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我是不大喜欢你,甚至觉得你我终归不是一路人。但我又听说铎州那夜你性命垂危,撑着仅剩的一口气也不肯让鬼医医治,是生怕鬼医伤害咱们大人——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此后谁想将你二人分开,便是要咱们大人的命。”狄骞没起身,以长辈的身份接了酒,希望老合罕在天之灵,能不怪他敢做合罕的主,“这杯酒,我代我家先君接了!”
听到这话,赫连诚也有些激动,他赶紧起身,与谢元贞一道向狄骞行礼,“多谢师父!”
年节深夜的主街灯火辉煌,赫连诚吃饱了便喜欢来街上闲逛,凑百姓的热闹,只是他与谢元贞两人走在路上,还要不时碰他的手。
十指相连被谢元贞挣开,一而再再而三,谢元贞总算难以忍受,他观察周围的人,有几个正朝他们这边看来——
“在外头呢!”
他这么一说,赫连诚更要握紧了,“这是在我的师戎郡,你怕什么?”赫连大人说着回头抬了下巴,谢元贞就瞧见屋顶上似有人影。
“拉着我,”赫连诚拇指磨了磨谢元贞,“一会儿游神不容易冲散!”
赫连诚带着谢元贞挨过鞭子才肯远离喧闹的人群,他二人闲庭信步,不知不觉走到当年那个小巷口,贴门神的妇孺犹在,却不见做木刻的老翁。
只有一位老妇在院中费力洒扫。
“老夫人,”赫连诚站在门口,问:“尊长今日不在家?”
“老身见过赫连大人,”老妇腿脚腰背都不好,听见赫连诚问老翁,眼中的光亮更淡了些,“我家老头啊,他不在了。”
两人心里一沉,赫连诚问错了话弥补,见院子正好只打扫了一半,就赶紧去接扫帚,“请恕我冒昧,您去歇一歇,我来帮您扫吧!”
老妇攥着扫帚赶紧往后一退,险些摔着,“这可使不得!”
老妇不肯,赫连诚也不敢硬抢,他身后的谢元贞听罢上前笑道:“您就让他扫吧,”他附上老妇的耳朵悄悄补上后半句:“刚用过饭,眼下这人浑身都是蛮牛气力。”
且眼下不使一些,今夜回去,谢元贞可要遭殃。
老妇掩唇笑笑,终于将扫帚恭恭敬敬递给赫连诚,看着赫连诚撸起袖子忙活的时候,不由又打量起谢元贞。
谢元贞人长得好,说话轻声细语,老妇爱不释手,视线不时在他与赫连诚之间回转,不知何时她眉眼舒展,颇为解意地点了点头。
谢元贞说得没错,今夜赫连诚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待扫完地,赫连诚回到门口将身一躬,“老夫人,扫帚还给您。”
“老身多谢赫连大人,”老妇摸了摸自己身上,老翁不在,便是年夜饭也不过草草对付几口,于是只是赧然一笑,“老身没有什么可送的,唯愿二位能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这本是句祝福的话,赫连诚听罢却是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是想与谢元贞白头偕老,可谢元贞愿意么,谢元贞又能否与他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多谢老夫人!”
还是谢元贞先开了口,他抓起赫连诚的手,指节那里还沾了些尘灰。
出巷口的路上赫连诚没吭声,临拐弯到主街上的时候才问:“这会儿牵我的手?”
“这是在你的师戎郡,”谢元贞踮起脚,定定看着赫连诚,“你怕什么?”
“好!”赫连诚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牵了便不能再放开!”
谁叫他难哄也好哄,只要哄他的人是谢元贞,赫连诚便是一百个情愿。
永圣八年,开春复朝。
李府老爷出门没多久,宅门忽又大开,有人匆匆穿过前院,往后面去。
李凝霜拎着一篮子药材正要去晒,正撞见赶来的僮仆,她停了脚步,只问:“何事如此匆忙?”
“回二小姐,老爷说身子不舒服,”僮仆双手贴在两侧,弯腰低头,恭敬答道:“想吃一粒药。”
李凝霜皱眉,“这药父亲不该随身携带么?”
