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二小姐下毒,致使裴云京有可乘之机,”程履道忽然插了一嘴,“江大人既然早就察觉不对,若能再早些提醒明公,或许不至于酿成今日大祸。”
此前裴云京未叛出铎州,酒后偶然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叫江豫川暗自上了心,可正如程履道所言,裴云京能下忿相,也是因为有李凝霜的药打掩护。否则李凝霜怎的一回来就能看出李令驰是中了别的毒?
何况最后还在其闺房搜出一瓶七星棠。
江豫川虽是李府门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只是李凝霜到底是李令驰的亲生女儿,他一个外人终究不好插手别家父女之间的事。
不过在得知其中还有当年的谢家人掺和时,江豫川这才不得不提醒李令驰。此前李凝霜若只是一人所为,一时之气,那关起门来便是家丑。
但如今她后面还有谢家人,那就远不止家丑,而是党争,于党争不利,就是他这个做学生的不力,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但江豫川也震惊于,李令驰还真能下得去手,他话说得轻,实则李凝霜鲜血淋漓,在房中大骂李令驰不忠不孝,迟早会下地狱,被底下等候已久的谢氏满门宗亲撕碎了,吞得干干净净。
江豫川脸色一青一白,刚要反驳,李令驰开口压了回去,名为自省,实则也是在提醒程履道,他人刚入府,该认清自己的位置,“淮清倒是有过几次提醒,是寡人轻信逆子。”
江豫川动容,躬身说道:“学生也以为二小姐总能体会明公的一片苦心,不想她竟是一路错到底,不死不回头。”
三人沉默片刻,江豫川又看了眼程履道,“程兄,你说那柳濯缨当真会来?”
程履道没说话,只笃定地点了点头。
于是说好的只等半个时辰,到下半个时辰之前,李平峦每隔半盏茶的功夫就去前院门口问话,转眼时候又到了。
李令驰再也坐不住,看向程履道的目光不仅不满,还有失望,“整整一个时辰,人还没来?”
江豫川跟着重复,“程兄,人没来。”
程履道顶着两道目光,倒是不见怵惕,老神在在,泰然自若,“就快了。”
“就快了是多久?”江豫川打破砂锅,“是再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还是一日两日三四日?”
话音刚落,门口赫然有人大力敲门,程履道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明公,江大人,那咱们便去瞧瞧,来者何人?”
李平峦听见动静,拔腿就去开门,开门就扯嗓子:“哪个不识相的这般敲门——”
大门洞开,乌泱泱的一片逼得李平峦不得不往后退。
来人是廷尉淳于霑,与中书令崔应辰。
“淳于大人, 崔大人,”
李令驰站在阶前,与二人隔着院子对话, 这样的阵仗吓不到李令驰, “二位大人平素不登我李府大门, 今日怎的有这闲情逸致, 要来李府讨杯茶喝?”
淳于霑一摆手,“茶就不喝了,左右今日我等也不是来拿护军大人的!”
江豫川破口而出,“护军府邸,你等想拿谁!?”
“江尚书,”崔应辰负手冲江豫川, “你叫我等好找啊!”
接着淳于霑右手抬到半空,挥手的同时喝道:
“来人, 给我拿下吏部尚书江豫川!”
“谁敢在护军府放肆!”
李平峦当即拔刀, 风吹麦浪,府兵纷纷亮出家伙,两方一青一黑,一方在院中的艳阳下, 一方在庭角的暗影中, 势均力敌。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①”淳于霑掏出天子令牌, 伸手向前高举, 金赤令牌暴露在阳光下, 令人不敢直视其光芒。淳于霑声如洪钟, “本官倒要看看,是谁敢违抗圣命!”
府兵见状面面相觑, 可李平峦自然不怕他,轻嗤一声,侧头去看身后的李令驰。
只要李大人一声令下,便是与他们一搏又有何妨!
片刻之后,李令驰先笑出声,他上前一步,挡在江豫川身前,“敢问江大人究竟所犯何罪,竟劳廷尉与中书令一同来拿人?”
