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杀的是这个吃人的天道!”
第115章 围魏
一旬后, 午时将近,谢元贞回府时,念一正守在门前, 远远瞧着便是一脸凝重。
“何事?”
谢元贞大步流星跨过门槛, 只见念一伸出手, 掌心向上——
“大人, 晨起您去上朝,约莫巳时,有人在门口扔了一张字条。”
“我看看,”谢元贞接过,字条皱巴巴的没有落款,上面的簪花小篆有些潦草, 所写乃是救命二字。
是李凝霜的字迹。
念一跟着谢元贞往院子里走,春日阳光洒在二人头顶, 双眸之下是另一半的阴霾。念一回忆在门缝时的所见, “那人头戴幂篱,分辨不清样貌,只能大略看出是个郎君。”
“不过递个模棱两可的消息,他们不会派面熟的人来, ”谢元贞看完两指翻折, “看来虎毒也食子, 李令驰果真耐不住了。”
念一紧接着问:“咱们怎么办?”
字条在谢元贞手中揉得更皱, 谢元贞不知在想什么, 开始慢慢撕起字条, 只说:“静观其变。”
这话有些出乎念一所料, “主子不去救人?”
堂屋近在眼前,谢元贞正要跨过门槛, 闻言一只脚停在半空,突然看他。
层层杀气如暗流涌动,念一不动声色地后仰一寸,“主子?”
“若是有天我与扶危意见相左,”只听谢元贞幽幽问他:“你会帮谁?”
念一领着赫连诚的命令过江而来,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谢元贞,赫连诚要他凡事言听计从,他倒从没想过,这些命令之中或许就会有一条与赫连诚的本意相悖。
“这——”
谢元贞忽而浅笑,转身过了门,声音越来越远,“吩咐后厨,中午加一道酪子!”
饭后,谢元贞窝回书房,不知道在干什么,念一则继续守着门口,果真还是同一人,在门口匆匆丢下个锦盒,又匆匆离开。
两方交战不斩来使,念一也不找那人的麻烦,只将盒子捡了回去,飞身往后院书房去。
门口,谢元贞站在廊下,四方天的光照亮他半身,锦盒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将要打开之前,念一忽然摁住主子。
主仆对视,眼中的紧绷异曲同工。
“主子,”他屏息凝神,“有血腥气。”
谢元贞指尖早已泛白,鲜血的味道他最是熟悉,说着念一蓦地松开手,一瞬之后,谢元贞打开了——
是小指。
“这才不过两个时辰,”念一皱眉,“是那位二小姐的?”
回答他的是谢元贞周身逼人的寒气。
“速去通知外兄,人可以动了!”锦盒啪嗒合上,谢元贞捏着东西转身回屋。
念一没有立刻动身,他心里有些捏不准,正犹豫要不要飞鸽传书,谢元贞关了门忽然再次打开。
“别送信。”
谢元贞几乎是一字一顿。
念一攥紧了拳头,轻轻跺一下脚,“主子,不若让郎主帮您——”
“别送。”
谢元贞彻底冷下声音。
念一猛地想起方才谢元贞所问,咬牙只能应下,“属下遵命!”
偌大的司马府,原先混若一座世外桃源,今日不断有外人闯入,寂静被血腥打破,越来越给人一种,彼时中书谢府的感觉。
不过一个时辰,念一又拿着个稍大些的锦盒回来。
推门而入的瞬间,谢元贞抬眸正对着他,杀气充斥两人之间,谢元贞接了盒子却没开,指尖敲了下案桌,突然笑道:“他这是要告诉我,若是半个时辰之内再不登他李府大门,他就要将三嫂的脑袋给砍下来?”
念一比谢元贞要急得多,“主子,去了就等于告诉李令驰,您就是当年的谢家遗孤!”
“你把信送到的时候,是,”“是午时三刻!”
谢元贞有一瞬间的怔愣。
“眼下才过一个时辰,不,还不到一个时辰。”“外兄将人提交廷尉,同时派人传信与李令驰,中间也要耗费不少时间,”他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突然停顿一瞬,“时间会不会不够?”
“主子莫急!”念一跪下来,指着谢元贞死死摁住的锦盒,“会不会这是二小姐贴身侍婢的指头?”
