。如今十步宗财势双全,树大招风,只怕新帝早就盯上十步宗了。”
这些的确是莫怜远不曾料到的东西。
他的目光一直只停留在玉城,至多怀疑一下商别意的盘算,可他对朝廷、对天子几乎毫无了解,更是从未想过自己会受天子的忌惮。
毕竟玉城易守难攻,情势复杂,历朝历代都是流放之地,皇帝们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看出他的想法,孔清兰寒声道:“从前的玉城的确是个不毛之地,没什么收权的必要。但这几十年来有我们精心耕耘,空山老祖的贤名又引来不少的江湖贤才,你以为,天子还会坐视下去?”
莫怜远的面上煞白一片,良久才找回声音:“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要让十步宗迎战朝廷的军队?
莫怜远可没那个信心,他连对付“鸦”都要费劲心神,更何况十步宗看似热闹,实则隐患重重,这些繁华的背后,都只是奔着一个“利”字。
真要是有了杀身之祸,这些人还会给十步宗卖命吗?
孔清兰也一样愁眉不展。
这些事她都盘算过千次百次,以前还担忧过,天子为何还不动招。现在才知道,是自家夫君早就入了罗网,说不定那年轻的天子在设局的时候,就已知道她和莫怜远的差异,所以有心避开了她。
——如此用心,不可谓不缜密。
“事已至此,躲也躲不掉了。”孔清兰的眼神渐渐坚定,问,“之前说,慕容麒掏出了金书玉令?”
“没错,就是那个金书玉令让两相欢吃了瘪。等传回曲相和的耳朵里,慕容麒和曲相和肯定是场恶战。夫人,你说这会不会也是皇帝挑拨慕容麒和曲相和的手段?”
“不,曲相和杀了老祖,慕容麒和曲相和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用不着费这力气。”
“那还能是谁?难道是秦鹿?这里只有他背靠王侯了。”
孔清兰却还是摇头。
据传,秦鹿在宣州就已经拿出过一次金书玉令。皇帝连十步宗都提防,比十步宗还要惹眼得多的秦鹿,要么是皇帝亲信,要么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样一来,秦鹿就没道理总是拿出金书玉令,这会引起皇帝越发的不满。
而且,如果是他想拦住两相欢,应该多的是办法,不差金书玉令这一道。
“那还能是谁!”莫怜远急道,“祖上接过金书玉令的,左右就是那几个王啊侯的。先帝又没收过不少,现在除了瑶城侯,再就是看襄王、宁王……”
“你说什么?”
莫怜远道:“我说除了瑶城侯,就是襄王和宁王。但这襄王早就死了啊!宁王更不用想了,那老东西天天混在朝都,哪里会管玉城的死活。”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孔清兰的手指倏然一紧,终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襄王……慕容麒……金书玉令……”
孔清兰腾地站了起来。
“夫人,怎么了?”
她沉下面容,久久才看向一脸惊诧的莫怜远。
孔清兰的心中生出了某个猜想,却不便对莫怜远直言,只能压下惊悸,凝肃道:“……曲相和的时辰,怕是真的到了。我们去送他一程,也未尝不可。”
慕容麒的战书传遍了整个玉城,中立的观战方则敲定了由十步宗坐镇。
而在众人以为十步宗绝不会趟这次浑水的时候,为了慕容麒和曲相和这场胜负一目了然的决斗,十步宗甚至请出了传说中的“君子不悔”棋。
三日后,一只漆黑的乌鸦落在十步宗中央的拂衣楼顶。
它岿然如山,八风不动。没有人能触碰到那个高度,只好效仿鸟雀吹起口哨吸引,但乌鸦依旧充耳不闻,好像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最后是莫怜远面沉如水,亲自运功纵上楼台,以掌劈杀了那只乌鸦。
鸦足缚着小小的一卷丝绢。
展开来,只有“七月十五”四个字。
——距离约定的决斗,还剩五天。
七月十五,连秋湖心,濯缨阁中。
濯缨阁虽然名为“阁”,但实际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碧瓦朱甍、飞檐悬铃。
西风过境,便听得铃音遥荡,轻灵入耳,仿佛少女的娇笑。
濯缨阁的底层是一座镂空的赏景阁,八方通风,中置一张石桌。侧边金炉静焚,雅香如雾,越发衬托得整座阁楼如临云端,飘渺出尘。
就在云弥雾缭中,数名美婢往返于阁楼与岸边之间。彷如仙娥曼步,她们优雅且迅速地将濯缨阁妆点一新。
在那石桌之上,就布了一块一寸厚的墨石棋盘。盘上绽有几道陈年而生的裂缝,四周兵甲林立,默默守卫着那方神秘的棋盘。
环湖的石桥上,早已聚起了重重的人浪。
“……‘君子不悔’。”秦鹿远远望着,轻笑出声,“孔夫人还真是思虑周全。”
凤曲早前已向十步宗说明了自己的意向,他确信她已经猜到了自己和曲相和的私怨,因为孔清兰的面容远比初见时憔悴了太多。
可即使如此,孔清兰还是异常坚定地回绝了他:“现在还远没到你登场的时候。”
余下几日,孔清兰和莫怜远就都不见他,凤曲心中郁郁,不禁提起此事:“我们就一直躲在人群里吗?”
