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扶我起来。”
谢含章一直护着阿兄的腰身,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阿兄要做什么,于是搀着谢元贞慢慢站起来,跟着他向那棵树深深一躬。
不到十岁的稚童个儿还小,谢含章双手叠于额前稽首,恭恭敬敬拜过之后,她突然发现谢元贞行礼时,是左手贴着右肩——
这其实并不太像寻常士族往来的礼节,但谢含章没说什么,只凝视谢元贞的一言一动,谨防他支撑不住,猝然倒在阴湿污糟的山路间。
这回白鹘似乎看懂了。
哗啦一声,待谢家兄妹抬头再瞧,白鹘已消失在极远的天边。
白鹘飞回赫连诚身边的时候,夜色已深,回师州的船舶还有一刻才开,那是今夜最后一艘回船,只因船身出了些故障才耽搁至此。
这次白鹘没有错过。
“此地去黔西可要两日?”
刘弦跟着赫连诚站在靠甲板的位置,闻言点头道:“回东翁,飞鸽只消两日。”
白鹘就停在赫连诚的手臂上,附近的百姓没见过如此凶悍又俊俏的鸟儿,不由多看了这对主仆几眼。赫连诚任身后猜测议论,只静静看向无尽的江面。
“冒昧问一句,你兄弟二人的名字何以如此迥异?”
半晌,赫连诚突然开口,他嘴上是问兄弟二人,可刘弦自然明白,府君言下之意其实只在二弟。
“让东翁见笑,”刘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不相瞒,儿时我与二弟可没少为名字的事儿拌嘴打架,他每每落了下风,必得到父亲跟前儿哭诉,说同为亲子,何以厚此薄彼?”
赫连诚摸摸白鹘的脑袋,仍看着江面,“那令尊如何开解?”
刘弦依旧浅浅笑着,只摇摇头。
此刻百无聊赖,赫连诚最是耐心。
“二弟知道阿母是在生自己的时候难产过世的,”刘弦跟着看向同一片江水,江水悠悠,他沉吟过往,嘴角的笑意缓缓淡去,“可他却不知,在他出生之前,我并不叫如今这个名儿。”
“你二人——”
赫连诚看着刘弦一字一句,话音落地似乎还有余温,“一弦一柱思华年,”刘弦察觉到府君的目光,随即也转过头,“正是阿母下葬之后,父亲改的。”
赫连诚没想到是这样,愣了一下才道:“想必令尊深爱令堂。”
“也许吧——”刘弦本想摇头,不知怎的又认同了赫连诚,“世间之道,朱门自有朱门对,寒门亦是如此,听说父亲原先已有倾慕之人,只是碍于世家隔阂而抱憾终身。”
“东翁想说我父亲是个风流之人?”
刘弦看出赫连诚的神色,别说此刻赫连诚一介外人,即便当初的刘弦,也是如此认为。
“他确实不争气,跑到人家家里妄图带那小姐私奔,谁料那小姐当众脱口一句门不当户不对——”
不知何时赫连诚已转回向黑暗的江面,“千百年来,世家门第之见早已根深蒂固,那小姐倒也于世俗无错。”
“世俗之见,往往错比对多,门当户对既是圭臬,那东翁可知,我阿母却并非寒门?”
赫连诚却半点不惊奇,他连着方才飞鸽送去黔西的那封手书,只道:“令堂果真——”
“属下才说过仆不可欺主,真是——”刘弦顿时明白府君为何突然起这话头,他暗叹果真府君面前,话不可只说一半,眼下自然也更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阿母嫁过来,便等同与母家决裂,多少年来都不曾走动,若非崔刺史主动重新往来,别说什么洛都门路——我父亲正是明白这一点,素日倒也与我阿母举案齐眉。”
可惜自古天不遂人愿,刘弦叹了一口气,“若非铜驼大街又见一面,我父亲借酒浇愁,才有了那一出荒唐事,也许阿母不会郁郁以致难产而死。那夜我父亲被好好儿地送回来,可自此之后,我阿母却成为寒门乃至朱门口中的笑柄。”
明明是刘父与那女子之过,最后却反连累刘母如此无辜之人。
赫连诚抚过白鹘脊背的羽毛,那里明显凹陷一片,他没再说话,刘弦却忍不住责难——
“欺瞒便是欺瞒,即便事后再如何加以弥补,终究是覆水难收。”刘弦双手搁在船沿,不由捏紧了拳头,“他自以为只要将那点心思藏好便可万事大吉,谁知最后却酿成恶果。哪怕他早半日与阿母坦白,以我阿母的胸襟,如何能揪着那点陈年往事不放?且若非他执念太深,又何以会醉酒失态,当众做出如此令我阿母不耻痛心之事!”
