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李成碧不知何时拔下头上的玉簪,那是胡毋琛新婚之夜送她的信物,她静静听着胡毋夫人的控诉,听到后来突然咯咯笑起来,胡毋夫人话音刚落,她越笑越大声,好似也跟着一同癫狂——
“我不得好死,”泪水如银河坠落九天,她甚至无比认同,“是,是,我李成碧合该不得好死!”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皇后拉回她自己宫里去!再不许她出来发疯——你也滚回你的宫里去!”皇后不能杀,胡毋夫人则是狠不下心杀,永圣帝进退两难,只能先拉开彼此,讨一个眼不见为净。
直到两人被拖去殿外的甬道,凄厉的声音还隐约可见,永圣帝摊开双手,满眼是几近干涸的血迹,实则他自己也快要支撑不住。
“主上,去洗洗吧。”郑蕃低声劝道。
不等永圣帝回答,里面突然传出一声——
“什么声音?”永圣帝问。
“主上,”郑蕃眼睛一亮,“是陆贵嫔醒来了!”
听罢永圣帝双脚已然催动,神志茫然在后头追,直到进了寝殿还一副无措的模样。
“怎么样?”好一会儿,永圣帝才坐上床榻,他的手还脏,也不敢去摸陆贵嫔,只问:“哪儿痛?”
陆贵嫔神色淡淡,“孩子呢?”
“咱们,”永圣帝闭了闭眼,鼓足了勇气,“咱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陆贵嫔没有丝毫波动,若非嘴巴还在动,整个人看起来俨然一个精致的傀儡,“还会再有么?”
永圣帝恨不得三指朝天,当堂立誓,“自然是会有的!”
陆贵嫔不听宽慰的话,又闭上眼不再开口,永圣帝不敢再刺激她,左右今日已经耽搁早朝,他在长信殿呆了一日,入夜就更不想走。
“主上,”郑蕃瞥了一眼床上不知昏醒的陆贵嫔,附耳劝道:“夜色已深,该回宫歇息了。”
永圣帝又磨了好一会儿,这才肯起身,梅雯送主上出门后,殿中熄了一半的烛火,正要再熄一半,郑蕃忽然去而复返。
梅雯上前揖礼,“不知中常侍还有何吩咐?”
“不敢有吩咐,”郑蕃,“只是主上牵挂贵嫔的身子,上了步撵还不忘遣奴婢回来传几句话。”
陆贵嫔,“郑常侍请说。”
“恭喜贵嫔,此后宫中再无您敌手,”郑蕃跨过寝殿的门槛,向陆贵嫔先躬了身,道贺之后便是疑问,“只是您向来无欲无求,为何偏偏此时突然起了争宠的心思?”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只消永圣帝心中有陆贵嫔,恬静不争就是她最好的武器。此一胎落,反而永远烙上永圣帝心头,往后他每见一次陆贵嫔就会想起,正是因为他的懦弱与置身事外,才致使他心爱的女人受伤,
他永远会对陆贵嫔心怀内疚。
一旁的梅雯眼神流露出惊慌,陆贵嫔仰天看向床顶的辛夷花,丝毫不为所动,“为主上恩宠,为陆家荣华,为皇子嫡孙,郑常侍尽可挑一个说与主上听。”
“贵嫔放心,主上只会记得您的好,”郑蕃佩服陆贵嫔的胆识,他活了半辈子,说到底女人之间不过那么一回事,他看得明白,不代表要说个清楚,于是他只笑着又躬了躬,“主上但请贵嫔安心养身,此事主上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交代是什么,聪慧如陆贵嫔自然能明白,既然孩子没保住,那么至少吏部尚书一职,永圣帝不能再言而无信。
次日,李府才撤经幡不久,噩耗又接连而至。
“什么?”李令驰俯身向前,送信的寺人就将头埋得更深——
“明公,千真万确,大小姐当众被人那样戳心窝子,换了谁也是难以自控啊!”
李成碧向来沉稳,再大的委屈莫过于亲手斩断与胡毋琛的姻缘,彼时胡毋家人何曾没骂过她寡廉鲜耻,可别说摔东西推人,从和离到入宫,期间李成碧也不曾说过一句重话,甚至不曾掉过一滴没用的眼泪。
如此忍辱负重,怎会失控以致推倒陆贵嫔,致使她不幸小产?
