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知道你这么恨他,我绝不肯答应的。
让他留在裴景弛的身边,哪怕跟着裴景弛去洗衣裳都比如今这个境地好。
你最初也没有告诉过我,如果把他推上皇位,代价是让他永远做一个傀儡,不具有自己的意识的傀儡,我也绝不可能答应他孤身来京城。
宋伯怀要带他来的时候,他一开始也犹豫,我和宋伯怀吵起来了,但是当他听得你在京城,他肯定的回答我,他要来,他要走这条路。
他视你为父,视我为母,他对萧家人没有任何感情,甚至憎恶。
如果当初你自己要坐上这个皇位,他会欢天喜地的认为,他拥有了一个皇帝父亲。
别的小孩我不敢保,但我知道,对于小石头来说,他有多渴望一个健全的家庭,多渴望有一对父母,他和你提出相左的意见,恰恰是把你当做了父亲,如果他视你为外人,他绝不会吐露自己的心声,他会隐忍,会蛰伏,会在你面前展现他单纯无知的一面蒙骗你。”
谢清遥皱着眉,他声音有些混沌不清:“我高估了他,也高估了我自己。”
他剑眉紧蹙着,眼中凝着怒意:“我是信任过他的,可他不配我的信任。
你信么?用不了几天,他一定会去给萧宸瑞一个了断。
因为他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他在意那些不相干的太监是怎么背后议论他的。
往后,他也会在意朝中的大臣对他的看法,他会在意别人认为他是个傀儡,而试图想要夺回权利。
当他夺回了权利,他一定会跟我算一笔新仇旧恨的总账。
他甚至会把对我的恨,转嫁到你的身上。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个,才能将我真正的击垮。
你知道我是怎么肯定的么?
我亲眼看到他在祠庙哭得痛哭流涕!那绝不是装出来的!他动了真情!
他对着那牌位口口声声喊着娘亲!
他哭得肝肠寸断!
这意味着他根本养不熟!
他对于一个未曾谋面的母亲,能哭成这样凄楚的样子。
这是血脉相连的力量。
权利之巅,每天面临的只有考验,人性的缺陷会在这里暴漏无疑,亲生父子尚且不能全以信任,何况我与他?
闫霁安,辛苑,便是前车之鉴。”
郁结的根源终于找到了。
是他见到了小石头在祠庙哭得痛哭流涕,他寒心了,替沈星河寒心。
这一切是在最错误的时机发生的,因为那个时候,他目睹了卷宗,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兄嫂如何受刑。
他看到了一生精忠报国的父亲,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
顺着这根,蔓延出了无数多的枝干和错综复杂的枝丫。
谢清遥偏执的一面最终被彻底激发出来了。
他认为小石头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把沈星河当成爹爹。
郁结在此,源于父对子的不满。
【既然你让他寒心,那么我没收你所拥有的东西作为惩罚。】
但这不是福满城,父子的矛盾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弭。
这是在庙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太多人等着试图见缝插针了。
更何况,他们不是亲生父子。
谢清遥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好人,他是个疯子,他发起疯来,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打仗最怕遇到的敌人就是不要命的疯子,所以这个小疯子能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能连夜带着一群像他一样不怕死的人冲入皇宫,发动政变。
他雷厉风行,做事做绝。
但他不会是个温和仁爱的君主。
原文之中,他大兴酷吏,屠戮萧氏宗族,枉杀忠良,因此民心尽失,最后落得被倒吊城楼示众。
想到这里,沈星河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
他看着谢清遥,谢清遥也在看着他。
谢清遥那双眼中,盛满偏执般的阴鸷。
这次是萧朗星触怒了他,下回又该是谁?
他父亲用身体力行让他看到了忠良的结局。
他留着母亲那页,给自己以警醒,永远不要像父亲那样将心爱之人置入水火。
他悄然转了心念,他剑走偏锋了。
沈星河想到这里,心软了,他沉声道:“你想过那些忠良清官为什么肯追随你么?
