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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楚山咕)


不论对外如何作恶多端,却不可否认,十步宗内里的秩序相当严谨,而且广积财富,顺遂安乐。
这是孔夫人贯彻的道义。
而死在无名崖底,至今不明缘由的倾九洲,想来也是一样耗尽一生来秉行自己的侠义。
微风拂过,凤曲的耳挂琳琅作响。
孔夫人端详着他,忽然莞尔:“饮剑是我的儿子,和我一样,他也只想守护十步宗的同门。想必落在倾少侠的眼中,多少会嫌他狭隘吧?”
凤曲面上一红,连忙摇头:“他是少主,与游侠不同。”
孔夫人却跟着摇了摇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虽然残忍,但就是现实。这是我与九洲,兴许也是你与饮剑,我们的道义无谓对错,只是南辕北辙,各有天意。”
她独自品着茶水,默默拭去了眼角的泪光,“……九洲走得太早,使我不曾见到那条道路的未来。倘若少侠和她是一样的念想,便走下去,叫我、叫天下人都看看‘侠’之道吧。”
凤曲不禁握上了扶摇剑。
他的“侠”之道——
在登陆海内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所以,是从你娘那里继承的‘好管闲事’吗?」
“……抱歉,也是你娘。”

第105章 七夕变
药炉里沸着新煎的汤药,缕缕药烟随风飘逸。到了时辰,一名婢女盛出汤药,莲步移向贵客落脚的偏院。
少主带回的客人里,唯独这一位病得厉害,独自栖在一间荒远的客房。
他的同伴里除了医师,就只有青色衣衫的剑客每日来看,少主和其他人都没什么在乎的意思。
婢女们私下也会议论过几人的身份。
什么且去岛的首徒、凤仪山庄的公子、瑶城名门的贵女……
可病成现在这样,可见和凡人也没什么不同。
婢女端着药走进院中,便从虚掩的门扉里听到商别意压不下的咳嗽。
阿绫出门接过了药,婢女一礼,正待离开,转头却撞上了一道魁梧高大的身影。这位不速之客背负双手,大步流星迈进庭院,甫一露面,阿绫和婢女都是一怔。
婢女礼道:“宗主大人。”
阿绫的眉心蹙了片刻,也颔首致礼:“莫宗主。”
那个病秧子到底有何神通,就算是凤仪山庄的公子,可也值得宗主亲自来见吗?
这却不是一介婢女可以深究的问题,她在莫怜远的目光下匆匆离开,不多时,便听到身后犹豫的脚步,阿绫百般不愿,但还是和她一样走出了庭院。
看来,宗主只想和那位公子单独谈话。
婢女满腹好奇,低头思忖着,浑然未觉面前投下了一片阴翳。
她猛地撞上一面温热,对方的双手扶住了她,清朗的嗓音便在头顶响起:“姑娘当心。你刚给我的朋友送了药去吗?谢谢你。”
婢女急忙行礼:“送药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少侠不必介怀。但是奴婢方才走神,惊到少侠了。”
阿绫随后跟来,也看到了正要拜访商别意的凤曲:“现在莫宗主在,你等会儿再去吧。”
“莫宗主?”凤曲一边松开婢女,右手不觉握紧了扶摇剑柄。
半晌,他却没有如婢女猜测的那样径自闯进去,而是默默转身:“那我先去练剑,之后再来。”
从商别意的角度,恰好能看见斜对面浑浊的铜镜上半张瘦削的、凹陷的脸颊。
镜子里的人已经近乎衰竭,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商别意无比庆幸自己没有留在瑶城,否则这样苟延残喘的模样落到父母眼中,他不敢想象凤仪山庄又会陷入何等的慌乱。
而且,要他以如此丑陋的样子和亲人道别的话,实在是比死亡本身更为可怕的事。
房门传来了响声,和其他人小心翼翼的动作不同,这次的客人粗枝大叶,脚步响亮。
商别意瞑目休整片刻,再睁眼时,镜中的倒影依然是平日那副运筹帷幄的神情。
莫怜远单手端着药,放在了商别意的床头。
床上的人即使病重,仍旧将仪容整理得一丝不苟,这种表面功夫正是莫怜远最厌烦的,但想到对方是凤仪山庄的大公子,莫怜远嗤笑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这些有点年份的门派宗族,都是差不多的自命清高。
莫怜远的理想,就是把这种可怜虫的骄傲尽数击溃,让他们不得不承认,所谓千百年的传承不过如此,一群贱商酸儒、臭道秃驴,一概没什么本事。
“没病糊涂吧,还认得人么?”莫怜远负手立着,居高临下投来了怜悯的目光。
商别意状若未觉,客气地一笑:“竟然惊动了莫前辈亲自探望,别意受宠若惊。”
“油嘴滑舌的那套就收起来吧,对我是没用的。”莫怜远指了指药,“先把药喝了,别死在我的地盘,省得凤仪山庄发疯了攀扯上来,叫人后悔了行这善事。”
商别意低眼微笑,端起药,干脆利落地喝了下去。
莫怜远掌中盘着一条珊瑚手串,见他这样,哼道:“我家的浑小子喝药就爱扭捏,一会儿怕苦,一会儿怕烫,我还当你们年轻人都这样没用呢。”
他说起儿子时,话里倒是颇显柔情。
商别意喝完了药,用手帕擦净唇边的水渍。片刻调好呼吸,商别意道:“莫少主和别意毕竟还差了将近十岁。不过前辈过来,就只是为了探病吗?”
