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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观(木三观)


明先雪眼光一溜,已经立即认出其中一个戴面具的人就是狐子七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迅速把目光转回皇帝脚下,以显尊重。
皇帝带着几分醉意,笑道:“这里头有一个是胡爱卿,若你能把他认出来,朕的内库里……里头的宝物,随你挑一件带走!”
明先雪却道:“小人对宝物并无意。”
皇帝似乎有些醉了,他的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猛地一拍桌子说道:“这是圣旨!”
明先雪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既是圣旨,那么小人只能遵命了。”
皇帝咧嘴一笑,拍了拍手,刚刚因为明先雪前来而停顿的丝竹声再次响起,身穿芍药流仙裙的面具舞者们再度起舞。
这一群舞者如同轻盈的蝴蝶,翩翩起舞,将明先雪围在中央。
同样的身材,同样的体态,同样的面具,同样的裙摆,每一个舞者都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体态轻盈,舞步优雅,围绕着明先雪旋转,如同美丽斑斓的蝴蝶流连一朵雪白的花,倒将他衬托得更加出众。
明先雪稳稳站在这里缭乱的歌舞之中。
他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轻松地赢得这场游戏——怕这样会引起皇帝的猜疑或不快。
但他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荡到狐子七身上。
在这缭乱迷人眼的舞步之中,戴着面具的狐子七却像是千百重瓣中的一丝花蕊——细微,却又显而易见。
狐子七与明先雪的目光在某一刻无可避免地相遇。
狐子七微微一笑,挥动手臂,轻盈地来到明先雪的面前,明先雪被他吸引,几乎没有任何抗拒地被他牵起。
这一刻,丝竹声变得更加急促,曲子逐渐进入高潮,狐子七的脚步也随之快速转动起来。
明先雪下意识地随着他的节奏旋转,二人的步子紧密而和谐,仿佛已经排练了千百遍。
在这旋转的舞步中,明先雪那素来规矩垂在脚背上的白色衣摆此刻也如风吹开的花瓣一样绽放,随着他们的旋转而飘动,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
醉醺醺地坐在上首的皇帝看到这一幕,也睁大了眼睛。
狐子七越转越快,仿佛一股旋风在场中肆虐,而明先雪的衣摆也随着旋转越展越大,洁白如雪,轻盈如羽,掠过彼此的脚跟,让人眼花缭乱。
然而,在最后一个节拍响起时,狐子七突然似脚下无力,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一栽。
明先雪心想:这狐狸又装了。
但不知怎的,明先雪还是伸手扶住狐子七柔软的腰。
狐子七顺势攀住明先雪的肩膀,笑吟吟地揭下面具:“公子雪,你赢了。”
皇帝看着狐子七和明先雪这姿态,心里突然居然划过了四个字“珠联璧合”。
但他迅速摇摇头:神经病吧,他们两个怎么会般配呢?
明先雪是有头发的和尚啊。
而胡学士是朕的美人儿!
皇帝咳了咳,像是不满意狐子七和明先雪凑得这么近。
狐子七后退一步,从明先雪怀里脱离,趋步跑向皇帝,流仙裙如粉色瀑布般垂下,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曳,姿态美得超乎常人,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之上。
明先雪看着朝另一个男人飞奔而去的狐子七,胸膛陡然一凉,仿佛真有蝴蝶从他怀里飞走了一般。
皇帝看到朝自己走来的狐子七,心胸豁然开朗,脸上浮出满足的笑容:“爱卿姿容出众,就算是戴着面具,也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呢。”
狐子七低头一笑。
狐子七笑得虚情假意,敷衍之色明先雪看得很分明,却又不免感到冰冷。
明先雪的心里难以自抑地产生出漆黑的恶意,如青苔般生在石头一样冰冷的心上。
皇帝显然已被狐子七的美貌深深迷惑,眼中只有那绝美的容颜,对狐子七的虚伪毫无察觉。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搂住狐子七,尽享美人温柔。
却在皇帝伸出手的那一刻,明先雪清冷的声音在殿堂中响起:“陛下适才说,能让臣拿走一件宝物,不知是否作数?”