“三嫂常年捣药,关节处比寻常女郎要粗些,”谢元贞闭上眼摇摇头,内心翻涌一片,“倘若李令驰断定我是谢氏遗孤,要以此逼我现身,那么真指头也好,假指头也罢,他已是动了杀亲女的念头——可究竟是谁泄露了我的身份?”
“贾昌,”片刻之后,谢元贞倏尔睁眼,“是贾昌么!”
“可他已答应了主子,”念一心里也怀疑,不过眼下还是宽慰主子更重要,“再者谢氏遗孤乃是他们办事不力的铁证,若非您逼他到绝路,我看他未必会告诉李令驰。”
“当面不说,不代表不会暗示,”谢元贞看着念一,“你速去查清此事。”
紧要关头,念一不敢走,“主子。”
谢元贞知道,念一这是怕自己真的会去闯李府那龙潭虎穴,此刻只偏了一寸目光不去看他,“我的话你不听,那便不必做我的下属!”
这是命令,念一要留在司马府,留在谢元贞身边,他就不能不听谢元贞的命令。
“主子,郎主日夜忧心,您为着他的一片苦心,凡事也要三思而行!”
念一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前院去。
路上念一撞见小怜,小怜笑成一朵花儿,想要同他打招呼,他却没看见似的不吭一声。气得小怜冲过来要跟主子告状——
“主子差他出去办事?”小怜陡然撞见谢元贞阴沉的脸色,两脚一哆嗦,跨进门的一只脚猛地缩回去,“奴婢多嘴!”
她说完就要走,谢元贞想到什么,忙又将人叫住。
洒进门的光重新照亮昏暗的书房,谢元贞的眼神已恢复平日里的和善,小怜依旧有些害怕,她不敢看主子,只埋着头轻声问:“主子有何吩咐?”
谢元贞挤出一个惨白的笑,“劳你帮个忙。”
此刻铎州城另一边,李府府门大开,府兵两列镇守门前,你以为是迎人,可他们持刀警戒,又毫无半分待客之道。那气势如鬼刹,但凡一只蝇虫不小心飞进来也得给搓圆摁扁了。
巍峨的李府匾额下无人敢逗留,从前是威严不可侵,如今是路过也想绕道走——
嫌晦气。
“抓贼啊,抓贼啊!”
外头街上忽然传来抓贼的声音,看门的府兵从点卯警戒至于此刻,崩紧的弦已然有些疲软,几人见势不对,回身冲院子里喊,“头儿,外头走贼,咱们要关门吗?”
他们口中的头儿便是李府府兵首领李平峦,其人乃是李郡太守李士俭的小侄,与李令驰算是远亲。打从裴云京升任镇南大将军到叛出铎州,一直是李平峦负责府中安防。
眼见半个时辰已到,李令驰闻讯踏出屋外,冲李平峦道:“外头在抓谁!”
李平峦正要吩咐门口的府兵,听见李令驰问话又赶紧转身回来,“回大人,街上在抓贼,属下这就去——”
他关门二字还没吐出来,那贼人路过李府,一个不留神没拦住,竟就让他直接这么冲了进来。府兵后知后觉,赶紧提刀拦人,片刻之□□院正中,几把大刀绕着贼人脖颈围了一圈。
一圈都拉出了血丝。
只见这众人口中的贼人是个四十上下的老头,方才慌不择路,见洞就钻见门就闯,眼下被这阵仗吓得尿了裤子,众府兵提了刀还得腾出一只手来捂着鼻子——
姜是老的辣,尿是老的骚。
李平峦捏了一把汗,赶紧又躬一身,“大人恕罪,属下这就将他叉出去!”
半个时辰已过,李令驰以为能逼来柳濯缨,不想倒是逼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人。他有些失望,没理人,再往后院瞥一眼,没有人。
李平峦眼见李令驰不悦,猛踹一脚地上淅淅沥沥尿不休的老头,“死老头不长眼么!不知道这里是李府!?”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老头两股战战,张口一副土黄老牙也哆嗦个不停,“这这怎的到了护军大人的地界儿!求护军大人饶命!”