莫怜远冷笑说:“看来你果然没几日活头了,这种寒暄不是你以前最喜欢、最擅长的吗?现在已经没力气伪装了?”
商别意薄唇轻抿,似乎被他戳中了痛处,良久才苦笑着叹息出声:
“还是瞒不过前辈的眼睛。”
二人年岁上虽有差距,十步宗和凤仪山庄却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面上台下的交锋都有不少。
莫怜远上下打量一会儿:“凤仪山庄保管的‘白虎’,就是传到你身上了?”
商别意阖目道:“陛下对您真是信任有加。”
“我瞧你也活不长了,何必还死守着‘白虎’不放?你们山庄既然投诚天子,当年就该直接把‘白虎’双手奉上,也免了现如今被那姓曲的穷追猛打。”
“人算岂有天算,小子愚钝,总有棋差一着的时候。”商别意笑叹说,“不过,‘白虎’非死不能离身,在我之后该由何人继承,的确是个难题。”
“你早该生个孩子。”
“以别意这副残躯,实在不敢耽误良家女儿。”
“那就让你弟弟给你生一个。哦,他倒还小,不如就传给他。”
商别意仍是笑笑。
商家兄弟不睦,几乎是瑶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只要有心打听,都知道他们两人同父异母,势同水火,别说互相扶持,商吹玉现在没有落井下石,都是心存仁厚,记挂着凤曲的叮咛。
莫怜远当然也很清楚:“……就算你弟弟不管你的死活,难道‘天权’也不帮你想想法子?”
商别意的面色冷了下来:“阿鹿有他的打算。”
“哦,他的打算?就是同十方会那群阴沟里的耗子勾结吗?”莫怜远也不遮掩,严肃道,“谢天朗糊涂,你们年轻人可不能犯傻。康老八现在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你让他和朝廷拼命,他当然浑身是胆。可是你们呢?
“你有父母,有几百人的庄子,但凡天子发难……你也不想‘暮钟湖案’在瑶城再来一回吧。至于‘天权’,他的父亲、他的群玉台、他的世子之位,他的软肋可比你还要多,莫非真能翻了天去?”
商别意回以沉默。
莫怜远其实不是一个合格的说客,只是这件事实在隐秘,他也只好亲自上阵。说着说着他就把话题撂到这里,让商别意自己琢磨。
但莫怜远又是出了名的性急,停了几息,莫怜远道:
“我就直说了。那姓倾的小子我瞧过,是有几分本事,‘天权’和康老八多半是想靠他来个大的——但他那三脚猫的水平,曲相和、我、甚至有栖川野那个扶桑小孩,随便一个就能拦住他,更不提‘鸦’那边至少能提出一个一刃瑕、一个五十弦,只靠倾凤曲,你们什么都干不了!”
