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船家不答他的话,慢悠悠又重复一遍,到了第三遍的时候,船身又开始摇晃,熟悉的颠簸感掀翻了众人,混乱之中——
有人推了谢元贞一把!
“老貉奴, 你这是做什么?到手的赏金就这么没了!”
那汉子揪起船家衣领,双目猩红,简直疯了一般。
船顺流而下, 起初还能远远瞧见江面冒出的脑尖, 不过须臾便如同石沉大海。
旭日升起, 船家眯了眯眼睛, 迎风笑起来,“老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鼠目寸光!”只是眼下为时已晚,那汉子推开船家,不过是来得及扒上船沿咒骂一声。
前路是铎州城。
“东翁,咱们不先去铎州么?”
刘弦随赫连诚下了船,见赫连诚要解衣袍的带子, 不由问了一句。
他们错过昨夜开往铎州的最后一艘,待到五更末才搭上来崤东陈郡的早船。
他接过赫连诚手中的披袍, 犹豫片刻又说:“谢泓殉国, 眼下江左士族皆以铎州刺史马首是瞻,若是能借小公子之事与其——”
赫连诚打量他一眼,“你口中小公子是谁?”
“属下愚见,”刘弦注视赫连诚波澜不惊的侧脸, 老老实实道:“想必东翁早已洞若观火, 那夜小公子力抗夷兵, 又与北镇军萧伯长当街搏杀, 彼时萧伯长口中所言, 以小公子的年纪断然不像是北镇军中将领——”
赫连诚脚下的步子慢了些, “继续。”
……非将领, ”刘弦压低了几分,“那便只有主帅家中之人, 才需如此掩人耳目。”
赫连诚转过身,河岸周围的人已匆匆散开,他顺着刘弦的话说下去:“你猜到小公子不告而别正是因我看穿他的身份,所以你才敢与我坦诚?”
“东翁宽心——”刘弦将身一躬,“此事乃属下与胞弟心中推测,断无第三人知晓。”
赫连诚看着面前垂眸的刘弦,不由牵了嘴角,“你倒是坦诚。”
“欺主之仆不可留,且属下虽是毛遂自荐,到底不如东翁知人善用。”刘弦见赫连诚并无不悦,也跟着笑道:“您命胞弟留守师州,一则他遇事冲动,大牛冲动却尤甚于他,夹在周兄弟与大牛之间反倒能做个调停人。二则师州一战,您提拔新收编的流民,便是给府中之人一个明确的态度。三者——”
赫连诚略过刘弦呼之欲出的第三点,“可那小公子怕我呢,虽说咱们在师州耽搁几日,只是他兄妹二人跋山涉水,还真不一定比咱们更快。若咱们贸然登门求见,反倒更容易吃个闭门羹。”他盯着城门口的几个官差,言辞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洛都沦陷,天下英豪皆聚首铎州,如此是非之地我可不敢去!”
刘弦骤然紧张起来,……翁是要投靠李令驰?”
赫连诚没接话。
“东翁赎罪!”见状刘弦径直跪下,神色急促,“可李令驰实非民心所向,他置洛都万人于水深火热,我既追随东翁,如此又何异于认贼作父?”
“你尽可以回去。”
岸边的鹅卵石硌得人生疼,刘弦执拗地跪着,也不走,也不起身。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①,”赫连诚终于转过身,抱着臂居高临下,“我何曾说过要认贼作父?”
刘弦这才彻底舒展,又一拱手,“东翁大义!”
“起来,”赫连诚见不得人乱跪,轻哼一声便往城门而去,“前面便是陈郡,记着你奉承我的那一句!”
城门前在查一对兄妹。
那几个官差手举画像,拦着入城的百姓,没一个能逃过审问,“你们可曾见过画像上的人!?”
“官爷,”打头的几个流民惊恐地摆摆手,“咱们都是一船来的,并没有如此长相之人呐!”
泛黄的画像远看只得小郎君本人六七分神韵,但再加上旁边一张娃娃脸,便可断定查的正是赫连诚救下的小郎君。
刘弦得了赫连诚的眼色,上前作揖道:“官爷,小人似乎见过这两个小娃娃。”
几个官差视线交错,忙追问:“何时何地,你可有看错?”