俯首抢地的时候还掉出一袋子银钱。
李平峦眼尖,捡了钱袋就往自己怀里揣,身边的府兵转了眼珠也没说什么,只见李平峦叉起腰来,“还不赶紧拖出去扔到大街上,叫百姓捉了去见官!”
只是在铎州犯事,人不是交付府尹便是廷尉,可这一个两个都是李令驰的死对头,李令驰听罢反而改了主意。
“擅闯寡人府衙,还见什么官?”李令驰一挥袖子,“送他去见阎罗罢!”
“大人饶命!”“且慢!”
正在此刻,终于从后院走过来两人,其一是吏部尚书江豫川,下朝之后便径直来了李府,他看了一眼身边这位,刀下留人的话正出自他口。
其人姓程名履道。是近来李令驰特地从清谈中招揽的江湖人士。裴云京人已叛出,他的话李令驰倒是放在心上,此前他也确实在这上头吃了大亏。再者李氏党羽向来以温孤翎与江豫川各为一派,而随着李令驰权柄下移,温孤翎之类已隐隐有倒戈的迹象,
李令驰需要新的幕僚,更牢固的拥趸。
世家有自己的算盘,那便提拔寒门,提拔江湖人,李令驰痛恨背叛,三姓家奴他决计不要。
那声音一出,李令驰猛然回头,只见程履道躬身,重复道:“明公刀下留人。”
李令驰看他。
“半个时辰已到,”程履道抬眸去看这人,说话间对上李令驰审视的眼睛,“此人来得蹊跷。”
李令驰明白了,于是瞟一眼李平峦,李平峦便大手一挥,“带下去!”
“别,别别!”
老头人看着枯瘦,力气倒是真不小,他怕自己进了李府后院,日后再难见青天,于是拼了老命与府兵推攘,李平峦看不下去,一记巴掌狠狠落下,刚将人扇得老实一些,府门口突然来了巡防兵。
“惊扰护军大人,小人方才听闻附近有盗贼,一路追击至此,”他指着要被拖走的老头,“这便是那贼人吧?”
程履道扫过李平峦的胸口,先声夺人,“哪个贼人敢擅闯李府?官爷莫不是认错了罢,有谁说这老头是贼吗?”
府中众人都看向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士。
他说得对,巡防兵只是见到这老头与李府府兵推攘,府中上下都长着一张嘴巴,李令驰要将人收了,哪个不要命,还敢说这老头是贼人?
“这——”
李平峦轻哼,当着巡防兵的面又喝一声:“给我带下去!”
“慢着!”
“敢问官爷还有什么吩咐?”李平峦人长得彪悍,说话也不留一丝情面,“咱们护军大人要请这位老翁做什么,难道还要向你一个京师巡防小兵报备吗!”
巡防兵当众被李府一条看门狗咬得脸色发青,好在这时,门外有人接力喊道:
“就是这老贼偷了我的钱,”那郎君气喘吁吁,不让须臾,“怎么护军大人位高权重,就可以包庇罪犯吗!”
府中众人这才发现,门外的街上已然站了不少百姓。
人多嘴杂,一人一口唾沫吐到李府院中,清理起来也得费些功夫。
“你既说他偷了你的钱,”程履道笑着接话:“可若是他身上没有你口中的钱袋,我是不是还能向官爷告你一个诬陷良民之罪?”
那郎君满脸通红,张口就要骂人,“狗屁!官爷还会凭证据抓人,你一张嘴就要定我的罪,原来这便是狗仗人势吗!”
兔子急了还咬人,由是程履道先去问李令驰的意思,见他闭了闭眼。程履道翻掌向上,“那就请郎君亲自来搜。”
那郎君心急,也是胆大,听罢果真大摇大摆进来,百姓抢着看热闹,哄闹着跟上前堵在门口,这会儿倒是谁也不怕府兵手中明晃晃的大刀了。
“搜就搜,我还不信——”
可那郎君将老头的衣襟翻过来翻过去,最后还去扯他尿湿了的裤兜,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那郎君张着嘴心慌意乱,嘴中喃喃不肯罢休,“明明是你偷了我的钱!”
