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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塌下来嘴顶着(葵与狼川)



第48章 新岁前的雨/回忆
秦淮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模样回到家的,只是在开门之后听见秦漾说他的脸色很差,才悠悠反应过来,背后的贴身衣料不知不觉已被冷汗浸透。
“你没事吧?”秦漾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莫名不安,问道,“是不是又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拿药?很难受吗?实在不行要不要去医院?”
秦淮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心不在焉的,一律用“嗯”和“没事”应付过去了。
他几乎是逃回来的。
像个懦夫,像个草包,像个窝囊废一般逃回来的。
然而,他并不清楚地知道,令他如此难过又恐惧的到底是什么——是滴落在肮脏地面上的鲜血?是持刀疯子的喃喃自语?还是那受伤的人突然抬起眼来,越过人群落在他身上的那束目光?
好像都不是,但好像都是。
这些东西将他已尘封的那段记忆再次血淋淋地剖开、抽丝、编织,然后展开在他的眼前,逼着他去看。他几乎都快要忘记那场多年前的暴雨,几乎都快要忘记那天的悲嚎,几乎都快要忘记他父亲手里握着的那半截沾着血的啤酒瓶了。
他明明就快要忘记了。
/////
秦淮十岁的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让这个曾经温暖安全的家,在一夜之间成了一摊被风雨刮散的木架,好像只需要一只蚂蚁爬过,就能彻底被压成废墟。
那时,秦淮还在上小学,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却都需要他来打理——记下家里用完的日用品,放学时绕路去超市买,回家之后再将开支全部在本子上写好,放到客厅的茶几上,父亲睡醒了起来就能看见;去菜市场买菜,跟着旁边的顾客学砍价,有的老板心软,能抹的零头就抹了,尤其看他是个小孩,还能多送一根萝卜,有的老板则油盐不进,凶神恶煞地挥手拒绝,还要像赶苍蝇一样将秦淮轰走。
除此之外,他还包揽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务,包括但不限于打扫卫生和洗衣做饭,以及照顾年纪比他更小还不能完全自理的秦漾。
至于家里的大人,秦淮渐渐对此也不抱有什么期望了。
母亲离世以后,父亲一蹶不振,整天除了喝酒就是蹲在电视机前面看法治节目。最初秦家驹还是能早起去厂里做活的,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耐心似乎也被什么事情消磨殆尽了,后来便成天成天地窝在他的桌子前,用书当下酒菜,偶尔秦淮半夜起来去隔壁帮秦漾掖被子的时候,还能听见他父亲喃喃自语的声音隔着另一面紧闭的房门传出来。
秦淮听不清门那边的人在说什么,但他每每听着,都觉得害怕。
用“害怕”来描述甚至都有些太过浅薄,那是比害怕更加深刻,又更加微妙的一种感受。秦淮只觉得背脊发凉,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控诉他的不安。
人的第六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你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但就是有一种模糊而强烈的预感,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年幼的秦淮站在父亲的门前,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他只是站在那里,在黑夜之中睁大眼睛,似乎是在试图透过这扇旧木门看清什么东西,但夜太深,近来几日又偏是阴天,没有月光,不开灯,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什么都看不到。
这样令人心神不宁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秦淮记不清楚,也没有特意去记。他只记得,自己又学会了哪道菜,又做会了哪道题……好像只要记住这些,就足够支撑他的生活了。