秦鹿反问:“不然你待如何?”
凤曲张了张口:“我想直接挑战——”
秦鹿道:“噤声。”
连秋湖上不知何时泛起几条华丽的画舫,堆花系灯,一片烂漫。湖外青山如屏、空中夕云映血,轻缓的湖风吹动了濯缨阁高悬的十步宗宗旗,翻墨似的浓黑、血肉般的鲜红,与盈盈灯月两相交织,融成了只属于今夜的,令人翘首以待的战场。
战场的双方都未露面,湖风中却已弥漫起一丝紧张的杀意。
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窃窃私语:“慕容师傅和紫衣侯……这还有悬念吗?”
“紫衣侯成名数十载未尝一败,慕容师傅又是何苦想不开。”
“那可未必。慕容师傅又不是活人,没有痛觉影响,说不定紫衣侯还不擅长应对人偶呢?”
大多数人却还是不抱期望。
慕容麒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偶之身没什么生死的概念。
可对手是曲相和这样心狠手辣的杀手,再不怕痛,到了粉身碎骨的时候,也不可能反击了。
连寻常百姓都想得到,凤曲当然更加清楚。越是深思,他就越是不安,忧心忡忡地挤在人群当中,极力眺向濯缨阁的方向。
“但曲相和为什么会应下慕容麒的挑战?”商吹玉蹙眉思索,“他不是会受激将法的人,从前也不是所有战书都会回应。唯独这一次应得爽快,却不为难慕容麒,反而给了十步宗一记下马威。”
秦鹿凉凉地道:“因为他的对手本就不是慕容麒。”
商吹玉转头问:“那是?”
忽而风急,铃音阵阵激荡,卷起孔清兰飞扬的裙裾,莫饮剑一身华贵的金玉坠饰竞相激鸣,一时群鸦唱和,众鲤竞跃。
一叶孤舟从遥远的月下漂来。
舟上的男人渺若鸿影,手擎船篙,背负重剑。数十尺的距离,却仿佛驾风,眨一眨眼便近在眼前。
“是慕容师傅!”人群喧嚷。
空山老祖的死讯已经传遍玉城,其他江湖人的生死总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空山老祖却有所不同。
这位老者不喜权争,深居简出,既不收徒,也鲜交友。可他德高望重,只是住在玉城,就能让“鸦”和十步宗都不得不让出几分薄面。两派也是因此,还不曾爆发过激的战争。
慕容麒就是空山老祖在玉城最信重的朋友之一。
此时,又见山中百鸟惊飞,悬刀一般陡峭的山壁上浮现了一点紫影。
漆黑的鸦群犹如稠雾,于半空中飞舞嘲哳,拱迎他的莅临。
人群静了。
悬铃荡得更急更勇,铃音仿佛浪潮一般层层翻滚。
“紫衣侯阁下,还请稍待!”少年清朗的嗓音穿破浓云,震开了湖面纠集的鸦群,他缓步行下阁楼,按剑站在那里,明朗风流得几可入画,“晚辈莫饮剑,久仰前辈大名!”
镂金冠、赤缎衫,腰悬束天、足蹑丝履。动作间垂落的耳饰撞在一处,翠羽如飞,金银激越。
那身耀眼的红衣取代了天边渐垂的落日,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四下守卫的身边,却冒出了无数黑衣的杀手。个个把着森冷的刀刃,惊得百姓溃退,越发安静,只剩莫饮剑朗声继续:
“今晚适逢中元,真是风光大好,老祖也能过来凑个热闹。晚辈想着,老祖生前最爱下棋,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反而不够风雅,我们多少敬一下长辈,今晚虽是战局,也不妨添些乐子,比如,打杀之余,再温两壶酒,下两局棋。”
曲相和翩然落在一只画舫的顶上:“有什么把戏,直说便是。”
莫饮剑眯眼笑笑:“我们特意带来了‘君子不悔’,前辈肯定记得吧,和它同套的‘太平书生’是否还珍藏于‘鸦’呢?那毕竟是你们千辛万苦才从慕家夺来——”
金钩袭月,莫饮剑不闪不避,反是阁楼二层掷出的一剑击开金钩。
莫怜远尚未露面,气势却毫不逊色:“曲相和,你打了老人,又打小孩,真是老弱病残一概不管啊!”