赫连诚终于停下不断来回的动作,白鹘奇怪地扭头一瞧,却看到主人眼底若有似无的复杂情绪。
刘弦也察觉到赫连诚周身莫名的低沉,他转而一笑,仿佛方才不过是家常闲话,“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地鸡毛,让东翁见笑了。”
他正要说些别的,忽然听见身后的岸边,有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传来——
两人循声而去,只见岸上的百姓转眼已快奔到渡口,刘弦注视这些人,不由奇道:“他们怎的如此慌张?”
彼时船家正在打盹儿,他一回头就见这几人问都不问,直接要往船上爬,他慌忙抵在船头,“哎哎哎,这船早满了,马上就开了,你们等下一艘吧!”
只见这一行四人面面相觑,倏尔竟是齐齐跪了下来,“求船家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船家见过死皮赖脸的,但也没得如此阵仗,“我一个摆桨的,你们如何就将我比作活菩萨了?”
“今夜您若是肯渡我等过江,”打头的汉子连连拱手,从最里层的裲裆掏出厚厚一袋铜板,“别说什么活菩萨,我身上的银钱尽数归您!”
他如此说,身后的郎君生怕船家不肯收似的,径直将钱扔进船里,顺势就要往上爬。
事发突然必有蹊跷,船家如何还敢贸然拿这些银钱,他忙招呼船上的百姓阻拦,大声问道:“你这话,倒叫我不敢让你们轻易上船!银钱倒是次要,可你们总得告诉我是何缘由吧!?”
那汉子倒像见了鬼,端的惊恐万状,“您有所不知,眼下陈郡正在杀人呐!”
“什么!?”
赫连诚当即松手放白鹘去船尾,与刘弦凑上前来。
江浪不断拍打着岸边,那汉子的膝盖早已湿透,他却浑然不觉,叫人一眼便瞧见他那双闪烁不止的眼睛,“亏得咱们去了城郊扒野菜,那陈郡狗太守陈恒敬借剿匪之名,趁夜诛杀城东聚集的流民,眼下正往外一车一车地运送尸体呢!”
“是啊,就埋在城外的乱葬岗!”身后的流民等不及附和道:“我瞧那些人也忒惨了,一个个死不瞑目,甚至连襁褓婴儿也不愿放过,何等丧尽天良!”
“竟如此骇人听闻!”这一船坐的几乎都是流民,听罢他们也跟着恐慌起来,当即便有人问:“可他们在城东住得好好儿的,与陈郡百姓井水不犯河水,陈太守与流民又有何深仇大恨,竟要将那些老弱妇孺统统斩草除根?”
“这人都杀到咱们跟前儿了,哪里还敢深究!”只见船下的郎君又试图往上爬,“船家菩萨心肠,还是容咱们赶紧先上船吧!”
话已至此,船家也不好再见死不救,他退开两步,“那便快上来吧,坐稳了我立刻开船!”
船超了载,往江上走时便格外沉重,几个浪翻过来漫进船舱,更加剧流民们先前的恐慌,他们肩挨着肩坐立难安,都百思不解——
“都说这天子都要过江来避难,怎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难道咱们流民的命便是草芥,可以任意践踏?”
只听平地一声哼响,方才那汉子接上话:“逃命的路就这么宽,永圣帝都他娘的自身难保了,咱们自然是那绊脚的石头——我呸!凭他什么永圣永灾,大梁早二十年落到此等竖子手中,甭说开国,五部早就踏平咱关中各地了!”
他身边的妇人抱着孩子,此刻避过众人目光,拉了拉他衣袖,“祸从口出,如此悖逆之言你少挂在嘴边!”