只见刘弦一副笃定的模样,“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小郎君生得极为俊俏白皙,纵使放在人堆儿里也是一眼就能认出来,只可惜小人是在过江前与之擦肩而过,那两个小娃娃似乎上了去往黔西的船——”他手指河岸以西,说完打量着官差的神情,憨笑着探问:“两位官爷,不知这两个小娃娃到底是造了什么天杀的罪孽?”
官差顿了顿,说:“此二人乃通敌叛国的逆犯之后,便是襁褓婴儿也得同罪!”
“原来如此!”刘弦恍然大悟,拍着手后悔不已,“这些畜生害得小人无家可归,诚如那洛都被百姓围杀的萧权奇,都是活该千刀万剐之人,早知道小人该立即抓他二人见官才是!”
官差见刘弦义愤填膺,也不由应和:“萧权奇是该死,他所出之后自然也该杀!”
刘弦眼珠飞快一转,“官爷是说,画中之人便是萧家之后?”他随即躬身一拜,“那小人可牢记心上了。老天有眼,若日后还能让小人碰见,小人定竭尽全力抓住他们!”
说完两人通过城门,官差的身影逐渐甩在身后,刘弦看了眼赫连诚,眉目间满是担忧,“李氏借萧党之名斩草除根,只怕小公子投亲之路会难上加难。”
赫连诚举目穿越大街的尽头,不知道在找什么,“各人之志难相强,走吧!”
城中主街一派繁华气象,年节将至,两侧的铺子早早披红挂彩,跑堂伙计与街边贩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是与师州截然不同的热闹。
刘弦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唏嘘:“一江之隔,当真是天差地别!”
纷纷攘攘间赫连诚恍惚瞧见一个郎君牵着个小女郎,其背影纤瘦,与周遭的繁杂是那般格格不入。
赫连诚追了出去。
“府,东翁!”
刘弦刚追出去两步,就见赫连诚停下来,抬头望了望头顶的青天——
“这陈郡的日头可比朔北要烈多了。”
刘弦以为赫连诚这是乏了,指着前面一家铺子道:“东翁,前面有间食肆。”
赫连诚负手,神色晦暗,“这间太小。”
刘弦便跑去向贩子打听,须臾又奔回来,“东翁,属下打听到,过了街有家三层高的酒楼,是陈郡最大的食肆。”
说完他擦了把额间的汗,不想赫连诚仍是摇头——
“那间太大。”
刘弦绷着神经想了想,猛一拍脑门,“属下真是愚笨,还请东翁稍候!”
“十字街岔口往东第三家——”刘弦问得比方才更快,“东翁,那儿鱼龙混杂,斜对面靠城门的空地便是官府设立给流民的粥棚!”
赫连诚终于笑了,“走吧。”
“城东靠近港口,人烟稀少,海寇也时常进犯骚扰,故而城东一带地价最低,现下几乎就是流民过江而来的聚集地。”路上刘弦细细说着方才打听到的消息,听罢赫连诚默默点头,随即道:
“地价取决于地段,流民过江几无积蓄,这也是没办法的去处。官府本可另择一地妥善安置,却听之任之,还要将粥棚搭在城东以东,这便是有意为之。”
刘弦眉头紧锁,“东翁的意思?”
“去去去,没钱别搅和我做生意!”
两人对话戛然而止,他们循声而去,那骂声是从十步开外的一间粮铺传出来的。
“谁说我没钱,是你自己不要!”被轰出门外的是个中年汉子,身后还跟着个畏畏缩缩的妇人,只见那汉子气得眉毛倒立,还想再冲进铺子,“况且我们守光向来以绢布为市,这不一样也是钱么!”
“你看清楚了,这儿是咱们江左陈郡!”那店家横眉冷目堵在门口,身后的伙计已然抄起家伙,“铜钱有轻重,绢布也有优劣,我都懒得说你那钱串根本就不足陌,还都是些歪瓜裂枣的小钱。单你手中这匹破料子,薄得透光一扯就烂,哪儿值得上我的一斛米!”
那妇人拉拉汉子,两人察觉到来来往往的目光赧然汗下,半晌那汉子似要服软,“那你说能换多少米!”
店家已回了柜台,只见他拨着手中算盘漫不经心,“一升。”
那汉子眼见又要暴起,铺中伙计直接抄棍一扫,幸而他躲得快,“你们这是抢钱!”