商别意的嘴唇颤了颤,无可奈何的心情化为一声笑叹:“……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可阿鹿总不听劝。”
莫怜远说:“所以你们吵架了?这几日他都不来看你。”
商别意摇摇头:“他毕竟是位世子,早年被我巴结惯了,总以为我必须顺他的心意。可是,就如您所说的那样,我没有‘瑶城侯世子’这样煊赫的地位,我还要为家中老小考虑。暮钟湖案,绝不能在凤仪山庄重演。”
莫怜远的眼睛便亮了。
他专门收容几人,为的就是这件事。“直符”秦鹿冥顽不灵,那不打紧,他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但“白虎”商别意、“螣蛇”倾凤曲,一个城府深沉、一个武功绝伦,如果能拔去二者,秦鹿纵有天大的气运也不能翻盘。
比起曲相和喊打喊杀的毛病,能商量的,莫怜远才没心思打架。
“把‘白虎’交给天子吧,我会请旨,给你风光大葬,你们凤仪山庄也能获益良多。”
“……请容我再斟酌几日。”商别意略有动容,但还是没有立刻应下。
莫怜远急了:“你还要和谁商量不成?左右你和‘天权’也离心了,你弟弟更是对你冷漠成那副德行。除非,你要找倾凤曲?”
商别意眼神躲闪,似乎被他说中了心事,露出些许羞赧的意思。
莫怜远心念一转,想到什么,抚掌大笑:“那当然好!最好你也劝劝他,那荒岛上有什么享福的,干脆投奔天子,反正他功夫又好,还有‘螣蛇’,叫天子赐个官做绝对不难!”
更好的是,让他一个人引荐了两个子蛊,占尽功劳。
彼时曲相和竹篮打水,不知会气成什么样,想想就身心舒爽。
莫怜远脸上都乐开花了,心中美滋滋的,丝毫不曾留意商别意掩面咳嗽时唇弯嘲讽的冷笑:
“凤曲和我是患难之交,若能为他奔个好前程,当然是好。只可惜,他现在因为老祖之死对紫衣侯恨之入骨,绝不可能投奔天子了。”
莫怜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真是蠢笨,回头我去找他!”
商别意含笑安慰:“由他去罢,毕竟还年轻呢。不过前辈这般卖力游说,看来天子是下了大手笔的。别意冒昧猜一猜……前辈不缺钱财、不缺武功,又不稀得入朝——是为了矿山么?那座象征着玉城势力分割的矿山。”
莫怜远的表情凝了一瞬。
“前辈不用忌惮别意,您放心,凤仪山庄一介贱商,绝不过问其他。相反,倘若由您接手老祖留下的部分矿山,甚至是接管整座玉城,凤仪山庄一定鼎力相助,只求宗主开放关口,允准通商。”
莫怜远哼道:“这通马屁,你对曲相和也拍过吧?”
“不,凤仪山庄的生意求稳求远,无论一刃瑕还是五十弦,这两人都难堪重任,根本镇不住那群亡命之徒。但十步宗上下对令郎的敬重,别意都看在眼里,即便在您百年之后,想必少主也会是一代誉满天下的宗主。只有您拿到玉城的全部,别意才能安心让山庄通商玉城。”
“……听这意思,”莫怜远静了一会儿,“你是想对付曲相和啊?”
商别意笑说:“凤曲对他深恶痛绝,我不能坐视朋友难过。而于大局,‘鸦’习惯了他们自己的买卖,根本不和山庄往来,我们比任何人都希望十步宗得势。”
莫怜远双目微狭,锐利的目光仿佛巡猎的鹰隼,要将商别意看穿一般定在了他的面庞。
而商别意只回以无可挑剔的笑容。
许久,微风拂过庭院低垂的青萝,一片老叶脱离了藤蔓,循风飘飞,悄然越过了红砖玄瓦的墙。
做客十步宗的几天里,莫饮剑几乎每日都会来找凤曲。
有时是带了后厨新出的菜式,有时是卖弄从仓库里翻出的武器,有时则是没什么事做,就来缠着凤曲聊天——然后被商吹玉横眉冷眼地轰走。
今天也不例外。
凤曲刚从商别意的院子折返,身后陡然压来了一股重量。
少年的体温透过衣衫传递而来,双臂环住了凤曲的肩膀,莫饮剑后抱着他,笑嘻嘻地喊:“夫人!等你好久了,今晚空出来吧,我们出去玩!”
凤曲被他压得腰背一弯,不远处立即响起商吹玉的呵斥:“离老师远些!”
莫饮剑当然不理,趴在凤曲肩上扮了个鬼脸,一支箭顷刻掠过他脸侧飘逸的鬓发,精准扎进了莫饮剑和凤曲身后的树干。
商吹玉从拱门之后露出了脸,阴沉道:“找死。”
凤曲:“……”
精度,大有进益。
气量,有待提高。
莫饮剑也被那支箭吓得不轻,半晌摸了摸脸,终于回神,破口大骂道:“你疯啦!伤到夫人怎么办?商吹玉你要拼命是不是,好,我跟你拼命!!”