江豫川垂眸,李令驰的脚挡在自己身前,他抬起头,所见是李令驰泛白的鬓发。他红了眼睛,却不吭不一声,没叫李令驰察觉自己内心翻涌。
“本官也想与护军大人透露一二,”淳于霑闲庭信步,在廊下来回踱着,“只是既是皇命,又岂是人人都能过问的?”
“淳于大人不要忘了,”江豫川也踏出一步,紧随李令驰的脚步,“护军大人既兼任录尚书事,不是人人都能过问,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在护军大人面前藏着掖着的!”
淳于霑时常偷摸去讨主上的旨意,眼下倒是忘了这茬,崔应辰见他一噎,笑道:
“倒不知江大人收受贿赂之时可曾想过,举头三尺有青天,也并非人人都能瞒天过海?”他看向江豫川,目光同时注视李令驰,“如今百官考绩刚过,御史中丞脑袋上这顶进贤冠却是要戴到头了,我看江大人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办法,该如何全身而退吧!”
李令驰武将出身,却收了个文官学生,此刻两人并肩而立,令崔应辰恍惚有种上阵父子兵的错觉。
多少年前,他也曾短暂地做过谢泓的学生,沧海桑田,如今杀恩师的真凶就在眼前,正与他的学生一道。
首先涌上崔应辰的不是愤恨,而是羡慕。
他的老师若还在,那该多好?
“请恕本官愚钝,”江豫川心下一沉,“不知崔中书所言为何物,到底是谁收了谁的贿赂!”
冬有炭敬,夏有冰敬,要说大梁鬻官卖狱,贿赂公行,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若放在平时,世家百官谁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御史中丞用来贿赂江豫川的那笔赃银来路不正到了极致,
千不敢万不该,他不该动了赈灾的国帑。
南渡之后国库一度空虚,永圣帝人在皇宫大内,夜夜难以安眠之时,睁开的眼睛却一直默默盯着世家百官的钱袋,土断推行实属不易,几乎是以战争与万万百姓为代价换来的,一批批带血的银钱入库,这才令国库稍显丰盈。
这些血汗钱取之于民,于世家富户而言或许实在不算什么,但于永圣帝而言,这些都是自己拼尽全力,一点一点从世家的牙缝里抠出来的。
现在永圣帝想用白银换百姓的真心,谁料最后竟并未送到百姓手中。贪墨不可避免,哪怕贪一半,也还有另一半能进百姓的口袋,白纸红字的账簿譬如判官笔录,那一笔笔背后都是饿死病死的无名百姓。原来自上而下,各路官员所贪几乎是灾银总款的十之八九——
原来这些银钱一分不少,又重归世家囊中。
“江大人这会子装起无辜来,岂知是否为时已晚?”淳于霑就知道江豫川要狡辩,只是他越狡辩,在淳于霑眼中便是罪名更重,“只是你究竟是否无辜还得咱们细细审过才能下定论,本官劝江大人还是莫做无谓的挣扎,不如敞亮点儿,随咱们这边儿请罢!”
“圣旨何在!”江豫川大喝,博袖抬手的动作在风中摇曳,不得归途,“大梁律法,提审三品以上官员要请主上圣旨,早朝时御史中丞还未被收押,你哪儿来的时间请旨!”
从方才得知御史中丞下狱,江豫川自知今日已是大祸临头,穷途末路。眼下不过是想看看会否直接牵扯护军大人。可他们二人口风偏偏咬紧,本是连他贪污受贿的罪名也不肯据实以告。
江豫川向来聪明,可若非背后紧贴李令驰,若非触动他人雷池,举目朝堂,又有谁会动他一个寒门?
谁又会高看他一眼?
“江大人说的也是,不过主上深谋远虑,早在年前便曾下过一道旨意,”淳于霑点点头,圣旨一出,江豫川就是抗旨不尊罪加一等,说着他还有意无意地扫过李令驰,倒要看看李令驰敢不敢救,愿不愿意救他的学生,“凡事关赈灾灾银一事,事急从权,特许本官可以先斩后奏。为防嫌犯潜逃,先拿了你江豫川,本官再着人去向主上请旨,主上自然也能体谅!”
李令驰终于又往前踏了一步。
“明公!”