赫连诚与刘弦听了半晌,身边不知不觉也站了看客,赫连诚又是一瞥,下一刻刘弦便摆出一副不忿的神情——
“这间粮铺如此哄抬米价,官府竟也听之任之!?”
“他都说了这是他们陈郡,今儿这米若是要卖给陈郡百姓,一时三刻便有官府出面拿人归案。”旁边一个看客似听见什么笑话,果真将话茬接了过去,“可咱们这些流民算什么?不过是空有照身帖的黑籍②!他陈郡官府凭什么管咱们的死活!”
说完那人侧目打量身边的两人,“你们刚到陈郡吧?”
刘弦拱手陪笑,“郎君好眼力。”
“城东如今都快成了三不管的地界,这样的事每时每刻都有,前几日有个以薄绢湿谷图利的流民被他们当街打死——”那人指着米铺以东的街角,声音森然,“就在那儿,长长的血迹至今都还未完全冲刷干净,可你猜最后怎么着?”
那人仍笑意淫淫,刘弦却是心下一沉。
“没了阿母的野娃娃,人见人嫌呐!”
两人看着那对夫妻最后一抹眼泪愤然离开,众人皆散,仿佛方才无事发生,青天白日里依旧是年节的喜庆。
刘弦回想方才那人的话,不由心寒,“东翁,陈郡刺史虽说不是师州那般龟缩之辈,对待南北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更要紧的是不光陈郡,江左几个州郡连年歉收,赤地千里,便是当地百姓也得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
往城东走果真行人渐少,须臾又听赫连诚开口:“天灾人祸,督官不好做,流民更不好做,他们寄居穷街陋巷,夺的却是陈郡百姓的救命口粮。只是凡过沔江,必先入陈郡、铎州与天峰府——”他骤然停下,只觉得前路不是归途,“眼下陈郡如此,铎州又不可轻入,往天峰府一来一回更赶不上大驾,莫非天意如此,要将我赫连诚困在师州?”
刘弦也低下头发愁,不过片刻,他忽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拦在赫连诚跟前,“东翁,天峰府!那儿未必不是个好去处!”
赫连诚没吭声, 只是扫过周围,有几个百姓正往这边看过来。
刘弦随即掩唇压低了声音,“属下想起有个亲眷就在天峰府衙署当差, 几年前探亲之时, 曾指点属下去走他在洛都的门路。”
赫连诚一个眨眼, 只问:“谁?”
“天峰府崔氏——”挂在刘弦嘴角的笑意有片刻凝滞, 但他随即答道:“正是洛都先刺史谢夫人的母家!”
三九篱头吹觱篥,彼时铎州刺史府衙门外,一个短须长脸的男子身着绛袍,正与门前衙役禀告——
“我乃介州别驾汤恭琦——”冷风刮过这人脸庞,只见他言辞急切,恨不能立时飞身而入, “烦请通传刺史大人,介州出大事了!”
“别驾请稍候, 小人这便去通传!”看门的衙役目光老辣, 一听事关介州,见此人脸色更不敢耽搁,转身就去衙中回禀。
不过片刻,那衙役一路小跑跨过门槛, 便引汤恭琦往衙内走——
“别驾这边请, 刺史大人已在偏厅等候!”
“请!”
穿门过廊, 幽深之后便是明亮的府衙内院, 院中一派肃杀, 两人脚下一转, 正对的偏厅案几之上, 青瓷茶盏正往外冒出阵阵白雾。
谢公绰同穿官袍,长须飘飘, 此时正站在阶前迎他,眼见汤恭琦走到跟前便是一跪,“属下——”
“快起,”谢公绰单手扶他,开门见山,“可是饥民又有暴动?”
说完他便转身踏入偏厅,示意汤恭琦坐下再说。
“大人竟是未卜先知,昨日城中确有百姓暴动!”汤恭琦跟在谢公绰身后走入偏厅,开口不停,“他们几番冲破咱们府衙的兵器库,声势浩大临死不怯,我家大人唯恐伤及无辜而不敢贸然镇压,眼下已折损不少士卒——因此他才急遣属下前来与大人商议!”
谢公绰刚入坐,听罢又微微俯身,“如今三九凛冬,官府本该例行开棚施粥,百姓怎会突然暴动?”