僮仆将身埋得更低,“清晨老爷出门着急忘了带。”
近来李令驰的忘性确实见长,李凝霜听罢便不再多问,转身边说:“我这就去取来,你再送去。”
僮仆跟了上去,仍是支支吾吾。
李凝霜脚步一顿,“还有何事?”
只听那僮仆小心翼翼挤出两句,“只是老爷吩咐,让二小姐亲自送去。”
李凝霜直接侧过身子,目光绕着那僮仆打转,“为何?”
“老爷他说,”僮仆已然跪在地上,隐约可见其正瑟瑟发抖,“他怕,他怕——”
他怕有人再换他的药。
“我知道了。”
吃一堑长一智,李凝霜顿时全明白了,李令驰要她送,那她权当孝顺父亲,为护军大人跑这一趟。
李家二小姐的车驾走到宫门前时,李令驰还没下马。
当朝护军的威风不再,但碍于他手中的十万兵马,上朝的官员进宫之前还要敬一句护军大人。
李凝霜正要下去,风掀起帘子一角,恰好从缝隙里看到身穿绛服的谢元贞,她愣一下,面上不显,反手将药给自己的贴身侍婢,“去给护军大人。”
护军大发雷霆,杀人也不过手起刀落,侍婢哪里敢接,“这,老爷不是说要您亲自给他?”
李凝霜合起掌心,犹豫片刻,捏紧了药瓶下了车。
“父亲,”李凝霜走到李令驰马下,先行过礼,“您的药。”
“这么巧——”李令驰没接,也没回自家女儿的话,反而截住要入宫门的谢元贞,“柳大人也来了。”
柳濯缨本来也没想与李令驰打招呼,听见他的声音心中烦躁,一回头,却正见到他身边的李凝霜。
“见过李大人,”柳濯缨愣了一瞬,随即端起笑脸,“想必这位便是令嫒?”
李凝霜却不理柳濯缨,对着马上的李令驰又重复一遍,“父亲,您的药。”
李令驰像是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李二小姐话过二巡才接过药瓶,可他打开却也不急着吃,只闻一下就赫然砸了回去,正中李凝霜的额头。
“混账!”鲜血从李凝霜的额头流下,李令驰只当没看见,当众詈骂道:“你可曾将你的父亲放在眼里?连一瓶药都能拿错!”
李令驰要当着柳濯缨的面做戏,已是将他李家的脸面彻底豁出去,可柳濯缨眼神一冷,只是袖手旁观。
“让柳大人见笑,要说这做子女的不省心,可当真是麻烦了。虎毒不食子,再不孝顺,也不能当僮仆侍婢似的随意打杀,”李令驰仿佛才想起柳濯缨还在身边,坐在马上,俯身去问他:“柳大人,不知尊亲可还在世?”
“下官没有侍奉父母的福分,”柳濯缨盈盈笑出声,生怕这笑意淡了一寸,便是显而易见的杀意,“他们在下官很小的时候便故去了。”
“这还真是,”李令驰撤回身去,啧啧道:“令人惋惜啊!”
隔日夜里,赫连诚冲进司马府后院的房门时,谢元贞正准备去沐浴。
谢元贞脱了外袍,衣服松散,长发散落,见赫连诚的脸色不大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怎的这会儿来?”
赫连诚气儿都没喘匀,张口就问:“李令驰当真有所察觉?”
永圣帝命谢元贞联络江右三州,除李令驰是迟早的事,他并非是怕李令驰,而是怕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谢元贞的身份会暴露。洛都一战已叫永圣帝失了民心,如今中书李氏后人竟然还存活于世,这叫永圣帝如何能容忍?
他必定会联手李令驰,先置谢元贞于死地。
谢元贞听了缘由,一颗心提起又放下,“你得消息的速度可越来越快了。”说着他走出门外,往那浴池去,“放心,李凝霜没有指认我。”
踏出门的第一步,赫连诚就将人捞了回来,此事非同小可,赫连诚可没心思同他玩笑,他禁锢谢元贞的双肩,力道不小,“此人究竟是否可靠?”