曲相和道:“啰嗦。”
“君子不悔”静悄悄地置于桌上。
莫饮剑拈下一枚黑棋,随意地落在了棋局当中:
“好吧,我也直说了,是这么回事。想和前辈比划的人实在太多,就像下棋一样无休无止,一个人乐呵不如大家一起乐呵,我就建议所有人都来玩了。嗯,意思就是……”
他抬起眼睛,笑眯眯地:“今晚要辛苦您了。”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纵去一道飞影。青年手持软剑,大喝着刺向了曲相和的所在。
阿绫平静地叙述着此人身世:
“徐均越,宣州苍山门少主。十六年前,他的父母死在‘鸦’的手下,苍山门群龙无首走向解散。流浪到十方会的那年,徐均越刚刚七岁。”
凤曲的眉心颤了一瞬。
接着,他便眼见曲相和的左掌翻覆片刻。
银钩噬向那道单薄决绝的背影。中道崩殂的软剑跌进泛波的湖浪,阁中莫饮剑的神色纹丝未动,人群里又杀出了第二道手提长刀的身影。
“……唐惜朝,定州人士,唐家以刀传世,五年前她的哥哥因为刀法出名而和两相欢并称双雄,后被两相欢不喜,截杀于鹿山道。”
这次甚至不等曲相和出手,旁观半刻的两相欢已然掂刀迎上,和唐惜朝战作一团。
余下的杀手也纷纷行动起来,各持兵器,围护阁主。
秦鹿终于接上了先前未完的话:
“看到了吗?孔夫人和曲相和都很明白,他们是注定的宿敌。但在十步宗之前,‘鸦’的对手,首先是他们过往造下的孽。”

第108章 湖上争
这还是凤曲第一次意识到,世上除了旧日的四派,不知不觉竟已立起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宗门派系。
单是挥刀拔剑冲向了曲相和的那些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前赴后继的却有十数名之众。
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异样的心悸漫上心尖。
然而,风暴中心的曲相和临危不惧,任由两相欢和其余杀手围挡身边,唯有紫衣猎猎,面对如斯杀声,竟然动也不动。
唐惜朝眼含热泪,单刀劈向两相欢的头顶。两相欢则提刀一绊,嗤然冷嘲:“唐家的女儿?你哥的刀法比你高明多了。”
“真是蒙您记挂!”唐惜朝字字淬着彻骨的仇恨,刀锋朝前猛逼,两相欢不得不纵离了画舫。二人足点浮萍,于半空中激烈地交锋。
余下入局的侠士交眼刹那,齐声道:“一起上!”
刀光剑影于是涌向了黑漆漆的杀手,杀手中的一人拔剑而向,刺落了一名侠士。湖面立即泛起一片猩红,犹如血盆大口,吞向了湖心小小的濯缨阁。
湖外百姓终于看出这不是寻常的比斗,一时惊乱无比,纷纷后退逃窜,或奔忙、或踩踏,又是阵阵惨嚎溢出人群。
曲相和此时方道:“不惜牺牲千里县都要设此一局,孔清兰,你也老糊涂了。”
濯缨阁二楼当中却适时飘出了一丝琴音。
湖风吹开花窗的帘幔,露出孔清兰垂首抚琴的侧颜,莫怜远守立在侧,大笑着把剑一拍,从窗中探首出来:
“紫衣侯这话反而叫人糊涂。是你威震八方,引得仰慕无数,听说你难得露面比试,大伙才慕名而来。老曲,你贵为群英榜首,可要‘不吝赐教’才好,否则,本宗主可要笑话你一辈子了!”
曲相和冷冷一哼:“矫饰无益,尔等小人天下尽明。”
莫怜远笑声更响:“明也好,暗也罢,我莫某人就算把你千刀万剐,那也是响天之应,慰众之心!不过我不要杀你,今日十步宗是为观战,宗内门徒谁若插手,我莫怜远一定将他逐出门外。如此,你还能脏我什么?”
“……哼!”
曲相和翻袖一挥,震开逼近的数名侠士。那方两相欢一刀砍下了唐惜朝的半节手臂,鲜血溅满脸庞,回首之时,狰狞得与恶鬼无异。
那把魔刀饮血之后更是躁狂,唐惜朝既已痛叫着跌入水中,两相欢复又曳刀杀回。
莫饮剑厉声警告:“今夜是为切磋,不可伤和,我看谁敢在千里县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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