新年前的最后一天,榆海下了一场暴雨。
秦淮提前看过天气预报,于是早早就将年夜饭的食材准备妥当,就连父亲爱喝的酒也没有忘记,都一并买了回来。秦漾在这时候已经会帮着他打下手了,虽然偶尔不听指挥,但大多时候都很乐意帮忙,递个碗拿个盘子这种顺手的活儿就更不用说了,她干得还挺乐在其中的。
老式的电视机里播放着画面并不是很稳定的春节联欢晚会,小品演员一句台词就能逗得观众席笑声不断。秦漾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即使没看到完整的片段,都要跟着乐呵一两声。
这大概是这一家人在这一年里吃得最像“一家人”的一顿饭了。
秦家驹一改常态,没有愁眉苦脸也没有精神不振,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一遍,除了鬓角处不知何时冒出的几缕白发,他似乎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自己——平和的,幽默的,勤苦而又稳定的。他甚至还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毛边了的设计图稿,打电话给他那正在做机械生意的老同学,问他要不要看看自己的改进设计。
但秦淮心里的那片阴霾依旧没有散去,反而因此变得更加阴郁了。
未知的一切像一根生了锈的针,钉在他不安跳动着的神经上。天色越暗,他的心就越慌。
可秦家驹一直到很晚都没有动作,喝多了酒,也只是搬了把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春晚的节目呵呵傻笑。
秦淮不禁想,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想多了,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爸爸也是真的重新振作起来了,今晚过后,就是新的一年。
一顿年夜饭,磨磨蹭蹭拖了几个小时才吃完。等所有人都放下筷子以后,秦家驹站起身,主动收拾起碗筷。秦淮伸手想帮忙,却被对方拦下了。
秦家驹说:“今年我没干多少活,光辛苦你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你就别帮我了,歇着去吧。”
闻言,秦淮胸中涌出一股不知名的苦涩。他有些委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只能笨拙地背过身去,用力揉了揉眼睛。
秦家驹大概是太久不做家务了,只是洗个碗的功夫,就摔了一只盘子。瓷器碎裂的声音在这难得和谐的夜里显得那么刺耳。秦淮和秦漾闻声冲进厨房,就见秦家驹正背对门口蹲着,手上拿着一块抹布,慢腾腾地隔着抹布捡起地上的碎片。
不知道是不是视角的缘故,他的背影居然有些佝偻,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体态。
听见身后的脚步,秦家驹转过头来,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说道:“唉,手滑,不小心把盘子给打碎了。”
说罢,他转回身去,继续闷头清理地上的碎渣,无奈地自嘲了一句:“真是年纪大了。”
秦淮上前,想帮忙,但秦家驹很快抬手制止了他,道:“你们俩歇着去吧,摔得不算很碎,我一个人收拾就好了。”
秦淮垂眸看了一眼地上那只四分五裂的盘子。
除了几片形状清晰的大碎片,其他几乎全是小碴,既容易割破手,也容易不小心将碎末嵌进肉里。
他没有戳穿,而是按照秦家驹的指示,拉着秦漾退出厨房,回客厅里坐着了。
良久,秦家驹才从厨房出来。
他将双手在衣服上用力抹了两把,借此擦干手上残存的水珠,而后径直走到玄关处,换好鞋,转过头来说:“老爸出去抽根烟。”
他的脸上还是那一副平和的笑容。
说罢,他背过身去,重重拧下门把,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劈里啪啦的雨声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忽然变得聒噪难忍,又在门再次关上的那一刻被隔绝在外,轻了大半。
秦家驹走的时候既没有带遮雨的伞,也没有带回家的钥匙。
秦淮觉得不对劲,连忙站起身来想要跟出去,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了。
秦漾问他:“你要去哪儿?”