连年饥荒,江左百姓过的是一样的苦日子,眼下永圣帝又自顾不暇,各州讨不来一秋雨水,只是光施薄粥,恐怕也挨不了许久。
汤恭琦端的有苦难言,“咱们刺史原是要施粥,只是昨日温贤王突然造访,拦在那官府门口,说什么秋来旱情如火,入冬又遭冰冻,眼下民生危急,恳请咱们刺史务必开仓放粮,抑或调低赋税!”
谢公绰听完愣了下,随即恍然大悟,“我道那日之后怎的再无音信,他慕容述一介贬谪南蛮之人,难道还欲妄图干涉他幼侄的朝政不成?何况赋税又岂是咱们这些州郡地方官员说调就能调的!”
汤恭琦略过那句再无音信,抚掌附和——
“正是这个理儿呀!只是百姓眼睁睁看着温贤王全须全尾地踏进府衙大门,哪晓得情急之中就出了别的差错!”
他快人快语,话音落了地才反应过来,不待汤恭琦自圆其说,谢公绰已然发难:“玉生白打了他板子?”
汤恭琦忙瘪嘴不敢多话。
谢公绰眉宇紧绷,面色更难看了。
……人也莫怪咱们刺史,这擅闯府衙本是重罪,天子犯法尤与庶民同罪,咱们刺史于律法不亏!”汤恭琦赔着笑,转口就去论那慕容述的不是,“谁让那温贤王在百姓之中威望颇高,此番擅闯府衙又是为民请命。百姓一听王爷贵体有损,便也不管原委,索性将沉积已久的怒火一股脑儿都撒到了官府头上!只是别的到还不算什么,倒是那兵器库——”
谢公绰哼的一声,“我大梁水师的兵器库,岂容一伙子刁民放肆?平日密不透风的防御工事,难不成都是摆设做给你家大人瞧的?且慕容述是在州府府衙出的事,那伙刁民倒是心有预谋,反先去攻占府衙之外的兵器库——”他掷地有声,不听汤恭琦糊弄,“你来之前,可有查明是谁主使?”
谁知汤恭琦苦出一张脸,“这主使——”
“难不成你家大人也是个摆设,”谢公绰猛一拍案几,廊下站着的衙役不由侧目,只听谢公绰喝问道:“这么多年了还是只会捅篓子,不懂得如何收拾烂摊子!”
“大人息怒!”汤恭琦顿时下了案几,在铎州刺史身前跪地俯首,“实则是那伙子刁民堵在府衙门前强冲不进,慌乱间便有人撺掇乱民去府衙之外的兵器库!”他抬起半张脸,额前的皱纹深如沟壑,“这眼下正值三九寒冬,年节将至,值守的衙役本就躲懒,也是全然没料到会突然冲进来一帮百姓。他们怕伤了百姓事后难以交代,这才没能及时扼制暴动蔓延!”
谢公绰听着这一堆乌七八糟,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事已至此,也别替你家大人推卸责任!”他抬高几分音量,话出口似不容反驳,“如今天下大乱,乱世当用重典,眼下之计不如杀几个领头的以儆效尤,先平了暴动要紧。否则那些个黄冠草服当真生了叛乱之心,那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岭南烟瘴之地,素来有百姓独占山头落草为寇,时不时便给官府添乱,有先例诸多,实在不得不防。
汤恭琦却是相当为难,片刻之后才重重磕地:……!”
“怎么?”谢公绰拖长了音调,牢牢盯着汤恭琦。
汤恭琦犹豫须臾,然后破罐子破摔,索性跪坐在地上拱手道:“其实属下也早劝过我家刺史当机立断,许是大人实在不忍伤了百姓,才容这些刁民犯上作乱!大人可知,早在暴动之前,坊间甚至已有传闻,说大人——”
相似小说推荐
-
祂们都爱你(牧师斯弥) [无限流派] 《祂们都爱你[无限]》作者:牧师斯弥【完结】晋江VIP2024.07.28完结总书评数:190当前被收藏数:2818...
-
大王万万不可!(你的荣光) [穿越重生] 《大王万万不可!》作者:你的荣光【完结】晋江VIP2024-08-01完结总书评数:132100当前被收藏数:288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