李令驰咽下满腹怀疑,只挥手,“去吧。”
僮仆送了寺人出门,李凝霜端着药从廊子另一头走来——
“父亲。”
转身的时候李令驰忽然恍惚,他扫过李凝霜手中的药碗,鬼使神差地问:“先前你说裴云京趁为父养伤服药,暗中下了忿相,那你阿姊——”
凡用忿相者,轻则精神恍惚,如梦似幻,重则暴躁难以自控,往往会清醒地做出令自己追悔莫及之事。
李凝霜没回答,只是垂眸将药递去李令驰面前,“父亲先喝药吧。”
药汁十分浓郁,李凝霜面无表情,李令驰顺着视线,透过黢黑的光影去看这张脸,反而看出一些诡异阴险。
会不会是自己亲女儿?
李令驰脊背一凉,下意识没去接药,转而问:“谢懋功坦言自己曾在谢府见过柳濯缨,”他负手而立,李凝霜的目光实则难以穿透,然而其实更紧张的是父亲自己——
“柳濯缨到底是不是谢家人?”
“不是。”李凝霜端着药与他直视,话音刚落尤嫌不够,于是又斩钉截铁重复一遍。
小雪见晴天,有雪到年边,柳濯缨再领司隶校尉一职,携一抔雪乘兴前往江右。
此行是公务,其一是为查收三千兵器,其二则是临近年节,也是顺便代君督查三州郡的情况。
武库失窃,如今三千兵器如期打造完成,庾愔也算功德圆满,永圣帝感其忠心,特赏庾愔回家探望老父亲,年前都不必再回京。只是庾愔也顺着台阶上递辞呈,言说父母在不远游,他才疏学浅,德不配位致使酿成大错,如今总算弥补过失,也算了却一桩心愿,此后惟愿在家孝顺二亲。
两厢挽留与推拒之后,永圣帝才同意了庾愔的请辞。
永圣帝以为庾愔此生不再入朝堂,实则庾愔到了家中便与父亲说,年后想去师戎郡打五部与海寇。
当年师戎郡一战,海寇成了庾愔的心结,他承祖父遗愿,五部更是他的执念。
有了庾愔,此后望京与师戎郡便算是真正绑在一起了。
但这只是柳濯缨此行名面上的两件事。
入夜,赫连诚就抱着谢元贞在窗前赏雪,与他耳鬓厮磨——
“这段日子总不急着走了吧?”赫连诚紧紧攥着谢元贞的两只手,方才吃饭的时候还恨不得揣在怀里不撒开,生怕谁来抢走似的,“留下过年,开年各州郡官员回京述职,正好你我一道回去!”
“开年能回去都算不错了。”谢元贞任他摩挲,开口却是满腹担忧,“远香近臭,就怕呆久了叫赫连大人心生厌烦。”
从铎州到师戎郡赶了整整一日的路,美人香汗,赫连诚凑上来闻不够,盯着怀中人微微掀开的衣领,眼神危险,“哪里臭,我怎么闻出一股脂粉香?”
“想是赫连大人流连南风馆,沾了那小倌儿身上的脂粉,”谢元贞吃饱喝足,便开始装委屈,“原来大人已有蓝颜知己,夜已深,在下便不搅扰大人良辰美景,春宵一刻。”
“我瞧这香味就是打季欢身上来的,”赫连诚拉住人,伸手摸得隐秘,“莫不是为夫常年在外不归家,季欢也偷摸藏了个小的?”隔着衣料,敏感的地方依旧敏感,赫连诚察觉到他在隐隐打颤,眼神更暗了暗,“在哪儿呢?喊出来我瞧瞧。”
滚烫的嘴唇擦过耳廓,电流般直冲谢元贞天灵盖,赫连诚还没做什么,他已经眼尾泛潮红。
“哪儿敢呢,妾此生既许赫连大人,大人一日不归,妾只会一日以泪洗面,如何还能有心思去寻欢作——啊!”最后一字陡然拔高,谢元贞发狠地睨他,“你坏得没边儿了!”
赫连诚咯咯笑,他溺在谢元贞略带清香的肩窝,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饿死了,不给口饭吃,真是要活活饿死为夫了!”
“方才我那小半碗都叫你吃得干干净净,”谢元贞被他挠得停不住笑,话音撕得稀碎,“怎的赫连大人在自己府中还吃不饱饭?”