说罢,束天剑唰地出鞘,莫饮剑擎剑飞身而去。
商吹玉也不退让,撤步跃上墙头,眯眼搭弓,高高在上地俯瞰。
一道过来的阿绫:“你们每天都这么热闹?”
凤曲:“饭后消食。”
“那还挺能吃的。”
“嗯,他俩长身体呢。”
连他都要放弃和这两人讲道理了。
这厢莫饮剑和商吹玉杀得轰轰烈烈,凤曲领着阿绫步进院中。果不其然,秦鹿正倚躺在银杏树下品茶,折扇缓摇,瞑目小憩,悠哉得仿佛看不见眼前的战场。
阿绫问:“你有照常喝药吗?”
秦鹿慢悠悠答:“喝了,药效弱了。”
“看来得换个药方。”
“那你下去仔细想想,明天再来禀报。”
阿绫:“……”
阿绫扭头问:“这人一直都这么欠吗?”
凤曲:“抱歉,他还在长脑子。”
他早就放弃跟秦鹿讲道理了。
阿绫板着脸扫视一圈,看着院子里奇形怪状的少弱病残,发出一声叹息:“穆青娥走的时候一定很开心。”
凤曲:“哈哈。”
看吧,现在他不开心了。
商别意和莫怜远会聊些什么?
凤曲心里实在忐忑。
他至今还未想通商别意的算计,秦鹿看上去也老神在在,毫不担心。还有阿绫煎给秦鹿的药,每次追问,秦鹿都用“补药”的幌子遮掩。
可以前没有阿绫时,也没见秦鹿喝什么补药。
莫饮剑从后方杀了出来,分神道:“夫人,我话没说完呢!今晚特别热闹,我娘要去四宜楼抚琴,还有好多人放孔明灯,我们一起去看吧!”
凤曲愣问:“为什么放灯?”
“因为——”
“啊呀,”秦鹿终于睁开了眼,慢条斯理地开口,“夫君,今夜是七夕,妾身也想去瞧。”
凤曲不期然和他对上眼神,那双横波潋滟的眼眸仿佛金乌坠湖,折射着灿烂夺目的金光。
尤是对视的刹那,秦鹿的眼睛深若秋潭,让他不觉恍惚了一瞬。
秦鹿意识到他的变化,微微别开眼神,重又闭上了眸:“夫君不喜热闹的话,就在这里陪我赏月也好。”
一支箭穿风而来,刺入了秦鹿身边的银杏树。
弓弦颤抖着好似老鸦嘶鸣,商吹玉冷冰冰道:“你也离老师远点。”
阿绫:“他好忙啊。”
莫饮剑被秦鹿抢了邀请的先机,当即丢下商吹玉,气急败坏地砍向了秦鹿。秦鹿身形一闪,飘坐到屋檐智商,裙裾飞扬,却换回男声:“要是真砍死了本座,你坐小孩那桌。”
“……”
“小凤儿坐宗亲那桌~”
凤曲:“?”
莫饮剑一剑刺去,大叫道:“混蛋!全都知道你身份了还装女人骗夫人,看我劈了你!”
秦鹿笑呵呵地颔首:“是啊,是谁最早装姑娘骗人啊,好问题,究竟是谁呢?”
凤曲:“……”
商吹玉挽起袖子,从院里提起了莫饮剑之前搬来的刀:“老师,我会处理干净。”
凤曲:“………”
他一手拉住商吹玉,又弹出一粒石头击开了束天剑:“大家,一起去过七夕吧!”
濯缨阁建于连秋湖上,折廊九曲、雕栏玉砌。
焚轮的燃烬化作最后一丝晚霞,沿着湖水蜿蜒成波。仿佛金缕衣上缠绵的纹案,丝丝缕缕,撩人心魄。
七夕时节,千里县的百姓大多会聚于濯缨阁外、四宜楼下。
一是赏月观景,颇有雅趣;二则孔夫人历年佳节都会抚琴楼上,此地最能听闻仙乐,但见玉兔东升,风云渺渺,叫人不能不心神向往。
莫饮剑往年都会陪在母亲左右,以防刺客。但今年他要陪着凤曲,四宜楼就只剩一干贵妇婢女同孔夫人作伴。
乐声飞出花窗,惊开了闭月的夜云。
喧嚣的人潮顷刻归寂,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孔夫人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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