这声音如清泉击石,瞬间打破了皇帝这一刻的绮思。
皇帝一愣,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如今是大庭广众,青天白日。
他十分尴尬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是有廉耻之心的,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他干咳了几声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然后缓缓地收回手,目光转向明先雪,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朕金口玉言,说出的话自然作数。你想要什么?玉山金樽,琼树石鼎,只要你想要,而内库又有的,都可以随意拿去。”
说实话,皇帝也很好奇,这个看起来淡泊名利的公子雪会想要什么宝物。
明先雪深施一礼:“先雪不敢奢求玉山金樽、琼树石鼎这类华贵之物,只想要回外祖父的遗物。”
“外祖父的遗物?”皇帝一怔,“你的外祖父不是……”不是还活着吗?
皇帝虽然醉着,但还是记得桂王妃虽然死了,但是桂王妃的父母也还健在的。
狐子七适时地提醒道:“公子雪说的外祖,应当不是他的嫡母家,而是他的生母家。”
“他的生母……?”皇帝咕哝着,“谁啊?”
也不怪皇帝不记得,明先雪生母在的时候,皇帝还很小。
桂王妃曾控诉桂王有青梅竹马,珠胎暗结,在她入门之前生下长子,狠狠打了她的脸。
这本也是真的。
明先雪的母亲戚氏是桂王的青梅竹马,既然能当一朝王爷的青梅竹马,原来出身自然不低的。
戚氏其父曾是镇国将军,位高权重。她本人貌美多才,和桂王早生情愫,眼看着日后便是尊贵的王妃,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戚氏的命运。
先帝骄奢淫逸,荒废朝政,引来天灾人祸不断。
镇国将军犯颜直谏,触怒先帝,导致全家获罪。
在危急关头,镇国将军双手捧起曾经以战功换来的免死金牌,恳求先帝念在他过去的军功份上,饶他族人的性命。说完这番话,镇国将军毅然决然地用御赐宝剑自刎而亡。
先帝大受触动,免去了他们全家的死罪。
然而,活罪仍难逃,家族的男子被流放边疆,而女子则被没为官奴。
桂王念及旧情,将戚氏收入王府,但经历此番巨变,戚氏别谈要当上王妃,即便连成为正式的侍妾都不可能了。
戚氏以奴婢的身份侍奉桂王,生下了明先雪,却饱受王妃的折磨,最终含恨而终,化作一缕芳魂。
此时此刻,乔松殿里,太后还在修剪着盆栽。
小顺子匆匆进入,恭敬地禀报:“奴才适才在金碧殿侍立,听闻皇上有旨,开启内库,任凭公子雪挑选宝物。但凡公子雪所看中之物,皆可取走。”
“哦?”太后轻轻挑眉,手起剪落,一条旁逸斜出的枝丫应声而断,随口问道,“那么,公子雪可有心仪之物?”
“回太后,公子雪表示,他希望得到的是其外祖父的遗物。”小顺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太后脸色微微一变:“他莫不是要索取丹书铁券或免死金牌?”说完,她将手中的剪子轻轻放下,“去,传哀家旨意给内库总管,绝不可将丹书铁券交给他。”
小顺子闻言,十分意外。
他不理解太后为何这般在意,皇帝就算派发丹书铁券又怎么样呢?
这玩意儿只能锦上添花,不可雪中送炭。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想当年,镇国将军手握免死金牌,最终不还是落得个自刎宫门的下场吗?
太后看得出小顺子的疑惑,心想:你哪里知道明先雪的厉害?
太后不喜欢沾染恶业,怕影响修行,从不亲自动手杀人。
她早对明先雪有了忌惮之心,原想杀了他,但总是按兵不动,因为她即便出手,也只能借他人之手。
太后故意挑唆桂王妃的嫉恨,让桂王妃三番四次设计谋害明先雪。
却不想,桂王妃这么不中用,反而把自己搞死了。
桂王夫妻都死了,在伦理上能压制明先雪的人恐怕只有太后本人、皇帝以及相国寺老方丈。
太后自己直接下旨处死明先雪,当然是最简单的办法——但太后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至于老方丈,他修行深厚,心怀慈悲,也绝不会成为太后的利刃。
想来想去,太后能借的只能是皇帝。
只要皇帝颁布赐死的诏令,明先雪就会陷入困境。
最好的结局,当然是明先雪奉旨就死。
但即便明先雪不肯赴死,使用术法脱身,那也无妨。
明先雪抗旨不遵,便要受天道惩罚,修为必然大损,此后便不足为惧了。
但若明先雪拿到了免死金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只要有金牌在手,天道认可,明先雪就有那个本事给来一套:君要臣死,臣就是不死。
“小顺子,”太后开口道,“你速去内库。”
小顺子连忙点头,又道:“那么,内库那儿拒绝的话,皇帝或许会再赏赐其他……”
太后眉头微皱: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明先雪开口要免死金牌这事儿突然在太后心中敲响了警钟。
她立即意识到:召明先雪入宫,对他进行封赏……这些都是小狐狸跟我提的,当时我没多心,随口允了。
若我没有留一个心眼子,时时盯着,岂不是真让明先雪得到了免死金牌了?