“米饭是吃够了,”赫连诚微微转过谢元贞得身子,低头去啄他粉嫩的嘴唇,“别的饭,可还远远不够呢!”
两人腻歪,突然院外,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响起。
“啊哼咳咳咳!”
五绝人还没进院子, 先扯着嗓子咳了一路,生怕见到不该见的,他后面跟着刘弦, 一副想拦又不敢真动手, 举措局促, 稍显滑稽。
五绝来前赫连诚虽已打过招呼, 但死人复生,更显得鬼医五绝高深莫测,甚至高到有那么点令人发怵,难得刘弦这般的八面玲珑也犯了难,面对五绝不敢轻易靠近。
“杵在那儿跟个桩子似的,没瞧见五绝先生手里的药?”赫连诚松开手, 冲刘弦说嘴,“还不赶紧接过来?”
“属下该打!”刘弦得了主子的令, 这才敢靠近五绝, “五绝先生,让晚辈给您端药吧!”
“劳五绝先生亲自送药,这种小事日后使唤刘弦就好,”说着赫连诚走到门外去迎人, 顺手去接药碗, 侧身递与谢元贞, 却没有松手——
这是怕累着谢元贞的手, 要他就着自己的手喝。
谢元贞跟在身后小媳妇似的, 趑趄不敢前, 五绝与郗衡是好友, 便也是谢元贞的长辈,风情事怕人知, 他头回被撞破与赫连诚亲昵,眼下垂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赫连诚没个眼力见儿,还要这样逗他,他恼羞成怒,气得一把夺过药碗,险些洒出去。
“哼,我若是不来,哪儿能瞧见不该瞧见的,”五绝扫过脸颊通红的谢元贞,欲言又止,“你们这——”
“先生放心,”赫连诚挺身挡了挡,攥着谢元贞的手很可靠,“我不过太久没见季欢,抱一抱而已。”
说完当着五绝的面,偷偷捻了下谢元贞的掌心。
坡头上脱裤子,羞煞人。
五绝没瞧见这样细微的动作,听罢轻哼,“你口中的太久,难道是指隔了一次休沐那么久?”
大梁官员每五日一休沐,五绝口气不乏惊讶,不过五日而已,哪儿就那么急不可耐了?
可是五绝不知道,彼时他不过随口一提房事要适量,赫连诚却是奉为圭臬,自那之后果真好长时间不再与谢元贞做到最后。
所以方才赫连诚说的也是实话,他是真的憋坏了。
“所以一日不见,”只是这样的苦衷他不敢向五绝说,只嬉皮笑脸,讨个乖巧,“如隔三秋啊!”
“九尺大汉,说这种话也不嫌害臊!”五绝白头发一大巴,也不见得听得下去这些骚话,于是愤愤绕过他,盯着谢元贞,“把药喝咯!”
他话音刚落,谢元贞已是仰头一饮而尽。这药苦得他舌头发麻,一句好苦也是带着颤意,听得赫连诚想笑又心疼。
可赫连诚刚想喂他饴糖,糖送到嘴边突然停顿,遇事不决先问五绝,“先生,敢问季欢能否吃糖?”
赫连诚是为保险起见,可落在五绝眼里不过是多此一举,左右他说不行也没见赫连诚少喂,最后捞过药匆匆离开,眼不见为净。
这偌大的院子飘着碎雪,清幽宁静,转眼又成了夫妻二人的小天地。
谢元贞主动贴上赫连诚的胸膛,揪着他的衣领把玩,开口却是反问,“故意的呢?”
“五绝先生年事已高,”赫连诚低声坏笑,“太甜的东西对他不好。”
谢元贞低头咯咯笑,笑起来与赫连诚渐渐有几分相似,赫连诚腰身紧实宽厚,忍冬纹样的腰封上,系着一块玉佩。
“你这玉,是与那印章一样的玉种吗?”说着谢元贞掏出怀中那枚印章,两厢轻触,发出一声脆响,“纹样倒是别致。”
赫连诚顺着谢元贞的视线去摸自己身上这块玉佩,指尖滑过的动作小心翼翼,“倒都是羊脂玉,是我出生之后,母亲佩在我身上的。”往日记忆浮现眼前,如今回想起来,赫连诚总觉得当初母亲的话别有深意,“我曾问她这玉的来历,她只说很重要,嘱咐我切莫丢失。”
“既是你母亲留与你的东西,自然是要妥善保管。”谢元贞眸子微微暗淡,当初九死一生,身外之物自不比性命更重要,可二亲素日送自己的东西,他到底一件也没来得及带出去。
须臾,他又想到什么,语气更冷,“只是这样上好的玉,落在那位御史中丞眼中,恐怕连做他仆从的腰牌都还不够格。”
一阵风起,赫连诚将人横腰抱紧屋内,房门紧闭,地龙烧得火旺,半点冻不着谢元贞,他又给谢元贞灌了只手炉,谢元贞的掌心贴着手炉,手背又被赫连诚牢牢包裹,“你的人已出发去崤东了?”