老头是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可谁叫他身边还有个李平峦,只见李平峦站在老头身后,发狠地剜了他一眼,那手还把了自己命门一下。
这意思就是倘若老头胆敢乱说话,李平峦就能叫他一命呜呼。
赃物早就转了地方,所以那郎君哪儿还能寻得到?程履道笑意淫淫,负手耐心又等一会儿,才问道:“官爷,不知这诬陷良民,该当何罪啊?”
巡防兵皱眉,“当处二岁刑,笞二十!”
郎君脚下一软,“官爷且慢!小人岂敢胡乱欺瞒?明明就是他偷了我的救命钱,我——”他到处寻救命稻草,瞥见一直站在旁边的李平峦,忽然厉问:“是不是你!”
话音刚落那郎君就要上手,可他不会武,如何能是李平峦的对手?人都还没碰到李平峦,就被狠狠一脚踢开。
踢翻在地的时候,细微的骨头碎裂声传来,不知郎君身上哪处骨头被踢断了,他龇牙咧嘴忍着痛,头顶是李平峦嚣张的质问——
“你敢动我?”
他是看门狗,可他是堂堂李府的看门狗,更是李令驰盘踞李郡的本家亲戚!
“我,我——”那郎君额头都冒出冷汗,恍惚间看见李平峦衣领露出的一角褐色,骤然眼睛一亮。
“就是你藏的!”他不顾身伤,转身扒住官爷的靴子,“官爷,我的钱袋就藏在此人的衣襟里!”
办事不力,程履道皱了眉。
李平峦还想狡辩,“这是我的钱袋,谁说是你的!”
“那你倒是告诉我里面有多少钱,”那郎君兀自爬起身,指着李平峦的鼻子道:“一分一厘都不能错!”
李平峦就噎住了。
“说不出来了吧!”那郎君义愤填膺,满腔怒火都是对李氏的怨恨,“各位父老且看看,天子脚下,皇城根上,堂堂李府还要侵吞老百姓的血汗钱,你们还是人吗!”
悠悠众口最是难堵,李令驰看向程履道,此刻脸上已有愠色。
拿人既是程履道所提,这烂摊子自然得他来收,闻言程履道笑着下了台阶,“郎君息怒,只是咱们府上近来也丢了好些贵重物品,方才又见这老头有些像入府行窃的贼人,这才想先拖下去审问一番。”他看向巡防兵,话外还有余音,“护军大人也是一时心切,想必官爷也能谅解。”
如今铎州盗贼横行,世家人心惶惶,到底也有京师巡防的过失,原本一桩小事若是闹大了,谁的脸上也没有光彩。因而即便程履道给的台阶不好下,巡防兵也得乐呵呵地下了去。
“这位公子说的是,”巡防兵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神色痛苦的郎君,又说:“近来京师是不大安宁,既然这贼人偷的不止一家,不若交由廷尉仔细审理,也省了护军大人养病之余,还要操心这些腌臜事。”
“官爷所言极是,”人是决计留不下,程履道索性做个顺水人情,“那便有劳官爷将人转交廷尉。”
一番喧闹之后,李府终于关上大门,骂骂咧咧的话是听不见,春燕与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意乱。
“看来不过是普通贼人,咱们都太过紧绷,或许有些草木皆兵了。”江豫川有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口:“那咱们还要再等么?”
程履道没说话,他心里始终觉得不对劲,但方才闹得李令驰面上不好看,此刻少说话才是正经。
“明公,”江豫川看这意思,话锋一转,“要不要再送一根指头过去?”
第一根指头确实是李凝霜的,第二根却不是,李令驰勒令女儿断指明志,与谢家从此恩断义绝,十指连心,李凝霜手指虽断,看向李令驰的眼神仍只有恨意。
李令驰沉默不语,既不想功亏一篑,也不想在下属眼中落个虎毒食子的形象,即便剁亲女儿手指这样的事他已经做了。
“二小姐如何?”
江豫川答:“二小姐还在怄气。”
“虎毒不食子,子毒不弑父,”李令驰叹息,“原先寡人道她助纣为虐,只是一时被那谢家三郎鬼迷心窍,不想弑父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她都做得出来,如今只是令她断指明志,她倒还敢同寡人怄气——龙生九子,到底各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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