胡七这厮……有问题!
太后心中警铃大作:胡七莫不是扮猪吃老虎,故意装傻买乖哄我呢?
想通这一点后,太后却没生气,反而是自嘲一笑:还是我自己犯傻了,这世间怎么会有清澈愚蠢的狐狸精呢?是我,轻敌了。
太后很快敛定心神,说道:“无论皇帝赏赐什么,都要先送到哀家这儿来,等哀家过目了,再做定夺。”
小顺子不理解太后为什么对明先雪防备心这么重,在他看来,明先雪无权无势,斯文柔弱,恬静温柔,是最没有威胁的一个人了。
但既然太后有令,小顺子也只得遵从。
小顺子返回金碧殿后,向接班的宫人询问:“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殿内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宫人回答道:“公公走后,这里一切正常,大家继续歌舞,并未出现什么异常。”
听到这样的回答,小顺子心中的担忧才稍稍放下。
他步入殿内,向皇帝禀报了太后的意思:“皇上,太后有旨,丹书铁券乃极为贵重的赏赐,非社稷功臣不可轻易赐予。”
皇帝听后,只觉十分扫兴,但对于太后的意思,他也是从来不敢违拗的,只闷闷地喝了一杯酒。
狐子七闻言,和明先雪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转头笑着替皇帝满上酒杯,却道:“陛下,看看歌舞罢!”
皇帝兴致索然,摆手拒绝:“歌舞有什么好看的?每次都是老一套!”
狐子七笑道:“那臣替陛下跳一个,如何?”
皇帝闻言一怔:“爱卿跳舞?”
“嗯,”狐子七颔首笑道,“我跳舞,公子雪奏乐,这样可新鲜吗?”
皇帝看着千伶百俐的狐子七,又看了一眼谦谦君子的明先雪,确实觉得很新鲜:“这不错啊!”
狐子七轻盈地走到殿中央,一袭红衣如烈焰般夺目,如同一只火红的狐狸在雪地中嬉戏。
与此同时,明先雪坐在一旁,轻轻抚琴,琴声悠扬清澈,如同潺潺流水,与狐子七的舞姿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明先雪轻抚琴弦,低声唱道:“晓河没高栋,斜月半空庭。窗中度落叶,帘外隔飞萤……”
皇帝哈哈大笑,说道:“好啊,唱得好啊,胡爱卿一舞,真似落叶飞萤一样轻盈美丽。”
明先雪的歌声清澈,曲韵动人,正是响遏行云的声音。
然而,狐子七却连眼角都不看明先雪一下,只朝皇帝露齿一笑,转动身上的芍药流仙裙,仿佛他的美丽只肯为帝皇绽放,再动人的明先雪,也不过是陪衬的绿叶。
明先雪指尖微顿,仍低声继续唱下去:“含悲下翠帐,掩泣闭金屏。昔期今未返,春草寒复青。思君无转易,何异北辰星!”
一曲终了,皇帝鼓掌。
皇帝纵然留恋狐子七的美色,也不觉感叹明先雪的歌声:“没想到明先雪有这样的歌喉。”
“臣也没想到呢,”狐子七走到明先雪身边,伸手胡乱拨了拨明先雪身前的琴,“公子这样清净的人,能把闺怨诗唱得如此动情!”
皇帝也不觉感叹:“这可不是么?真的跟怨妇附体了一样啊!”