此行除了名义上的两件事,更重要的,还是搜集吏部尚书的受贿实证,其中首要便是那位招摇过市的新晋御史中丞。
“最迟三日便能到,”谢元贞心里也打鼓,贪墨之事可大可小,若是搜集到的证据不足以将江豫川拉下马,之后的百官考绩,江豫川第一个要收拾的便是他柳濯缨,“只是不知能搜集到多少证据。”
“自古贪官污吏抓不完,若无利益勾连,如何狼狈为奸,结成党羽?”赫连诚攥紧了拳头,他出身五部皇族,成丁之后又流落朔北,沦为平头百姓。
他在大漠见过饿死的牛羊,又在朔北见过穷苦的百姓,世家忝居高位,黔首百姓在他们眼中不过史书工笔下的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今年夏秋两季旱情蝗灾,朝廷拨下去的赈灾银粮譬如石沉大海,千里江山饿殍遍野,百姓连个响儿也听不着,便可知这些世家党羽究竟贪墨了多少!”
赫连诚所思也正是谢元贞所想,他反手握住赫连诚的手,是宽慰,也是承诺,“我既担了司隶校尉一职,自然也不会叫他们白白贪墨这些赈灾银粮。大梁建朝短短三十余载,世家积弊却已有数百年,若非如今李令驰大不如前,永圣帝还不敢妄动这些贪官污吏。此举若能成功,日后全境推行土断也是顺理成章。”
这话听着不近人情,但既然决心要拔除沉疴,也只能耐心等待事态发酵,以待来日一举成功。
“听闻这位御史中丞在赵郡做太守时便威名远扬,他与吏部尚书江豫川同出寒门,在一众世家高官之中尤显突兀,”谢元贞话锋一转,实则心有疑窦,“可他又为何要拉这个地方官上京师?”
要说州郡长官盘踞地方,山高皇帝远,地方官便是辖区的土皇帝,若论贪墨自是更为容易,也更难查处。反而是京官,看着风光无限,实则天子脚下,皇城根上,各个关节不能贪墨太多,往往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三年父母官,十万雪花银,”赫连诚略有思忖,“那赵中丞还是赵郡太守的时候,草菅人命起来恐怕比之陈恒敬,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古钱权不可分割,寒门跻身世家要付出代价,可他们敢择选这样的寒门上台,若非江豫川暗藏私心,若非是李令驰想用这笔钱招兵买马,便是他们李氏党羽已然走到山穷水尽,自取灭亡!”
“所以要论做样子,他们这些官员始终比不上那位温贤王,”谢元贞眯起眼睛,透过窗缝去看幽深的天外,仿佛是在叹息,“天灾连年,慕容德每每都是真金白银搭棚施粥,彼时介州百姓皆以慕容述为菩萨转世,谁又将介州刺史放在眼中?所以说到底,这是民心所向,握住了民心,便是握住了大梁命脉!”
“可我以为大梁的命脉是血橐之盟,”大梁开国,彼时靖襄帝杀橐驼以为盟,此后非慕容血脉而王者,天下群雄皆可伐之,谢元贞既提到这位德高望重的温贤王,赫连诚就正经分析此人用处,“裴云京捏着慕容德这张牌,即便他自己的身份永远无法恢复,一样也能光复当年的梁室。”
当年的梁室便是皇室内乱之前,政清吏明的大梁皇室,虽说名义上永圣帝千真万确是慕容血脉,可他却是在内乱之后,赶鸭子上架的傀儡天子。他这个位子世家不认可,百姓更不认可。
可靖襄帝之子温贤王就不一样了,他多年远离纷争,深耕民间,百姓的支持,慕容氏的血脉他无一短缺,多年的威望更不是一朝恢复皇子身份的裴云京所能望其项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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