“如今已是祸从天降,我还怕他哪日来杀我的头?”他梗直了脖子,声音拔得更高,“若他当真英明如高祖靖襄帝,大梁又何至于此!”
那妇人一拉,倒是扯出许多志同道合之辈,只是七嘴八舌的应和之后,又有人唱起反调,“可咱们毕竟还是大梁子民,难不成真要叫咱们去投靠那只知吃人的五部蛮夷?”
众人之后,赫连诚的眸光顿时暗了暗。
那人说完又叹一口气,“若是谢府尹还在就好了,他定愿意带着咱们打回去!”
船上瞬间沉寂下来。
不过须臾,方才的汉子又拍拍胸脯,“洛都府尹满门殉国何其忠烈,若谢老尚在世,我头一个便要入他的北镇军!五部猪狗杀我家中老小,若老天有眼赐我良机,我定与五部不死不休!”
刘弦扫过这一船流民,当下竟有不少壮士摩拳擦掌,他回过头想去问赫连诚的意思,不料却被突然摁住了肩膀。
果真下一刻便又有人开口:“只是如今护军伴驾,除却江右三州刺史,天下之大,还有谁可再领我大梁子弟北伐讨罪?”
他话音刚落,原先那个汉子却不大服气,“哼,什么三州刺史!你忘了咱们是如何翻山越岭,又是如何被海寇驱赶着过江的?我看这些个州官也不过是缩头乌龟,只偏守一方太平!”
“那便只剩下工州?”那人听罢,眉宇间愁云惨淡,“我听闻工州之人皆机心械肠,也不是多好相与的。谁成想如今这乱世,能保一方太平都已是万幸?你单瞧那师州,竟是任由海寇招摇过市,烧杀抢掠——唉,即便过了江,眼下咱们又有何处可去?难不成唯有幽居山中,做个无名无籍的野人么?”
船身猛然一晃,众人大惊,随即便听船家一声吆喝——
“浪来咯,各位客官且坐稳!”
风起浪涌无宁日。
“东翁——”
风浪中赫连诚摇摇头,刘弦便住了嘴,只见他收回手,突然改变主意:“咱们不去黔西了。”
“什么?”
刘弦以为自己听错了,赫连诚一字一顿轻得很,却几乎是斩钉截铁——
“不去黔西,咱们回师州!”
“学生见过老师!”
车帘一掀,谢公绰透过昏暗的晨光向外望去,只见车前的马道上正站着四五个人, 其中领头的戴一顶漆纱笼冠, 冠下的三角脸尤为白皙, 甫一抬头, 一抹红唇正衬粉面。
“到底是知墨的脚程更快些,”谢公绰满面春风,说着伸出手,笑得极为和蔼,“卯时晨鸡刚打过鸣,你竟是早早就在城外候着了——清晨风大, 知墨可有冻着?”
玉生白方才行过礼,闻言又低下头, 诚惶诚恐道:“学生有负师恩, 羞愧难当,这点风雪实在不算什么!”
谢远山扶着车帘,闻言隐隐露出鄙夷之色。
“属下见过大人!”不知何时汤恭琦从车驾之后绕出来,站到玉生白身旁打起圆场, “城外无甚遮蔽, 谢大人与大公子不如先入城, 去咱们府衙内院暖暖身子?”
玉生白这才如梦方醒般连连点头, “是学生疏忽, 还请老师安坐车内, 随学生回宅子歇息!”
这时谢公绰却没吭声, 只扫了眼谢远山,谢大公子随即探出脑袋, 将人拦下,“玉刺史且慢,不知城中民乱可已平息?”
玉生白已转过半身,再转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有些尴尬,“回大公子,几个带头闹事的百姓已被抓捕,现下正在拷问。”
谢远山不加思索,连着追问:“那剩下的百姓呢?”
玉生白牙齿打了颤,顿时结巴起来,“剩,这剩下的百姓——”
一旁的汤恭琦也跟着劝道:“大人,谢大人与大公子风尘仆仆,正是来帮咱们的,咱们——”
“闭嘴!”
玉生白空有岭南水师统帅之名,平日操练倒也无妨,真到紧要关头,也只能快马加鞭去请这位恩师前来。他愁了一夜不知如何撇清干系,汤恭琦这一句可正撞上他枪口。
这句话虽是冲着下属,但谢远山耳聪目明,如何听不清?