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担忧,似乎是对一个人待在家这件事感到忐忑不安。秦淮放心不下她,但也放心不下醉了酒还在雨夜中独自外出的父亲,不管怎么说,让秦漾待在家里总是比带她出去更安全一些的。想到这里,秦淮说:“爸爸没拿伞,我去给他送伞,很快回来。”
听到他最后的那一句保证,秦漾总算松开了手。她妥协道:“那你们要快点回来。”
外面的雨下得是真大,雨点疾得像从天上垂下的粗线,密密麻麻的粗线交叠成一片,连成一张阻碍视线的网。尽管秦淮追出去的还算及时,但透过这瓢泼大雨左右张望,什么都看不清楚,更不用提看见秦家驹的影子了。
他的心跳得如同砸在地上的暴雨。
为了跑得更快,秦淮没有撑伞就冲进了雨里。
走得急,他并没来得及将自己裹得暖和一些,因此,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在室内还算刚刚好的红色毛衣。
这毛衣是去年冬天时,妈妈给他织的。妈妈说,红色喜庆,人身上多点红色,运气都会变好。
妈妈说的大概是真的。
秦淮的红色毛衣被雨淋透的时候,他终于在一个路口的转角找到了他的父亲。

第49章 过去的事/回忆
秦家驹在作为一名父亲时,总是笑呵呵的,很好说话,即使有严厉的时候也只是批评,最多打两下手心,再不会比这个更严重了。但此时此刻,秦淮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却觉得那么的陌生。
陌生到有些可怕。
秦家驹的面部因情绪激动而变得有些狰狞,他怒吼着,却一时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节。他愤怒地冲上前去,又被那些人合力推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像一只被打碎的盘子,如几分钟前他在家中的厨房打碎的那只盘子一样。
他咒骂着他面前的那几个人,可比起单纯的泄愤,他又更像是在哭诉。暴雨将他的那些话冲刷得断断续续,秦淮隔着一段距离,只能听见一些模糊的指责:“如果不是你们……你们的手上有人命……是你们杀的……陈离……”
陈离是他妈妈的名字。
不知是因为身上的衣物淋了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秦淮突然觉得他的身体变得很重很重,连一分一毫的距离都没有力气再去挪动。
秦家驹和那些人打起来了。更准确地说,是他被那些人打了。
他从屋檐底被拖到大雨下,整张脸涨得通红,却因为对方人多,他难有还手之力。中年人略显笨拙的身躯一次一次跌倒又站起,伴随着他的悲鸣。
秦淮站在不远处,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他从来不是胆大的人——在学校的时候不敢不遵守校纪校规,不敢反抗欺负自己的人,最多就是逃跑,大不了下次躲着走就是了;买菜的时候不敢和老板大声说话,即使还要硬着头皮砍价,但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对方稍微皱了一下眉,他就紧张地抠着手,连忙说“算了算了”。
可当秦家驹再一次被人踹倒在地上的时候,秦淮心中的怒气再也无法抑制。他那突然消失的力气好像在一瞬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几乎快要将他撑破了。
跑起来,雨点砸在脸上,那么疼。
他冲过去,用尽他小小身躯的全部力量,撞开了那些人。
“你们凭什么打我爸!”
他喊得那么大声,却掩饰不住他语气中的害怕,哪怕用力到破了音,也让人觉得脆弱。
秦家驹看见他,一双湿润的眼中既有惊诧又有难过。他的表情在某一个瞬间悲哀得像是快要哭出来,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那动手的几人见到来人是个瘦巴巴的小男孩,便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一挥手,将秦淮远远地甩了开去。
“扑通”一声,秦淮摔倒在地上,双手撑地的瞬间,掌根被水泥路上粗糙的纹路磨破了皮,细小的碎石子陷进他的伤口里,混合着地上的灰尘、泥土和雨水,刺激得生疼。
“砰!”