谢元贞叹了口气,“那你可知我是在哪里寻到的李凝霜?”
永圣二年春,梁帝南渡,定都铎州,京师铎州郊外十里的奉仙观便换过一批道人,自此不再对外开放。
谢元贞在山中观察多日,发现每到午后未时一刻,李凝霜便会偷偷往后山一处僻静地去。
于是他就挑了观中守卫最为松懈的一日,跟踪李凝霜到了地方——
“李凝霜,”谢元贞忍了又忍,张口依旧咬牙切齿,“你就躲在这儿!”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李凝霜松了药臼,药材零零散散洒了一地——
“季,季欢,”李凝霜简直见了鬼,“他们不是说你——”
“说我死了是么?可我又从阴诡地狱里爬回来了,你是不是很失望?”谢元贞一个闪身,掐住她就往最近的树上一掼,“你可知三兄是怎么死的么?”
李凝霜轻飘飘的,整个人看起来远比重伤初愈的谢元贞还要瘦削,脸色惨白几乎毫无人色,在听到三兄之时更是语调癫狂,“我不要听,求求你,我不要听不要听!”
“不敢听?”谢元贞怒火中烧,彼时他心如刀割,今日终于也可以叫李凝霜好好尝过滋味,“他被公冶骁先断一臂,又被削掉半个脑袋,可他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是了,你回了李府,回到你父亲李令驰的庇佑之下,只是你的父亲就是杀你夫君的凶手!”
这些话从谢元贞的嘴里出来,折磨的是在场的两个人,两人同为谢家三郎最亲密的人,谢元贞说到后来有些失控,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渐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说!打从踏进我谢家那一日,是不是就已经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李凝霜几乎不能呼吸,脆弱易折的脖颈以谢元贞的手为分界,上面涨红下面青白泛紫,她整个人不停抽搐,喉咙不断束紧,从喉底发出咯咯的声音。
片刻之后,谢元贞终于松开一些。
“我,我没有,”李凝霜忍着咳嗽又恶心,双脚落地直打颤,靠着大树都站不住,可她始终重复道:“我没有!”
她说没有,便是自己不光不知道父亲的所作所为,更不曾心存一丝谋害谢家任何一个人的念头。
谢元贞一时怔忪,彻底松了手,“你没有,可你叫我如何再信你?”
李凝霜虽是李家人,李令驰在朝堂之上与谢泓屡屡作对,李凝霜从来站在谢家这一边——
她早就看透了父亲的为人。
谢元贞也一直如此认为。
“我知你不肯信我,”李凝霜涕泗横流,扶着脖子昏天暗地咳过一阵,这才艰难地靠着大树继续说:“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没能死在那里,与三郎一道死在谢府的熊熊大火里!可李成碧哄我回了家,李令驰当即命人将我幽禁。主上南下的几十日里,我就如同天牢囚犯一般,不能见人,不能下地,吃喝拉撒都在用铁链锁起来的笼子里!”
她吼完这一声,脱力跪去地上,“彼时我已身怀六甲,我为着三郎的孩子没同他们拼命,虎毒不食子,这也是李令驰的亲孙啊!谁成想到了铎州,孩子都已经快八个月,他们竟然,竟然用药打下了我的孩子!”
古来女子生产,便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谢元贞听罢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都八个月了,如何是一副药便能打得下的?”
“所以他们又请来隐婆,想将孩子引产,”李凝霜声嘶力竭,谢元贞说自己是阴诡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岂知李凝霜其实与自己一样,都是苟活人世的苦命人。
“听隐婆说,那是个漂亮的女胎,”李凝霜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怀里就抱着婴孩,“都说子肖母,女肖父,她一定是像极了她的父亲。”
两人久久不能平静,半晌谢元贞才问:“方才你在做什么?”
说着就要去帮她捡药材。
“别碰!”李凝霜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爬过去一把夺过谢元贞手中的药渣,“季欢,你不能碰!”