“玉刺史倒怪起汤别驾来,实乃晚辈多嘴,”谢远山字字客气,句句不留情面,“这儿毕竟是介州地界,万事自然由玉刺史您来做主!”
“是学生鲁莽,学生鲁莽!”玉生白如遭雷劈,躬身又是一拜,“老师年事已高,学生万不敢当您的面拿乔,只是担忧老师舟车劳顿,马不停蹄太过伤身!”
玉生白说得恳切,几乎都要跪下来,谢远山便顺着台阶道:“晚辈还以为玉刺史是有什么别的考量,既然家父此次前来正为解介州之困,如若玉刺史当真体恤,便还是先带我们过去一探究竟,待料理完要紧事,也好让家父真的安心歇息呀!”
这便是不给玉生白机会了。
“知墨——”谢公绰苍老的声音再次传出来,“我知你怕为师辛苦,只是岭南水师万不可落入别人之手,介州更不能乱!”
“学生明白!”玉生白猛然抬头与恩师对视,似乎从那双布满皱纹的眼中瞧出些期许来,这才稍微放心了些,直起身道:“学生这就带老师去见那些刁民!”
彼时天光大亮,介州刺史府衙门前,乌泱泱的一片皆是黔首百姓。他们远远听到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眼尖的下一刻已看清来人——
“谢大人来了,谢大人来了!”“可算等到谢大人来了!”
百姓们如见青天一拥而上,瞬间将谢公绰的车驾围了个水泄不通。玉生白眉头紧缩,刚想差人将这些苍蝇统统轰开,下一刻却见谢公绰竟直接移驾出车,站到百姓面前。
“诸位百姓快请起!”谢公绰一开口,声音听着倒比方才更加苍老几分,“天寒地冻,何以聚众跪在刺史府衙的大门前?这般阻碍官差办事可不大好!”
不大好这几个字实在也用得不大好,玉生白觉得自己像被平白摁在地上扇了一巴掌,但又半点不得还击。
他思忖着措辞想解释稍许,岂料谢公绰根本就不看自己。
百姓们也瞧出此间端倪,为首的郎君顿时就往前跪了两步,连声音也重上几分,“回谢大人的话,草民们也不愿出此下策!当年您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这些草民们都一一记在心里不敢忘!可前日也有一位像您这般德高望重之人为民请命,谁知,谁知竟是没个好下场!”
“本官又没动温贤王!”
玉生白一张脸气得透红,眉目飞舞间毫无刺史威仪,反倒更加像个供世家赏玩的伶人。
眼下有谢公绰在此,那郎君自然也略过玉生白的辩驳,只与谢公绰拱手道:“回谢大人,前日温贤王与属官被衙役抬出府衙大门,那模样活像死过去一般,这些可都是草民们亲眼所见的呀!”
“哦?”
这时谢公绰才望向玉生白。
玉生白见恩师终于肯理会自己,慌忙回答:“这种事学生如何敢欺瞒老师!我不过是打了他那属官几板子,谁料那温贤王平日看着硬朗,竟如此不经事,当场便吓得昏厥过去!”
说着他竟与这些百姓站到一边,堂堂刺史与百姓一线,抢夺谢公绰的信任,“他们乍见温贤王冷汗涔涔,老脸煞白,便以为他也受了刑,可学生再昏聩无用,总也知道王爷金尊玉贵,轻易动不得的呀!”
谢公绰之后,谢远山突然睨了一眼汤恭琦。
那郎君见玉生白要为自己狡辩,踩着话尾又急急跟上来,“打狗也得看主人,玉刺史说自己只打了王爷属官,岂知这一样是在打王爷的脸面!又岂知王爷这不是痛心疾首才致昏厥?今日王爷为民请命反遭刺史大人问责,草民们一时竟分辨不清,温贤王与刺史大人,究竟谁才是咱们介州百姓的父母官!”
此言一出,身后的百姓骤然面面相觑——
这几乎可担得上污蔑当朝命官的罪名了。
“大胆刁民!这些话到底是谁教你说的!”玉生白指着初生牛犊的鼻子,气得脑袋发昏,伸手就要去打人,亏得汤恭琦连拉带抱地拦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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