这一声,是什么玻璃做的东西被敲碎了。
秦淮紧张地抬头,就看见秦家驹手中拿着半截绿色的啤酒瓶,怒吼着,对准自己面前的人的肚子,狠狠捅了进去。
鲜血流出的瞬间,那人爆发出一声惨叫,随着秦家驹收手的动作,向前栽去。
秦淮的眼中倒映着那人因恐惧与疼痛而扭曲的脸——这简直像是来自地狱的一张脸。这张脸上写满了仇恨和不甘,而这些恨意所针对的人,是他的父亲。
秦家驹突然像是疯了。他跪倒在地上,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又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那半截玻璃酒瓶上的血迹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去了。
秦淮隔着漫漫雨幕看着他,一股寒意自胸口蔓延至全身。
之后的事情,他都有些记不得了,只知道等他醒来时,他已经到了舅舅徐华的家里,秦漾也被接了过来,正守在他的床边。
小姑娘的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秦淮不敢问,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从那以后,秦淮和秦漾就与徐华生活在一起了。
/////
秦淮躺在床上,胸口有些发闷。
没想到许多年以后再遇到与那天相似的场面,他还是难以挣脱这段记忆缠绕在他身上的带着毒刺的丝线。童年时的那一场暴雨仿佛已成为了他生命中的某种烙印,秦淮越是不愿想起,就越是难以忘记。
即使他知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接着曲起胳膊,交叠着将自己抱住,而后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当作安慰。
这种自我安慰的方式虽然看起来很蠢,但着实有效,闭上眼,就像自己还躺在母亲的怀里,就像自己还有人庇护一样。
出乎秦淮意料的,这天晚上,他一个梦都没有做。
返校那天,学校规定的点名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
闹钟没有响,秦淮差点就睡过了头,他骑着车紧赶慢赶,终于卡着铃声响起之前跑到了教室门口。
进门的时候,他的视线和讲台上的丁斯润碰上了。
丁斯润依旧和上一次在学校见到她时一样,戴着浅蓝色的医用口罩,头发扎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镜片厚厚的眼镜。老师没有布置新的作业,她就低头翻看着自己的卷子和整理出来的错题。虽然她的校服袖子足够长,差不多能完全盖住她的手背,但秦淮还是看到了那缠着的白色绷带。
看见秦淮,她的眼神没有任何的异样,仿佛在这几天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秦淮收回视线,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没过多久,时含沙便到了。她从教室后门进来,挥了挥手,让坐在讲台上管纪律的丁斯润下去。
见老师来了,学生们连忙收起桌面上的课外小说和其他的东西。时含沙看见了,但念在快过年了的份儿上,并没有没收。她走上台去,点完名以后开始按照流程宣读今天的安排。
“今天下午按照正常课表的时间上课,前三节是语数英,后两节自习,你们可以自己拿着考试的卷子去找任课老师解决问题。傍晚铃声响之前都要回到教室里了啊,还要再点一次名,完事儿给你们发成绩单,拿了成绩单才可以回家……”
一学期的期末考试都结束了,一些本就爱开小差的学生们就更加难以集中注意力。老师在上面讲,他们在下面各干各的,尽管都没有出声打搅课堂,但活跃度也不算高。
秦淮虽然也时不时要走神,可他还是逼着自己把老师写的板书全都按照步骤记了下来,也根据自己的错误情况作好了相应的标记。这课有点难熬,不过也不能白白浪费时间就是了。
最后两节课,教室空了一大半。丁斯润还是负责坐在讲台上管理纪律,若是她要出去找老师请教题目,罗京就会上去替她坐一会儿讲台。
秦淮收拾了一下剩下科目的卷子,又从笔筒里随手拿了两支颜色不同的笔,带好东西,起身出去了。

近几日天气大多晴朗,虽然气温依旧没有回升,但阳光很好。
负责不同年级教学任务的任课老师们的办公室在相应年级教学楼的一楼,走廊靠外的一侧不是水泥墙也不是铁护栏,而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落地玻璃前有好几排红木的矮沙发,具体是真红木还是假红木也没人在乎,反正能坐就好了。有的办公室的老师会一起在沙发旁布置木头架子,在上面放置自己养的绿色盆栽或者看起来很漂亮的观赏小花。
因此这条走廊的光景是整栋楼里最好看的,尤其是碰上阳光明朗的日子,有不少学生在自习课时会借着给老师背课文的由头来这里坐着晒太阳。
秦淮一间间办公室走过去,根据门上挂着的名牌找到了化学老师的办公室。
除非被老师点名抓来,否则他是不会主动来办公室的——一是觉得课间时间不够,二是觉得和老师单独共处一室太过尴尬煎熬——所以他对这里并不熟悉。
不过总不能就自己在教室里傻坐着吧?盯着不会做的题看一整天,没思路就是没思路,他那没天分的任督二脉也不是说通就能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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