“为何不能碰?”谢元贞磨了磨后槽牙,“难不成是毒药——你要自尽?”
“他们这般对我,我若一杯毒酒归西,岂非遂了他们的意?此刻便是入了黄泉,我也无颜面对三郎,面对李氏满门,”只见李凝霜眼神阴冷,声音狠绝,“这是七星棠。”
回到此刻的司马府,谢元贞说完这一切,赫连诚也是久久不能平,“这些你倒没说过,我以为——”
“说来这些到底都是妇人家的隐衷,我也不好宣之于口,只是你道三嫂下七星棠只是泄愤?”谢元贞话锋一转,当年李凝霜的话犹在耳畔,“她是真的想杀了李令驰,甚至还有李成碧!”
李令驰欲灭谢氏满门而夺其权,此事李凝霜不知,李成碧却是清清楚楚,因而当年姊妹两人在奉仙观神官座下,决定谁为父入宫,李凝霜便给了李成碧一个入宫的理由。
要说李成碧与其父才可谓真正的同出一脉,他们父女二人是一样的自私与阴狠毒辣,如今陆商容在宫里将人折腾疯了,这也是李成碧助纣为虐应得的下场,李令驰在家中气得要杀人,李凝霜反倒感激不尽。
李凝霜与李令驰虽为父女,从来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可眼下李令驰就敢当众拿李凝霜来试探你,”谢元贞越是坦言李凝霜对其父的恨意,赫连诚越是不能放心,“他会不会拿自己亲女儿的命逼你妥协?”
谢元贞倏地抬眸,看得赫连诚心里更慌。
“李凝霜乃李令驰所出,可她同样是我三兄明媒正娶抬过门的妻子。”谢元贞斩钉截铁,“我会救她,可未必就因此由得李令驰拿捏我。”
第114章 月后
开春述职的第二日午后, 师戎郡城东一间民宅的宁静骤然被打破,人影晃动间,从里头传出一声惊呼——
“刘公子怎的来了!”说着宅中老妇打量起刘弦身边的年轻郎君, 她年纪大了, 近来有些老眼昏花, 也不怎么出门, “这位是——”
“婶母安康,”刘弦恭敬过,指着赫连诚介绍道:“这位便是师戎郡太守赫连大人。”
“老夫人福寿康宁,”赫连诚拱手,难得笑得端正,“请恕晚辈失礼, 本该年节来贺,只是郡内诸事繁杂, 开春述职之后方得空, 这才前来拜会。”
“老身不过平头百姓,”老妇慌忙扶起赫连诚,受宠若惊,“如何担得起赫连大人如此大礼, 实在是折煞老身呐!”
这位刘弦口中的婶母并非是其亲眷, 她原是刘夫人崔氏的陪嫁侍婢媛徽, 当年洛都城灭, 刘家兄弟仓促外逃, 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刘府故人, 不想竟就在师戎郡, 又遇上了媛徽。
按说刀柄祸乱,战火连天, 五部铁蹄之下她本也没有活路,但实在恰巧被路过的好汉救起,跟着一道逃出洛都城。而后南下流亡,媛徽嫁作人妇,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直到某日在街上偶遇刘家兄弟。前几年媛徽的夫君过世,刘家兄弟便时常过来探望,久而久之更当成至亲一般侍奉膝下。
“婶母,”刘弦搀扶媛徽坐上胡床,“实不相瞒,赫连大人此次前来,确有要事相问。”
“赫连大人但请直言,”媛徽刚沾到胡床就站了起来,都说赫连大人是大梁乱世难得的清官,为生民立命,恪尽职守,治理有方,媛徽不敢也不愿有半分怠慢,借刘弦的力躬身道:“老身定当知无不言!”
“晚辈惭愧,想向您问一故人,”此情此景,赫连诚就知道若是自己不坐下,媛徽就只敢站着,于是他勾了另一张胡床坐下,问:“月后这个名字,不知老夫人可曾听过?”
“.月后,”媛徽终于安心坐下,语气却仍是支支吾吾,还要仰头先看刘弦。
“婶母但说无妨。”刘弦点头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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