江豫川径直去拉李令驰,却被李令驰反手拍了拍。
“淳于大人,主上也曾说过,廷尉办案可不是单凭一张空口白牙,你等既说江大人收受贿赂,那么赃银现在何处?不会要等抓了江大人,去他府邸随便搜一些银子过来,便指鹿为马认作赃银吧?”李令驰眼中笑意尽失,杀意涌动,与院中闪着光的锋刃一齐面向淳于霑,“看来主上苦心孤诣,也不见淳于大人多放在心上!”
淳于霑仰天大笑,被主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骂一顿又如何?若论丢脸,谁也没他当朝护军的脸丢得大,当年李令仪获罪,李令驰在太极殿跪了三日,不照样没能等来主上一面。
“本官究竟有没有将主上的话放在心上,不如就请护军大人一道去那廷尉大牢看看,看那御史中丞都招供了些什么?”淳于霑不乏傲慢,能一同观刑,已是廷尉恩赐李令驰的权利,淳于霑一字一顿,还要提醒所谓的护军大人,他也不过是癞蛤蟆借着兵权才能一朝飞上枝头,“到底是李郡这种小地方来的官吏,不过一道刑罚,就已经招供得差不多了。”
这话可是骂了一院子的李郡人,不等李令驰发作,李平峦已是横刀对指,“你骂谁是小地方来的!”
对面的官兵也立刻抽刀回指,两方霎时紧绷,剑拔弩张。
“退下,”李令驰又重复一遍,“退下!”
李平峦这才满脸不服气地退了下去。
“江大人,你走是不走?”天色不早,崔应辰抬头算了算时辰,眼见就要折腾到日落,“若你配合,你我同僚多年,虽说牢狱之灾难以免去,总可免你镣铐脚链之苦。否则叫路上的百姓看见,还以为咱们向来清正廉明的江大人犯了什么死罪,要凑上前来看热闹。”
江豫川也知道再拖下去,李令驰一定会被拖下水,他强装镇定,向李令驰深深一躬,“明公宽心,学生去去就回。”直身的瞬间他双眸已是通红,上前一步,附耳又添一句,“不要救我!”
李令驰心中大恸,“淮清!”
再一眼,看到的已经是江豫川昂首挺胸的背影,恰如定都宫宴那晚,他挺身而出,坚定地走到护军李令驰的身边。
廷尉诏狱
江豫川与淳于霑对面而坐,天子圣旨高悬于顶,如圣驾亲临。
起先淳于霑还恭恭敬敬地问了一段,问所收赃银几何,问除了御史中丞,他还收过朝中何人的贿赂,可江豫川强嘴硬牙一个字不招,淳于霑耐心耗尽便唤了行刑狱卒,想叫这位文弱的吏部尚书开开眼。
江豫川倒是气定神闲,刀斧加身还能寻淳于霑的错处,“大梁没有对文官用刑的先例,你想让主上背上千古骂名?”
“只怕让主上背负骂名的是你江豫川,”此刻淳于霑为刀俎,江豫川为鱼肉,他如何能惧怕掌中之物?说着他拱手指向头顶,黄绢诏书白纸黑字,字字诛心,“吏部尚书主百官考绩,靖襄帝推行九品中正制,它却成了你以货准才的谋私账簿,公然买官鬻爵,将大梁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圣旨昭昭在上还敢狡辩,你口口声声为主上着想,那么你究竟是主上的臣,还是李令驰的臣!”
这话点到了江豫川的痛处,他深吸一气,缓缓而出,“你既咬定本官公然买官鬻爵,那么证据又在何处?没有证据,便是你们花言巧语骗取主上圣旨,将本官屈打成招又如何?”江豫川一字一顿,“本官死也不会认罪!”
“可江大人死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于本官又有什么好处?本官自然得让您活着,”淳于霑面目狰狞,笑声从喉底发出,如闻地狱恶魔之音,“至于怎么活着,那可就不好说了!”