狐子七听了皇帝的话,忍不住掩嘴轻笑,坐到了明先雪的琴桌前。
他朝明先雪笑笑,调皮地伸出手指,乱拨琴弦,发出一连串不和谐的铮铮乱响。
小顺子在旁听着看着,也觉得闹心:这么好的琴,都被这粗鄙之人糟蹋了!
狐子七似乎并未注意到旁人的感受,他依旧自娱自乐地拨弄着琴弦,侧脸笑着问皇帝:“臣弹得如何?”
皇帝哈哈大笑:“好,自然是极好的!”
狐子七又调笑着问明先雪:“公子雪觉得呢?”
明先雪:“好。极好。”
——好,极好,如果狐子七没有在乱弹琴的同时,用脚在琴桌下撩明先雪的腿,那就更好了。
狐子七的手指每拨动一下,宽阔流仙裙里的脚,便也往明先雪的脚上撩一下。
就像是落叶扫过窗棂,飞萤掠过绣帘。
明先雪垂眸稳坐,仿佛老僧入定,不过袖中的念珠却拨得跟这琴弦似的,颤动得要成曲子了。
任狐子七的脚如何潮汐一样柔和地绕膝,但狐子七的目光却始终不往明先雪那便去一寸。
从进殿以来,就是这样——除非是狐子七偶尔几句和明先雪说话时,此外所有时刻里,狐子七那双动人的眸子都只往帝皇身上睇视。
这是明先雪从未有过的冷待。
从二人相遇的第一天开始,狐子七就如春风一样伴着明先雪,每每是含情凝望,处处是温柔留心,也莫管这含情这温柔其中有多少做作,但那一声声一句句的“公子”,总是实在地喊出来的。
相遇后的每一天,狐子七总是围着明先雪转,星辰伴月一般理所当然的无了期。
——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在大殿之内,狐子七的目光始终投向皇帝,甚至身体也只往皇帝身边挨——碍眼,太碍眼。可恶,太可恶。
明先雪从未有一天想过自己会如此在乎这等微末的事。
他明知道,狐子七对自己的温柔是掺了水分的,他也该知道,此刻狐子七对皇帝的殷勤,也不过是做戏。
但他尤其明知,还是尤其憎恶。
念珠在他指上盘旋,滑过毒蛇鳞片一样的阴森冷意。
明先雪甚至止不住怀疑:这小狐狸已从我身上得到了他想要的了,他已如愿以偿地占了我的元阳。
是否因此,他就不再在乎我了?
是否因此,他也不必再虚情假意地欺骗我了?
他或是盯上了皇帝的龙气,故又把施展在我身上的那一套用到皇帝身上?
明先雪细想来,越发怨恨。
而他又很快找到了怨恨的根源:都是皇帝不好。
狐狸哪知什么忠贞专情?他是妖,闻见龙气,当然难以忍耐。
偏偏这皇帝无能,连龙气都守不住,一身精气外泄,难免惹妖异垂涎。
狐狸想吸这份龙气,就跟狐狸想偷鸡一般,这固然不光彩,但也不能因此过分苛责,到底是生物本能啊!
——既然是皇帝的错,那么说来……
明先雪当下就有了定夺,心神立即稳定下来了,念珠也不转了,抬眸看向皇帝,目光慈爱得让皇帝下意识连续打了三个寒颤。
皇帝:……阿嚏!——嗯?大殿怎么突然这么冷?

看到皇上寒颤,狐子七一脸关切地说:“陛下,怎么突然发冷?”
说罢,狐子七就要站起来奔向皇帝。
明先雪袖中长指轻拨了一下琴弦,弦应声而断,却堪堪是断在狐子七指腹之下。
狐子七被琴弦崩断之力弹了一下,指腹划破,流出一道血痕。
“啊呀!”狐子七惊叫一声,但其实立即已回过神来,眼角瞅了一下满脸平和的明先雪,心里却发笑。
皇帝忙问:“爱卿,怎么了?”
“划伤手了,”狐子七竖起受伤的左手食指,“怕是要吹吹才能好呢。”
这撒娇的声音听得旁边的小顺子一阵恶寒。
小顺子几乎作呕:男人之家撒什么娇?太恶心了!
却不想,皇帝很吃这一套,正要乐呵呵地上前,却见明先雪问说:“寻常伤,只听说用药包扎,从未听过吹气治伤的,这个可有什么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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