他们从前不肯同流合污,因此在仕途上郁郁不得志。
他们从答应你的那一天,就知道你是兵部尚书,知道你手掌首辅之权,知道你如果有一天权倾朝野指鹿为马,皆在你一念之间。
你想过那些人为什么义无反顾地追随你么。
因为你是谢长卿的儿子。
同流合污,每个人都能做得到,能出淤泥而不染,能独善其身敢铤而走险,那种人我才佩服。
他们也不是像辛苑那样自认为自己心善,动动嘴皮子愤世嫉俗,不痛不痒的舍些小钱,慷他人之慨的俗人。
他们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是身体力行将自己放在了最低处把百姓托举至最高处的人。
他们是火光。
你想过这世上如果没有了火光,会有多暗么?
你杀他们,便是踩灭了火。但火踩不灭,星火会藏在灰烬之中,有朝一日终可燎原。
你想过这样下去......”你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可能会被倒吊城楼么?这话没出来,就被谢清遥打断了:
“如果他们忠诚于我,听令于我,服从于我,我自不会杀他们。忠良,忠字在前。做不到绝对的服从,那是愚良。”
多说无益了。
静了良久,他忽而笑了:“我再问你一句话,你问过我,或者小石头,他为什么会哭得肝肠寸断吗?”
谢清遥:“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我只看他的行动!
所有人告诉他,必须要哭。
只有我告诉他,哭不出来就算了。
他没有听我的话。
甚至哭得肝肠寸断。
他是在看到李珠儿三个字之后哭得肝肠寸断的!
我故意的,故意将李氏取了这个名字,我就是要看看他做何反应!
当我亲眼目睹了他堂而皇之当着众人恸哭他的生身母亲,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我想掐死他。
他配不上你对他的疼爱。
他已经背叛了我和他的约定。
这世上的人背叛了我,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只有你。”
突如其来的情话。
但沈星河毫无感动可言。
他知道谢清遥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而已。
沈星河仰头笑了,移目看向谢清遥:
“三件重要的事先说前头。
第一,我不要你那么沉重的爱,爱我之前,麻烦你先学好爱你自己吧。
第二,我最恨不长嘴的人。你既不长嘴,也不配我追在你身后给你解释,给你摆个中利弊,就按照你自己想的那样认为下去吧。
第三......你他妈跟我摔门!”
忍到最后,还是没忍住。
他泪水夺眶而出,强压的委屈和酸楚,尽数土崩瓦解。
陪他一路走来,历尽艰辛,他以为他们的爱情是天底下最有重量的,可忽然之间,爱也能变得很脆弱,脆弱到禁不起那一摔。
那一摔,把他的心也摔碎了。
沈星河哭得委屈极了。
谢清遥目光一动,心也软了:“星星.....”
“你给我站在那!别动!”他抬手抹了把眼泪,强忍着不让自己哭,脊背挺得笔直,决绝的望着他:
“谢清遥,我放弃了福满城的逍遥快活的日子,陪着你一路来京城,在这破皇宫里闷着。
这相当于我放弃了我自己想走的路,陪着你走一条你也不想走的路。
我没那么无聊。
我把你从深渊里好不容易的拽上来,一个没留神,你又跳下去了?
这回,你自己在下面待着吧!
余生的路,我不陪了!”
他眼中凝过一抹决绝的光,把心一横,朝着红柱迎头撞了过去。
沈星河一头碰向坚硬的雕龙红柱之上,伴着钻心的疼,眼前天旋地转,耳畔里,听得一声凄厉的嘶吼声。
那是谢清遥发出的悲鸣。
有血顺着他的额头滑下,穿过他的眼,交织了他的泪水,滑下他的脸颊。
他跌在地上,却撞进了谢清遥的怀抱里。
他抬起眼撑着不让自己阖上眼,用尽余力望向谢清遥,他的额头和脖子耸着青筋,他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恐惧到极致的神情。
强烈的恐惧,不,不仅仅有恐惧,还有无助,他声嘶力竭的大吼:“太医!太医!”