于是又过一个时辰,廷尉派人大摇大摆来到护军李府,送上两颗红白相间的后槽牙。那上面鲜血淋漓,仿佛还能看见隐隐冒出的热气,
是刚从江豫川嘴里拔出来的。
“好个以牙还牙,”李令驰的双手颤抖,抑制不住地想要大开杀戒,“他就是谢氏后人!主上若是知晓此事,如何还能任由他把持大梁朝政,戕害淮清!”
程履道方才一言不发,此刻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历来官场之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都是银钱二字。
“明公,我知您救江大人心切,可是天灾人祸,贪墨一事牵连甚广,说不准就是主上在背后一力主查,只是最后不幸查到了江大人的头上。”程履道当头一盆冷水浇下,“眼下就算您屈尊去求主上,他也未必肯见您呐!”
李令驰脚步慢了一丝,可他不甘心,甘愿自欺欺人,“不去怎么知道!”
白日突袭本是为抓柳濯缨,可柳濯缨不上当,来的是廷尉与中书令,他们带走江淮清,李令驰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眼下他根本无法顾及还在后院闭门思过的李凝霜,满心想的,不过是救下江淮清,还有杀了柳濯缨。
程履道拗不过李令驰,只得随他赶去皇宫,屋漏偏逢连夜雨,彼时宫门刚刚下钥,李令驰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说动侍卫进去传话,此刻李令驰没时间追究谁敢给他脸色瞧,生怕传话的人不够贴心,还特地承诺要打赏金银。
他关心则乱,也忘了现在主上正在查贪墨一案,大内上下草木皆兵,风口浪尖谁敢收受贿赂?
一炷香过去,传信的侍卫终于回来,可也只他一个,身后半个人影也没有,如程履道所言,永圣帝果然不肯见李令驰。不光如此,年前的待遇减半,甚至连郑蕃也敢不给自己面子,谁来传话,便是谁去回话。
李令驰回想当年李令仪获罪,他苦苦跪在太极殿外也不得主上一面。
如今他倒是没跪着,偌大的皇宫就在眼前,宫门高于顶,此刻他连门都进不去。
因为彼时永圣帝还捏在李令驰的手中,是护军大人自己想给永圣帝一个面子,再者也是给世家做个样子,
如今却是不得不俯首称臣。
春寒料峭,夕阳渐远,程履道不忍李令驰白发苍苍在外头受人冷落,轻声劝道:“明公,咱们回去吧。”
李令驰这回倒是没再固执己见,听罢起了身,与程履道坐上车驾回李府去。
“慕容裕这条路走不通,”大内回李府的路程不短,李令驰不敢闭上眼,此刻他身边只剩一个程履道,他盯着面前的人,毫不掩饰地将他当成救命稻草,“眼下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淮清?”
至亲背叛,爱将背叛,如今爱徒又锒铛入狱,李令驰头一回觉得顶上的天快要塌了。
今日他是动过杀逆子的念头,所以报应不爽,江豫川后脚就被抓进诏狱。他长叹一气,忽然觉得就算要了谁的命,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
李令驰虽如此问,程履道也知他还是想用柳濯缨的身份迫永圣帝回头。
“明公,柳濯缨的身份实则与此案无关,就算他就是谢泓本人,主上也会选择先料理了牵扯贪墨案的官员,”车驾摇晃,程履道一路颠簸,苦口婆心,“毕竟如今柳濯缨依附皇恩,事后只消主上轻轻一捏,他必死无疑。而贪墨灾银却是动摇国本,两者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李令驰闭了闭眼,他煎熬一日,眼见就要入夜,粉红血丝布满双眼,也剥夺了他洞察朝堂世间的能力,“这个御史中丞还是李郡太守一力举荐,可知他到底给那李士俭送了多少金银珠宝。三年父母官,十万雪花银,天要亡我崤东李氏,以至于所出皆是酒囊饭袋,竟没一个可用之才!”
程履道欲言又止,半晌才接话:“其实倒也不全是那御史中丞的错,只是遑论大梁本朝,便是在前朝,鬻官卖狱之风也从未有过收敛。”他声音渐低敛,历来贪官污吏最难容忍,可明招没有,全军覆没的阴招他倒是还有一个,“若真要查,难道其他官员就没有半点问题?主上励精图治是不假,可总不会想图到最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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