他浑身都在颤抖,他望着沈星河,眼中凝着几尽乞求的神色,他泪流满面,好像在哀求他不要走,但他听不见了,耳畔的嗡鸣声把所有的声响都盖住了。
眼前的景象愈发的模糊了,他愈发的冷,止不住的发颤,他下意识的转头,垂眼去看他的双腿。
他屈膝跪在冰凉的地砖上,紧抱着他,他抬抬颤抖的手,还是很想把手盖在他的膝上,问一问他,地上凉,你的腿疼不疼。
妈的,尽管他摔门,但还是好爱他。
恋爱脑果然没有好下场。
沈星河脑袋一歪,眼前被黑暗彻底淹了。
灯火通明的寝殿,床榻前围着一群太医。
沈星河躺在床榻之上,头上包着一条白布。
灯影在晃动着,谢清遥焦躁不安的徘徊在太医的身后。
施针的太医似乎已经感受到了身后人的反常,落针的动作愈发的慌张起来。
“怎么还没醒。”谢清遥的声音发着抖。
太医浑身一颤,诚惶诚恐的回头对着谢清遥叩首:“回禀大将军,恐怕不成了。”
一句话将谢清遥定住了。
他冲过去了,一把薅起了太医:“不成了是什么意思?”
“瞳......瞳孔散了呀,冲撞的力道太大了......”太医战战兢兢地说。
谢清遥的眼眶红着,浑身发着颤:“不可能,这不可能的。”他陡然嘶吼:“治不成他,我要你们的命!”
殿内缭绕着他愤怒的吼声,他像是一只凶悍的猛兽。
太医吓得连连叩首,他回身抓了个太监:“将老马找来。”
太监躬身欲望退,又被他抓来,他的力道太大了,太监一个踉跄,吓得脸色惨白。
谢清遥:“别声张,只把他一个人找来。”
“是。”
一个太医摸着沈星河的腕子的手在发抖。
谢清遥察觉到了:“怎么了?”
“没脉了!”
太医面目扭曲的说。
“不可能!”他一把推开了那太医,伸手触碰到了沈星河的腕子,他也摸不到脉了。
他瞳孔一震,屈膝跪在地上,慌乱的仔细摸他的脉。
不可能没有脉的,他不死心,探手触摸他的脖颈。
他全身冰凉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星星!”他理智尽失了,试图将他唤醒:
“睁开眼看看我,星星,你别吓我,你别走。”他语调逐渐的乱了:“我不许你走!”
“啊!!!”床榻之人蓦地坐起来了。
尖锐的一声叫嚷。
太医吓得通通坐在了地上,他们表情愕然的望着沈星河。
“这不可能啊,这绝对不可能的呀!”太医们声音发抖,犹如见到了诈尸。
只有谢清遥笑了,他屈膝跪在沈星河的床榻,一把握住了沈星河的手:“星星,头疼不疼......”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对视上了一双极为陌生的目光。
“谢狗?”沈星河的声音也变得粗厉了一些。
像是晴天霹雳一样的两个字。
谢清遥陡然静下,他总是这样,会在最关键的关头冷静得反常。
这是他昔日为避世,谢虎弄了个假户帖,上面的名是谢狗。
这件事,只有谢虎,他,和当初的沈星儿知道。
不,不对,沈星河一定也知道的。
谢清遥的两条腿发软,他撑着床沿缓缓起身,坐在了床榻边,他强撑着让自己静下,移目看向太医:
“你们先下去,没我的令,谁也不准进来。”
“是。”
所有人都出去了。
谢清遥看向脊背贴着墙面,满面防备的沈星河。
谢清遥朝他递手,挤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是你,你别想骗我,大不了我答应你,我不杀萧朗星便是了。星星,你别这样......”
“星星.....在叫我吗?我是......我为什么会在这?我之前和你吵架了,当时......”沈星河神情慌张,眼睛左右一转,身子轻轻一颤,似乎是想起了当日下毒事发的场景,不敢往下说了。
他眼神填满不安的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寝宫,移目看着谢清遥的穿着,艰涩的咽了口唾沫,又看着他的腿。
“你腿好了?”他的声音与从前大相径庭。
粗厉低沉略带一些沙哑。
谢清遥两只手轻轻的搭在沈星河的肩膀:“星星,你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沈星河缩着脖子,惊恐不安的看着眼前的谢清遥,他浑身剧烈的发抖。
“他妈的让我进去!那是我儿子!谢清遥!你欺负我儿子,你也别活了!老子毒死你!!!”外面传来了老马的咒骂声。
“放他进来!”谢清遥回头大吼。
老马进来了,看向沈星河额头的白布霎时愤怒了,朝着这边冲过来。
沈星河捂着脑袋惨叫:“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呀!”
老马抓了他的腕子搭脉,刹那愣住了。
“怎么?”谢清遥站起身。
他趁着这个时机下了床,欲夺门而出,被几个宫人拦住了:“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老马愕然的看着他:“脉息这般微弱,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可能说的了话,更不可能下的了床。”
谢清遥:“你也在骗我对吧?”他愤怒着:“你和他串通合起伙来骗我是不是”
老马没搭理谢清遥,他一瘸一拐的走过去,望着躁动不安的女人:“儿子,儿子,你听我说!你撞了脑袋,听爹说话......”
“爹?”他吃惊的看着对方,他满眼惊恐:“我爹早就死了啊,这是哪?你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老马:“你失忆了?”
老马让他不要挣扎,抬手用拇指扒开了他的眼皮,仔细查探。
“不是失忆之症啊。”老马眯眼仔细看了又看。
谢清遥坚定极了:“他在生我的气!他是骗我的!”
老马不知在想什么,神情不定的嘟囔着:“他不可能下的了床,也不可能说的了话。”
话音未落,谢清遥亲眼看着沈星河的右眼渐渐变得红了,眼中凝出了一抹血来,顺着眼中落下。
“星星!你眼睛怎么了!”他跌跌撞撞的走过去。
老马抖着手指着:“这是很重的伤!他不可能有这样中气十足的声音!”
他恍惚着,蓦地意识到了什么,看着谢清遥:“他是失忆了......”他压低了声音:“还是......换人了?”
谢清遥摇头,颤声道:“他骗我呢。”
谢清遥就站在那,望着老马走向他,替他擦拭眼睛垂下的血,他没听清老马和他说了什么,都是一些安抚的话,老马带着他走到了床榻,又在给他诊治。
他的眼睛充满了疑问,充满了不安。那目光生疏极了。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谢清遥还是不信。
他该怎么印证呢。
谢清遥阴鸷的目光落在背对他的老马身上,他想,如果自己拿着剑,背刺老马,假意要杀他,那么沈星河眼中一定会流转过担忧的神情。
可他狠不下心了。
如果沈星河真的只是骗他,他才碰了头,伤成这样,他还要执剑去背刺沈星河的家人。
这太混蛋了。
他看着老马将他头上的纱布拆开,他看到了那道伤口,他犹如万箭穿心。
他神魂晃荡的走过去,轻声问:“星星,你头疼不疼啊?”
沈星河用看着一个疯子的神情看着谢清遥。
老马将沈星河的伤口重新缠好,老马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嫂子!”谢清洲和花嬷嬷也冲进来了。
“沈公子!”
“老九!”刀疤和章七手带着铜锤帮的人也赶来了,他们一身飞鱼服,往日里虽然训练有素,可此刻见得此情此景,再有素也没素了。
章七手率先发问:“老九脑袋是你打的吗.....”他说着说着没底气了,瞧见谢清遥浑身散发戾气,章七手有点怵了,声量见小:“还......还还是他自己撞的墙?”
“你他妈以为人都跟你似的怂蛋撞大墙呐?闪开!”刀疤一把推开了章七手,不畏强权,怒声质问:
“这他妈明显是被揍的!你揍他了是吗!”
“为什么打人?”刀疤质问谢清遥。
谢清洲沉声道:“不对,我哥不会打我嫂子!这点我能肯定。”
刀疤:“他是你哥,你他妈自然向着你哥说话!”
谢老三怒吼:“他气我嫂子了!还把救命恩人马爷下了大狱!他先六亲不认的!他往后都是我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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